第一百零二章 夜盡天明(下)
天慢慢亮了。 高臺樓閣之中的光芒漸漸熄滅下去,仿佛次第的蓮花,歸于寂靜。 飛檐畫棟,廊柱徘徊,假山清泉之中,一方石亭矗立。 清泉徹夜流淌,天明之后,好像出現(xiàn)了不一樣的聲音。 亭子里,面如重棗的中年人站在欄桿旁,一手端著玉盒,另一手從里面捻著,朝腳下的清泉里撒著什么。 他穿著一身有些普通的布衣,但若有識貨之人,自然能認(rèn)出這是出自神都名家之手的繡品。 “拿雪蟬膏來喂魚,你在六扇門這幾年,的確是很受用?!?/br> 身后,有人將茶杯放下,不咸不淡地說道。 投食那人笑了笑,看著圍簇在石巖邊上的魚群,開口道“不過是些身外之物罷了,自己用不上,有人喜歡也挺好?!?/br> “那你喜歡這總捕的位子嗎?”身后那人淡淡道。 諸葛伯昭翻手,將玉盒收起,他回身看向那人,清泉中的游魚濺著水花。 “我不喜歡?!彼f道,“但我不想給別人,尤其是你們。” 亭中那人抬頭,他已經(jīng)很老了,雪白的頭發(fā),臉上滿是皺紋,只不過那雙眼睛里看不到一絲渾濁,里面滿是清明和睿智,如同剛剛褪去的這片深邃的夜空那般,讓人難以捉摸。 “看來魏央是死了。”這人說道。 他的臉上是在笑,蒼老的面容如同展開的老菊,初陽顯現(xiàn),一道道溝壑里,仿佛承載了無盡的光。 諸葛伯昭看了眼天色,初陽升起,夜晚的寒涼徹底退下了。 “是啊,生老病死,誰能擺脫呢?!?/br> 他低語一聲,隨后抬頭,“那么,我能走了么?” 感慨完了,再說的話便沒有那么客氣了。 眼前的老者續(xù)了杯茶,笑道“著什么急呢,魏央既然隕落,那你再回去還有什么意義呢?” “我還要回去領(lǐng)陛下的旨意?!?/br> “陛下?你是指新君嗎?” 老者笑笑,茶杯到了嘴邊,忽地傳出龜裂的輕響,他一愣,手里的茶杯便碎成了無數(shù)片。 茶水濺在手上,他的嘴唇甚至都被割出了幾道血口,殷紅的血很快淌出來,滴到他的手上,滴到他的衣襟上。 “你!”他慌忙起身,拿桌上的綢巾擦了擦衣擺。 “喝了一夜涼茶你也不閑肚子疼?!敝T葛伯昭不再看他,而是看向這占地不知多大的諸葛族地,臉上帶了些難言的哀傷。 “諸葛是天下第一世家,但那是三百年前。西南蜀州的葉家近年來英才輩出,隱有第一世家的顯赫,而諸葛不知道做出改變,昔日的榮光被你們故步自封都快耗盡了。近年來世家大比,諸葛家從原本的第一變成墊底,后來直接避戰(zhàn)。 家族里有本事的后輩看不著,但你們拿出的獎勵卻回回都是稀世珍寶,拱手送人,只是為了可憐的面子。諸葛因你們而日漸衰微,成為老朽的代名詞,你們難倒不知道諸葛在武林中的評價嗎?” “這與你無關(guān)!”老者狠狠道“你已經(jīng)被逐出了家族!” 諸葛伯昭的目光落在他惱羞成怒、無奈強(qiáng)撐的臉上,淡淡道“既然知道我被逐出家族,那為何還會邀我過來?” 老者一愣,臉色陰沉說不出話來。 “諸葛家族里派出你這個老家伙來困住我,不就是想讓我無法馳援魏央么?!?/br> 諸葛伯昭說道“但尉遲真武是被陛下調(diào)走的,這一點(diǎn)你們不知道?!?/br> 老者臉色一變。 “誰都算計(jì)不了那位陛下。諸葛已經(jīng)老了,不只是失去了智慧,還失去了膽色,只能派出你來,讓你在這喝了一宿涼茶?!敝T葛伯昭輕輕一笑,走下亭階,帶著看得見的嘲諷,“下不為例,叔父?!?/br> 背后,老者臉色鐵青,半晌,猛地抬手,將石桌上的茶壺摔個粉碎。 “該死的東西!” …… 天際透出一絲白的時候,皇宮。 飄著淡淡霧氣的蓮花池上,粉嫩的蓮花露著苞蕾,片片荷葉沾了露珠,晶瑩剔透。 坐在輪椅上的年輕人手蓋在毛毯上,白皙的雙手上同樣落了一層露水。 身旁,一直靜默的身影終于開口,“殿下,回屋吧。” 周錦書沒有說話,他一直看著浮屠宮正門的方向,臉色肅穆,如同礁石。 但他眼中忐忑不安是那樣明顯,就像是凝聚著暴風(fēng)雨的海面,那是連他自己都算不準(zhǔn)的恐懼。 “你說……” “太子他們會成功。”袁炬說道“但陛下不會蒙在鼓里。” “真的么。”周錦書有些僵硬地笑了笑,抿緊了唇。 少頃,朱紅的大門終于敞開,一道身影快速從外跑來。 他跑得很快,有些踉蹌倉皇。 周錦書一直在等他,此時遙遙看到他的神情,心頭巨石猛地落下了。 只不過不是放松,而是巨大的失落和惶恐。 “陛下,陛下……”鹿淼眼中滿是驚恐,他磕磕絆絆著,一下跪在了周錦書的腳旁,頭死死地埋著,再也抬不起來。 周錦書嘴唇顫了顫,眼中仿佛一下失去了所有的光彩。 袁炬一把將鹿淼扯起來,雙眼瞪著,咬牙道“陛下怎么了?你倒是說啊!” 鹿淼臉頰顫抖,渾身打著哆嗦,但就是說不出話來。 “放下他吧。” “唉!”袁炬一把將抓起的人丟開。 周錦書向后靠了靠身子,猶如失去了全身的力氣。 …… 大周歷延和二十六年,七月一日,神皇女帝駕崩。 首輔傅承淵及其子大理寺卿傅清書謀逆事發(fā),按律滿門抄斬,去歲新科狀元顧昀亦在處斬之列。至于其同黨,凡可自行揭發(fā)者,一律從輕發(fā)落。 太子賢明,卻為小人利用,令其暫理國事兩年,提高德行,而后即位。 擢升前閑王周復(fù)生之子周錦年為錦衣衛(wèi)指揮使,內(nèi)舍人上官容兒領(lǐng)東廠提督一職,兵部尚書之子甘行煜暫掌不良人組織。 同時,尊陛下生前所言,只是將駕崩之事傳信各鎮(zhèn)守王侯,并不著其回京發(fā)喪,禮儀一切從簡。 其后,在這個有些人心惶惶面色悲戚的早朝上,坐在龍椅下的兩張椅子上的人永遠(yuǎn)少了一個,而唯一所坐的太子殿下卻仿佛一夜蒼老,再不復(fù)從前那般意氣風(fēng)發(fā)。 中書省右相田庸、門下省左相喬恭良雙雙告老,太子詔令,不設(shè)左右二相,政事由三省官員于政事堂統(tǒng)一審理,而不復(fù)決策于幾人之手。 以上詔令由緹騎快馬張貼于神都各大主街巷道,在這個清晨,無數(shù)江湖風(fēng)媒因此而動,但那座風(fēng)滿樓卻一直沉默。 街上,是來回奔走的金吾衛(wèi)和宮中禁軍,他們是在抄家拿人。 在神都內(nèi)的江湖中人齊齊偃旗息鼓,徹底老實(shí)起來,唯恐殃及池魚。 與宮中隱隱傳出的哭聲不同,神都百姓為閹黨的連根拔除而奔走相告,鼓舞歡欣,也為傅承淵謀逆之事好奇萬分,但見此時神都陣勢,明顯是首輔派系也要因此而覆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