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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是中元節(jié),民婦去縣城的安淮寺上香,想去給亡母點一盞長明燈,孰料,竟然見到一盞長明燈,上面寫著周鳴玉,康元二年六月十八。和玉兒同名同姓,就連生辰都是一般!民婦當(dāng)時便生了疑,見那燈今年還未添香火錢,知曉主人要來,民婦便偷偷躲在一邊。功夫不負(fù)有心人,民婦終于等到了這個賤人!我含辛茹苦地將她的孩子拉扯大,她竟將我那苦命的孩兒生生扼死,又一把火燒了!” 說及此,陳氏已是泣不成聲,后面的事,她不說,眾人也能猜到,多半是焦氏懺悔時被陳氏聽見,對著滿天神佛來了個不打自招。 她哭聲實在凄切,在場眾人無不心有戚戚,孫熊留意到周鳴玉雖沒抬頭,可分明有水滴不斷砸到他腳下的地磚上。 “所以是你!”焦氏轉(zhuǎn)頭看她,“是你趁著我不在時,派人上門提親!” “對啊,若不是你夫妻二人都是貪慕富貴之人,女兒們更是攀龍附鳳,如何能答應(yīng)將兩個女兒都嫁入我家?”陳氏眼底赤紅,“你既然知道去佛前上香,怎么就不曉得因果報應(yīng)?” “你不得好死!”焦氏狀若癲狂,沖上去就要廝打陳氏。 “快攔住她!”賀熙華眼尖,已經(jīng)瞥見她袖中藏著一根極尖的簪子。 陳氏也不躲,就站在原地等著,面上帶著幾近解脫的笑意。 一切發(fā)生得太快,眾人還來不及反應(yīng),大多緊閉雙眼,孫熊第一個反應(yīng)過來,大步上前,同時便聽賀熙華微微發(fā)顫道,“快去尋郎中!” 可他們都不如一個人快,周鳴玉直直地?fù)踉陉愂厦媲?,肩上生生被戳出個血洞,手中死死抓著那個簪子。 他眼神空洞地看著焦氏,喃喃道:“夠了,真的夠了。” 賀熙華冷聲道:“堂下焦氏,殺嬰在前,傷人在后,更在公堂公然放肆,罪為不赦。一應(yīng)證供俱全,判秋后處斬,待本官上報朝廷之后,由天子勾決?!?/br> “至于張家二位娘子與周鳴玉,雖為亂、倫,但本人并不知情,不知者不過,但到底有礙倫常,此樁婚事理應(yīng)作廢,著放歸二女,雙方退還聘禮及嫁妝。周鳴玉并非周家子,著改回原姓,重新立戶造冊?!?/br> 無論按國法人情,這么判均是合情合理,而如何處置周家人,才是真正棘手。 孫熊也在一旁暗自思忖,若是自己又會如何判案。他抬眼看了看端坐上面的賀熙華,雖此人乍一看是個溫潤君子的典范,可直覺卻告訴他,賀家人各個蛇蝎心腸,沒一個好相與的。 衙門里略通醫(yī)術(shù)的仵作已經(jīng)為周鳴玉粗粗包好了傷,焦氏被衙役們按在地上,正對周鳴玉歇斯底里地咆哮,“她害你至此,你竟還舍身相救,無用的東西,我就不該將你生下來!” 陳氏已回過神來,百味雜陳地揪著手中絹帕,時不時瞥一眼周鳴玉血淋淋的傷處。 端坐在上的賀熙華默然許久,不知是否亦在左右為難,半晌才緩緩道:“至于陳氏,你明知是兄妹,還設(shè)計讓三人婚配亂、倫,更親手扼死兩個懵懂無知的孫兒,是為不慈。我朝刑律明文,祖父母、父母以兵刃殺子孫者五歲刑,毆殺者四歲刑,若心有愛憎而故殺者,再加一等。因愛憎而殘殺嬰孩,本官判其苦役五年?!?/br> 這便有些出乎眾人意料了,國朝以孝治天下,民間祖父母、父母毆打子女本就無罪,哪怕動用私刑致死,也大半高高抬起、輕輕放下,何況陳氏殺死的乃是不祥的畸嬰,他們本就認(rèn)為陳氏無辜,一時間堂上轟然一片。 孫熊心中早把所有賀家人都認(rèn)定為鐵石心腸,并不感意外,卻瞥見賀熙華手指緊緊扣住驚堂木,似乎仍有些難下決斷。 “大人明鑒!”周員外當(dāng)場跪地哀嚎,“吾妻雖然有過,但乃是悲慟過度,又看到那兩個畸兒才一時激憤,才會貿(mào)然出手??!吾妻體弱,更遭逢此等人間慘事,再去服苦役,這不是要她去死嗎?大人行行好,我愿代她去!” 連同孫熊在內(nèi),都覺得不好受,無奈賀熙華雖眼波微動,但仍輕聲道:“國家法度,豈能輕易更改?本官為她選個不如何勞苦的差事便是?!?/br> “大人,”周鳴玉突然高聲道,“世上只有不肖的子孫,無有不是的父母!小人愿代養(yǎng)母領(lǐng)罪!” 陳氏咬住嘴唇,冷聲道:“我雖養(yǎng)了你一場,卻也不是你母親,從此你我再無瓜葛,你且自己保重罷!” 周鳴玉轉(zhuǎn)頭看她,眼中簌簌流下淚來,“我只恨自己鳩占鵲巢,更恨自己竟不是你的兒子?!?/br> “不好!”孫熊圓瞪鳳目,大喝一聲。 眾人這才留意到,不知何時,周鳴玉竟將那根簪子捅進(jìn)了自己的左胸,眼見著已然是出氣多進(jìn)氣少了。 “玉兒!”周員外和陳氏齊齊撲了過去,抱著周鳴玉痛不欲生。 周鳴玉看著陳氏,氣若游絲道:“兒只愿雙親長命百歲?!?/br> 他又掙扎著轉(zhuǎn)頭看向堂上的賀熙華,已然說不出話來。 賀熙華惶然起身,對上那雙滿是哀求的眼,只覺傷懷、愧悔、難堪、懼怕百感交集,最終只能對他點了點頭。 周鳴玉睜著雙眼,氣息卻已然沒了。 第7章 第七章:學(xué)無止境 江淮多雨,霏霏陰雨連下數(shù)日,就連衙門后喜陰的芭蕉都險些被淹死。 不知何時起,安淮寺多了兩名居士,除去誦經(jīng)施粥,每日都在供奉長明燈處徘徊流連,將其中兩盞長明燈擦拭千萬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