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0頁
巫縣之所以不戰(zhàn)而破,是為了誘他輕率進發(fā)。 這一路不費吹灰之力的勝利,刻意地引著他步步深入?yún)蔷?,以至于不得不背靠七百里的山林地勢,沿江扎營。 夷陵相持的這半年,則是以圖消磨蜀軍士氣,等待他耐心耗竭,露出致命的破綻。 一切的防守忍耐,都只是為了今日徹底的反擊! 而替敵手扣上這周密計劃最后一環(huán)的,則是那一直被他懷疑、被他戒備的李先生! 不盡的火光映上眼膜,卻如何也不能照亮他眼底的陰云,劉備臉上深刻的皺紋,在交錯的光影中顯出陰沉的溝壑。 麋照率著一眾親兵護衛(wèi)身旁,用力一揮斬開落下的燃木,往后急道:“陛下,眼下局勢不穩(wěn),您的安危關系我蜀漢存亡,請放棄戰(zhàn)場,隨臣西撤!” 一排排的將士疊聲相勸,劉備沉郁著臉色,在麋照的攙扶下上了馬。 象征皇權的旒珠凌亂交纏在額前,繁復厚重的金甲被狼狽地拆去,為了不被流火燒身,他只能裹著一席濕透了的破毯子,在死士的保護下逃離交兵的前線。 十數(shù)年來養(yǎng)尊處優(yōu),劉備幾乎快忘記了這種兵敗垂成的恥辱滋味! 麋照牽馬正欲催發(fā),劉備忽冷冷回首,厲聲道:“傳孤旨意,捉拿李賊,立誅不赦!” 北營離指揮中心并不算遠。 濃黑的煙燼撲朔著風聲,奉命捉拿李隱舟的死士踏過一片橫尸累累的焦土,充血的恐怖眼神在一片倒塌燃燒的軍帳中搜尋著那熟悉的身影。 “看!” 染血的長/槍挑開險些坍塌的帳梁,在滾地的火焰中翻出一角燃燒殆盡的衫布。 這是李隱舟的衣衫。 焦黑的手抓住那燃著火苗的衫布,順勢往后一扯,那岌岌可危的帳頂瞬間傾倒下來,差點沒將虎膽的死士砸個稀巴爛! 死里逃生的士兵驚喘不定,吳軍連天的號角已再度吹響,一片山崩地裂的呼嘯中,他顫抖著抬頦看向領首,半晌才回過神:“……他已經死了?” 為首的死士不是旁人,正是侍奉在劉備身側的禁軍首領傅安。 他悶聲不吭地往前邁開幾步,抽刀出鞘,俯腰用力將那橫七豎八滾著火苗的木梁刨開,下刀狠準,幾乎將整塊地皮掘起。 火燼紛飛。 那一片坍塌的軍帳中,卻壓根找不出半截李隱舟尸首的殘軀! 鋒刃映著火光,照上一片疲憊困頓的臉,傅安猛地拔出嵌進焦泥中的長刀,眼神陡然凌厲:“他沒有死!往東繼續(xù)搜!” 繼續(xù)往東? 士兵眼神一震。 前方可就是交鋒的東營,四野全是滔天的火海,逃命都快來不及了,何必浪費時間在一個不知是死是活的賊子身上? 傅安環(huán)視一圈,冷徹的眼瞳中火光熊燒:“殺了他,得其首,千金裘,萬戶侯,都是陛下一句話的事。可若讓他活著回去,你我都不能茍全!” 正所謂富貴險中求! 夷陵的慘敗已經注定銘刻史冊,若就這樣一敗涂地,帝王一怒之下,他們又豈能保全?反之,如能揪出這兩面三刀的吳狗,正能迎合劉備此時的殺欲,或許還能掙個光明前途。 來去都是一死,不如搏命拼個富貴! 數(shù)十的死士齊齊立在焦土上,猶豫的眼神遽然定住,隨即露出貪婪殘酷的兇光。 傅安漠然轉身,冷冷下令:“眾軍聽令!散入東營,必誅李賊!” …… 大火連天,狼煙四起,微亮的天光隱約綿成一線,在那重重煙幕后將明微明。 視野一片濃煙滾滾。 李隱舟穿著蜀軍的鎧甲,被十五一路拉著踉蹌而行,所幸大部分蜀軍都在慌不擇路地逃竄,兵荒馬亂中誰也沒注意到這逆著人流的二人中就有陛下最痛恨的那個吳人。 兩人連滾帶爬,一路避著火勢東行,終于到了下山的岔路口。 十五一張臉被熏得焦黑,一張嘴便露出分外顯眼的一口黃牙,齒關上下哆嗦著:“我把你的衣服壓在軍帳底下了,應該能混過去。這里是下山的東路,你,你自求多福吧?!?/br> 李隱舟被他滑稽的表情逗得輕笑,險境中卻有種分外清冽的滋味淌在心頭:“為什么要帶我出來?” 對敵手留情就是對自己的殘忍,沙場中艱難長大的少年不可能不知道這個道理。 一陣濃煙飄來,十五被嗆得淚眼模糊,半晌才梗著脖子道:“咳咳,我們蜀人可不像你們吳狗狡詐狡猾,說了救你便會做到?!?/br> 撂下句狠話,他轉身欲走,卻又咬著唇回頭看了一眼,猶豫一瞬,還是低聲問:“你不是會算命嗎?你說,我們蜀……還會有來日嗎?” 年輕的士兵身后是漫山野火,巖漿般的火龍緩緩蜿蜒,將沿途一切生命吞噬殆盡。 這不朽的輝光下,是數(shù)以萬計彷徨的亡靈,用鮮血為舊的時代劃下句點。 烈焰風火吹飛衣甲,李隱舟抬眸望向濃煙后一線微茫的天光,格外鄭重地答道:“會,戰(zhàn)爭終會結束的?!?/br> 野火不盡,春風吹生。 焦土之上,終有明日。 …… 隨著傅安一聲令下,咔噠的腳步聲四散東去。密遮的樹叢早已被火光照徹,逆著一波波倉皇的人潮疾行,耳畔吳軍的號角越發(fā)嘹亮。 “吳軍東來,他一定會往東走!”傅安奪了一匹馬在□□,揮鞭下令,“繼續(xù)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