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蛾
夜色濃稠,小鎮(zhèn)上一片寂靜,沿街的商鋪和住宅都關(guān)門了,只剩下一盞盞昏黃的街燈,蔓延至夜色深處。 公安局大樓里,最后一盞燈也熄滅了。不多久,陸成舟和林昭一前一后從樓里走了出來。 林昭正打著哈欠,目光不經(jīng)意一瞥,突然瞪大眼睛,慢慢合上了嘴。 “那是……許老師?” 他瞇著眼,湊到陸成舟身旁,語氣不敢肯定。 陸成舟心頭一震。 順著林昭手指的方向,他看見一個清瘦的人影,孤零零地佇立在街燈下。 他竭力壓抑住心頭翻涌的情緒,低聲吩咐林昭:“你先回去?!?/br> “好?!绷终芽戳搜墼S皓月,又看著陸成舟,挑了下眉,眼神別有深意,“陸隊(duì),許老師挺好的……我看好你們!” 陸成舟瞪他一眼,無聲警告。 林昭快步走了,經(jīng)過許皓月身邊時,還笑嘻嘻地跟她打了聲招呼。 空曠的街道,只剩下兩個人。 許皓月回過頭,望向陸成舟,眸光溫潤,嘴角笑容清淺。 對視的一瞬間,陸成舟有種直覺—— 她有心事。 應(yīng)該與他有關(guān)。 腦子里驀地響起一個聲音:“我這個meimei,從小家境好,受父母寵愛,又有才華,很輕松就考上了頂尖的學(xué)校,一路上順風(fēng)順?biāo)模瑳]吃過什么苦。被富養(yǎng)長大的女孩,從氣質(zhì)上就能看出來……” 是啊,陸成舟深深凝視著她,心想,這種氣質(zhì),他只在她一個人身上見過。 是不諳世事的天真,是敢作敢當(dāng)?shù)奶故?,是處變不驚的淡然。 還有一股子奮不顧身的執(zhí)拗。 這樣的女孩,不管在哪兒,都是會發(fā)光的,也會吸引周圍的人靠近、借光、取暖。 就如同現(xiàn)在,陸成舟的腳步,不自覺地向她靠近。 許皓月仰著頭,沖他莞爾一笑,眸子清亮流光,眼底的溫柔像一泓秋水。 “現(xiàn)在才下班???” 陸成舟低眉看著她,暈黃的光灑在他臉上,眉眼更顯深邃。 “嗯?!彼p聲問,“等很久了?” 許皓月轉(zhuǎn)動著發(fā)麻的腳踝,聲音里透著委屈:“三四個小時了?!?/br> 陸成舟心口驀地一疼,語氣有些責(zé)備:“怎么不給我打電話?” “怕打擾你工作嘛?!?/br> 陸成舟心頭涌上一股酸澀。 他下意識抬手,快觸碰到她的臉時,突然僵了下,又不自然地地收回了手。 “下次別這樣了。這么晚了,你一個人在外頭,不安全?!?/br> 許皓月垂下眸,盯著地面上兩條瘦長的影子,聲音低落:“可是,我想你了。” 陸成舟凝視著她,眼神復(fù)雜深沉。 靜了會兒,他換了個話題:“吃飯了嗎?” “……沒有?!?/br> 陸成舟微微嘆氣:“我?guī)闳コ园伞!?/br> “可是,街上的店都關(guān)門了?!?/br> 確實(shí),放眼望去,家家戶戶大門緊閉、窗戶漆黑。對小鎮(zhèn)居民來說,這個點(diǎn)兒,已經(jīng)算是深更半夜了。 陸成舟略微沉吟,“去我家吧?!?/br> 許皓月倏地抬眸,眼里閃過一抹驚愕。 陸成舟笑了:“怎么?不敢嗎?” “有什么不敢的?”許皓月輕咬著下唇,不服氣地嘀咕著:“去就去。” 兩人一前一后,走進(jìn)沉沉的夜色中。 天上一輪淡白的月,街道空寂無人,兩人的腳步聲格外清晰。 噠、噠、噠…… 輕輕敲打在許皓月的心上。 她走在后面,肆無忌憚地盯著陸成舟的背影。 經(jīng)歷了翻山越嶺的追捕,之后又是連日無休的加班,他的脊背依舊筆直挺拔,仿佛什么都不壓不垮他。 可她也敏銳地觀察到,他的步伐,不似往日沉穩(wěn)篤定,一步一步,走得緩慢沉重,似乎被什么拖拽住了。 陸成舟悶頭走了半天,突然察覺到身后的人異常安靜,一回頭,就看到許皓月正若有所思地盯著自己。 他淡笑:“看什么?” 許皓月回過神來,小跑兩步到他身旁,很自然地牽起他的手,撒嬌似地輕輕晃了兩下。 陸成舟笑意溫和,反手握住她的手,才發(fā)現(xiàn)她的手指冰涼得不像話。 “很冷嗎?” 不等她回答,他便脫下外套,披在她身上,提起衣領(lǐng)向中間攏緊。 男性氣息瞬間包裹,溫暖得讓人沉醉。 許皓月抬起眸,深深凝望著他。 他的眼神黢黑,瞳仁有碎光閃爍,睫毛在眼底覆下一片厚重的陰影。 這一刻,她心里隱隱冒出個念頭—— 他有心事。 應(yīng)該與她有關(guān)。 穿過幾條寂靜的街巷,兩人進(jìn)入一個老式小區(qū)。這里每棟樓只有六七層高,方方正正的,外墻灰白斑駁,綠化也很簡單,典型的九十年代單位自建小區(qū)。 正要走進(jìn)一棟樓里時,陸成舟突然感覺手被輕輕扯了下。 “怎么了?”他回頭看著許皓月,嘴角挑笑,“怕了?” 許皓月眼神擔(dān)憂,訥訥地問:“你家里沒別人吧?你爸媽呢?” 陸成舟笑容淡了,“只有我一個人?!?/br> “……哦?!痹S皓月的心踏實(shí)了,下一秒,又開始突突猛跳。 沒事的,不要緊……她安慰自己,都是成年人了,男未婚女未嫁的,那個一下很正常。 就是不知道該怎么cao作。 要不要先上網(wǎng)查一下流程? 對了,聽說很疼……到底有多疼?。勘韧唇?jīng)還疼嗎?會哭嗎? 正胡思亂想著,突然聽到陸成舟低沉的一聲:“到了?!?/br> 面前一扇銀灰色的鐵門,周圍貼滿了小廣告,廣告底下隱隱露出門牌號:402。 鑰匙碰撞,叮當(dāng)作響,鐵門吱呀一聲開了,陸成舟先一步踏進(jìn)去,摸到墻上的開關(guān),摁亮了燈。 暈黃的燈光灑下,襯得男人的輪廓格外柔和。 他站在玄關(guān)處,回頭看著許皓月,輕聲喚她:“進(jìn)來。” 許皓月偷偷打量著房間。 簡單的兩室一廳,裝修有些舊,屋里擺設(shè)很少。地板踩上去,發(fā)出輕微的吱呀聲。 “這是你家?”她心情忐忑,又問了一遍,“你一個人???” 陸成舟瞥她一眼,簡單地回答:“這是我租的房子?!?/br> 在房間里轉(zhuǎn)了一圈,許皓月提著的心,才漸漸放下。 兩間臥室,一間稍大,擺了一張床和衣柜,另一間稍小,堆了些雜物。 客廳里只有一張雙人沙發(fā),一張餐桌,兩把椅子,連電視都沒有。 洗手間更是簡單,一條毛巾掛在墻上,漱口杯里只有一支牙刷和一條牙膏。 她百分百確定——這家里,只有他一個人。 這個單身男人的老巢,比自己想象的,還要……清心寡欲。 陸成舟進(jìn)了廚房,掐腰站在冰箱面前,有些苦惱。 蔬菜……只有兩頭蒜,都快發(fā)芽了。 主食……有大米、速凍餃子、方便面,還算湊合。 但總不能請人家姑娘吃方便面吧? 他糾結(jié)了會兒,探身沖廚房外喊道:“吃餃子行嗎?” “好啊。” 許皓月語氣歡快,從臥室里走了出來,杵在廚房外面,背著手,興致勃勃地盯著他。 陸成舟尷尬地?fù)狭藫项^。 “你看什么?” 許皓月眼睛亮晶晶的,“看你展示廚藝啊?!?/br> “其實(shí)……” 其實(shí)也不算廚藝,就是用鍋接水、撕開包裝袋、開火、倒速凍餃子…… 也就比“把大象裝進(jìn)冰箱”稍微復(fù)雜一點(diǎn)。 但在許皓月眼里,男人下廚,糙漢柔情……這個畫面,美好得讓人怦然心動。 她眼里漾著笑,走過去,從背后輕輕抱住他,小手開始不安分地亂動。 感覺到后背覆上了一團(tuán)柔軟,陸成舟耳根慢慢爬上一抹紅暈,心頭躁動,只得咬緊牙根,強(qiáng)忍著。 終于憋不住了,他漲紅了臉,無奈地罵了一聲:“你個臭流氓?!?/br> 許皓月咯咯笑著,在他后背上蹭了蹭,手更加肆無忌憚。 “你是老光棍,我是臭流氓。咱倆絕配。” 鍋里水開了,咕嚕咕嚕地冒著泡,餃子翻滾起來,一個個白白胖胖的,甚是誘人。 陸成舟緩緩平復(fù)著呼吸,關(guān)了火,將餃子盛起。 他轉(zhuǎn)過身,板起臉來瞪許皓月。 許皓月也仰著頭,一臉無辜地望著他。 終于,她被他的凜然正氣打敗了,心虛地吐了吐舌頭,收了手。 餐桌上擺著一盤餃子,熱氣裊裊,暈染著燈光,朦朦朧朧的。 氣氛恰到好處。 兩人安靜對望了一會兒,直到陸成舟把筷子遞過來,溫聲叮囑她:“吃吧?!?/br> 許皓月詢問:“你不吃點(diǎn)?” 陸成舟搖搖頭,沒說話,只是看著她笑。 客廳很安靜,只聽見筷子和餐盤碰撞,發(fā)出輕微的聲響。 許皓月吃了兩口,抬眸看著陸成舟,忽地冒出一句:“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陸成舟倏地一愣,漸漸收斂了笑意,側(cè)過頭,回避著她的視線。 許久,他才輕聲開口:“我在想一件事,是你哥講給我聽的?!?/br> 許皓月心突地一跳,音調(diào)陡然升高:“他說什么了?” “他講了你大學(xué)時候的一件事。”陸成舟見她臉繃得緊緊的,忍不住笑了,伸手揉揉她的腦袋,“你別那么緊張。” 略微停頓,他不緊不慢地說:“他說,你剛上大一的時候,喜歡上一個學(xué)長,為了他參加了學(xué)校的登山隊(duì)。其實(shí)你從小就不喜歡這種戶外運(yùn)動,因?yàn)榕聲窈?,但是為了見到他,登山?duì)每次的活動你都積極參加……季銘說,有次他去學(xué)校,差點(diǎn)沒認(rèn)出你來。你又黑又瘦,頭發(fā)也剪短了,說話和走路都像個女漢子,他當(dāng)時都看傻了?!?/br> 陸成舟說到這兒,想象了一下當(dāng)時的畫面,臉上慢慢浮起了笑意。 許皓月又氣又窘,低頭用筷子戳著盤里的餃子,暗罵道:“季銘這個狗男人!長舌婦!大嘴怪!” 陸成舟繼續(xù)說:“他說,你為了那個學(xué)長,變得都不像自己了。再后來,登山隊(duì)出事,你一直沒走出陰影……” 許皓月實(shí)在聽不下去了。 她筷子一扔,有些惱火地說:“季銘干嘛跟你說這些事?。克遣皇窍胱屇愠源?,然后挑撥我們的關(guān)系?” 陸成舟向后靠上椅背,看著她,認(rèn)真地說:“本來,我是有點(diǎn)吃醋的。” 許皓月耐心地等他把話說完。 然后呢?不吃醋了?識破了季銘的陰謀? “但是最后,季銘說了一句話,把我點(diǎn)醒了。他說,你喜歡一個人,會像飛蛾撲火一樣,奮不顧身,一頭栽進(jìn)去。但是結(jié)果呢?登山隊(duì)出事,害得無辜的人遇難,你也一直活在痛苦和自責(zé)之中。飛蛾撲火的悲劇,他不想再看你經(jīng)歷第二次?!?/br> 許皓月垂下眼簾,睫毛輕輕顫動,眼底積蓄著潮濕的霧氣。 “所以呢?”她努力壓抑著聲音的哽咽,“他覺得,我跟你就像飛蛾撲火一樣,注定是場悲???你也是這么想的?” 陸成舟盯著許皓月,明明心里絞痛得厲害,但他的神情依舊平靜如常,甚至還浮著淡淡的笑意。 “你看看我,一個鄉(xiāng)鎮(zhèn)的小警察,沒家世、沒背景、沒前途,一窮二白,連這個破破爛爛的房子都是租的。”他環(huán)顧四周,嘴角的笑意更深了,眼神黑黢黢的壓抑著情緒,“我?guī)氵^來,是想讓你看清楚,跟了我,以后只能過這種苦日子?!?/br> 許皓月抬起眼眸,眼底的霧氣化成了淚,順著臉頰滾落,一滴滴落進(jìn)盤子里。 她手心冰冷,聲音止不住地顫抖:“我不在乎——” 話未說完,被陸成舟冷聲打斷了:“你可以不在乎,我不能!” 房間里瞬間安靜下來,空氣凝固如冰。 許皓月動作僵硬地站起身,走到陸成舟椅子邊,緩緩蹲下,伸手覆住他的手背,用力捏了捏,想用身體的觸碰來軟化他的冷硬。 她止住眼淚,抬起霧蒙蒙的眸子,囁嚅著說:“我們當(dāng)時不是說好了嗎?只看現(xiàn)在,不談將來。時間一到,我們一拍兩散,互不糾纏。” 陸成舟目光瞥向一側(cè),掩飾著眼底的痛楚。 他緩了緩呼吸,一字一頓地說:“飛蛾撲火,還能回頭嗎?” 飛蛾一開始只是想追求暫時的溫暖,就像寂寞的男女,一開始也只是想在寒夜里抱著取暖。 但是火一旦燃起來,就身不由己了。 甚至還會沉迷于那種灼熱的感受,心甘情愿將自己燒為灰燼。 你只看到成群的飛蛾,撲棱著翅膀撲進(jìn)火里,有沒有看到他們從火里逃出來? 哪怕一只? 許皓月腦子缺氧得厲害,思緒亂成一團(tuán)。 怎么會這樣? 他們明明好好的,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fā)展,怎么突然又退回到原點(diǎn)? 是季銘嗎?是不是他說了什么羞辱人的話,傷了陸成舟的自尊? 她喃喃地說:“是不是我哥跟你說了什么?他說話一向比較直,有時候口不擇言,很容易傷人……但是,那不代表我也這么想。要是他說了什么難聽的話,我向你道歉……” “沒有?!标懗芍酆黹g酸澀哽咽,緩了許久才發(fā)出聲音,“他沒有說什么,是我自己想明白了?!?/br> 不該這樣,縱容你的任性。 — 陸成舟目光空洞,盯著桌面失神。 恍惚間,耳畔又回響起季銘的話:“我問過阿許,兩年以后該怎么辦,她說,要么她留下,要么你跟她走。她對你是動了真心的,所以我希望,你不要辜負(fù)她?!?/br> 當(dāng)時,陸成舟被那句“要么她留下,要么你跟她走”震懾住了,腦子嗡嗡的,久久沒有回過神來。 直到看見季銘期許的眼神,才察覺到他的弦外之音。 他不想繞彎子:“季總有話可以直說。” 季銘笑了笑,語氣是誠懇的:“阿許當(dāng)然不可能留在這里,我不允許,你肯定也不愿意。所以,等她回到城里,你也跟著一起過來,工作我給你安排?!?/br> 陸成舟的臉色瞬間就冷了下來,語氣輕諷:“那怎么好意思麻煩季總。” 季銘沒聽出他話語里的嘲意,繼續(xù)勸說:“金鱗豈非池中物。陸警官年少有為,不管在哪兒都能脫穎而出,所以應(yīng)該到更廣闊的天地施展才華。我想,你也不愿意一輩子窩在這個山溝溝里,當(dāng)個事多錢少的小警察吧?” 陸成舟冷冷地盯著他,許久,才緩聲說:“要是我愿意呢?” — 墻上的掛鐘“滴答”、“滴答”走著,緩慢而有節(jié)奏,在空寂的房間里回蕩。 陸成舟抬眸看了眼,游走的思緒被拉回到現(xiàn)實(shí)。 時鐘已經(jīng)指向十一點(diǎn)。 許皓月還蹲在身邊,攥著他的手,下巴擱在他的膝蓋上,怔怔失神。 他拿起筷子遞給她,聲音嘶啞,透著深深的倦意:“快吃吧,吃完送你回去。” 許皓月眼睫輕撲,瞳仁轉(zhuǎn)動了下,終于回過神來。 她抬起手,抹掉眼淚,通紅的眼睛盯著他。 許久,她聽見自己的回答,只有一個字,清晰而用力:“好?!?/br> 你想明白了,我也聽懂了。 我們到此為止。 ※※※※※※※※※※※※※※※※※※※※ 渣哥就是個攪屎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