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禮
剛下完一場雨,夜風濕冷,棚戶區(qū)里彌漫著下水道的臭味。小巷曲折狹窄,只能容一人通行,兩旁房屋高低錯落,地面污水橫流。 一行人走在巷子里,七彎八拐,最后在一扇小門前駐足,依次彎腰鉆了進去。 順著逼仄的樓梯向下走,空氣中霉味漸重,下到地下三層,終于到達一間地下室,這里面積雖大,但陰冷潮濕,墻壁都起了黑斑。 陸成舟才待了一會兒,就覺得胸口憋悶,喘不過氣。 墻角有一張小床,一個枯瘦的男人從床上站起來,不敢置信地瞪大眼。 “海哥?”他顫顫巍巍地挪動著步子,走近陸成舟,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他,臉色變得復雜微妙,“真的是你?” 這是另一個逃犯。半年來為了躲避警察追捕,他一直窩在這暗無天日的地下室,每天只敢摸黑出來覓食。 陸成舟拍了拍他的胳膊,語氣溫和:“阿斌,這段時間受苦了?!?/br> 程斌瞇著眼打量著他,又看向他身后的林子浩,依舊滿臉狐疑:“昨天聽浩子說見到你了,我還不信。你不是進去了嗎?” 陸成舟淡淡地說:“上面有人幫忙?!?/br> “這么牛逼?”程斌突然想到什么,倏地睜大眼,緊緊抓住陸成舟的胳膊,“那你能不能把國平叔也搞出來?” “已經(jīng)在辦了,不過需要時間?!?/br> 程斌長舒了一口氣。 林子浩咧著嘴笑了,走上前,攬住陸成舟的肩,“還是海哥牛逼啊,想進就進想出就出,不像我們,逃的逃躲的躲,過得這是什么日子,媽的!” 程斌重重嘆氣,目光瞥向一側(cè),靠墻的五斗柜上立著一張黑白相框,面前擺著幾樣簡單的祭品。 “可惜友誠叔已經(jīng)……唉!” 沒有香,陸成舟便抽出三根煙,點燃,擺放在五斗柜上,后退一步,沖照片鞠了三個躬。 身后的小弟們依樣照做。 最后一個是林子浩,他臉色無比陰沉,緊緊咬著牙根,惡狠狠地說:“叔,你等著,我一定給你報仇,讓那幫條子血債血償!” 隔著裊裊的青煙,照片中的男人的臉輪廓模糊,神色幽暗。 燈光昏黃,映得所有人臉上影影綽綽,表情晦暗不清。 簡單地祭拜完后,程斌拉住林子浩,諂笑道:“浩子,你本事大,能不能把我也弄到國外去?這東躲西藏的日子實在太折磨人了。聽說你在東南亞混得挺好,讓我過去給你打打下手唄?!?/br> 林子浩拍拍他瘦骨嶙峋的臉,“瞧你這話說的,什么打下手?咱們是什么關系,我能眼睜睜看著你們受苦嗎?” 說完又轉(zhuǎn)過臉看著陸成舟,征詢地問:“海哥怎么打算的?” 陸成舟眸色微動,眼里流露出一絲期許,“能出去當然最好。你有門路嗎?” “有是有,不過……”林子浩頓了頓,高深莫測地笑了,“你倆得幫我一個忙?!?/br> -- 在棚戶區(qū)窩了兩天,確認周圍無警察盯梢后,程斌終于走出那間地下室,偷偷摸摸地鉆進了一輛黑色的車。 陸成舟開車,副駕上坐著林子浩。 安全起見,車上再無第四人。 程斌不安地東張西望,低聲問:“浩子,咱們?nèi)ツ膬???/br> “先去找個地方捯飭一下。你看看你,”林子浩打量著他,嫌棄地嘖了兩聲,“把自己收拾干凈點。晚上我約了客人。” 車子緩緩開動,匯入主路的車流之中,陸成舟盯著前方,目不斜視。 “客人?”程斌一下子就聽出端倪,“買家還是賣家?” 林子浩揚起嘴角,“都有?!?/br> 程斌陡然瞪大眼,豎起了大拇指,“厲害啊,這么快就能東山再起?!?/br> 林子浩靠在椅背上,瞇起眼,神色頗有些得意,“還得感謝我叔留下來的人脈。” 前方紅燈,車子停了下來,一直沉默的陸成舟突然開口:“你說讓我倆幫忙,怎么幫?” 林子浩點了根煙,鼻腔里哼出兩道白霧,慢悠悠地說:“說實話吧,雖然我身邊有不少人,但信得過的,還是你們這些老朋友?!?/br> “那是,咱們是拜過把子的好兄弟?!背瘫笥昧Υ妨舜沸乜?,語氣鏗鏘,“有事你說一聲,兄弟我一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林子浩扯了個笑,一派從容地說:“倒不用你赴湯蹈火,就是有批貨需要人盯著。你們不是想去東南亞嗎?今晚有船從吳山碼頭出發(fā),分兩批,你跟海哥各護送一批貨,十天后到馬來西亞的檳城匯合?!?/br> “等等,吳山碼頭?”程斌滿臉狐疑,“這可是正規(guī)碼頭,安檢嚴得很,你確定貨能帶進去?” 林子浩按滅了煙,斜眼瞥著他,陰惻惻地冷笑。 “巧了,我上面也有人。” 陸成舟轉(zhuǎn)過頭,迎上他的目光,緩緩揚起唇,會心一笑。 在旁人看來,這是兄弟間心照不宣的默契,同生共死,肝膽相照。 程斌喜形于色,向前探身,雙手搭在兩兄弟的肩上,興沖沖地說:“等到了馬來西亞,咱們就可以過上好日子了!” 沒高興一會兒,又感傷起來,“可惜啊,友誠叔和國平叔看不到了……” 沒人接話。程斌唏噓一陣,看向林子浩,問:“浩子,你回國這些天,去看過國平叔嗎?” 林子浩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你說呢?我想找死嗎?” 雖然他現(xiàn)在是以全新的身份入境,但是公然挑釁國家機關、在警察面前耀武揚威,給他十個腦袋也不敢干啊。 車廂內(nèi)一片安靜,連一向話多的程斌都沉默了。 林子浩嘆了口氣,安慰他:“放心吧,我派小弟去申請?zhí)揭暳?,約的是今天下午?!?/br> “真的?”程斌眼睛亮了。 “真的?!绷肿雍颇恳曋胺?,神色鄭重,“畢竟是同生共死的兄弟。等他出來,我們該給他的,一分不少?!?/br> 綠燈亮了,車子平穩(wěn)前行,路邊的景色一閃而逝。 經(jīng)過一片小區(qū)外時,不知為何,前方出現(xiàn)了擁堵,車速漸漸慢了下來。 林子浩心生煩躁,忍不住嘀咕:“靠,這么寬的大馬路也能堵車?” 他降下車窗,探出半個腦袋四處張望,很快又縮了回來,忿忿地罵道:“不知道誰家結婚,婚車怕有百八十輛,一條馬路都被他們占滿了。媽的,又不是皇帝嫁女兒,結個婚還要普天同慶嗎?” 程斌湊近車窗,指著右前方說:“婚車好像是從那個小區(qū)出來的,嘖嘖,別墅區(qū)啊,這家人肯定非富即貴?!?/br> 林子浩嗤笑,轉(zhuǎn)身敲了一下他的腦袋,揶揄道:“這也是咱這兒房價太貴,住個別墅就以為自己是皇親國戚了。等到了馬來西亞,哥隨隨便便給你整一套更豪華的,大獨棟,前后院還帶游泳池,天天開泳池party。” 程斌頓時喜笑顏開,抱著林子浩的胳膊不撒手,“浩子哥,還是你有本事。” 兩人笑笑鬧鬧,都沒有注意到一旁的陸成舟,眼底陰霾重重,握著方向盤的手指用力攥緊,指關節(jié)微微發(fā)白,嘴唇被自己咬出了血。 直到車子拐進岔道,林子浩才察覺到不對勁。 “誒?海哥,不是這條道?!?/br> 陸成舟沉默良久,忽而笑了笑,語氣平靜道:“是嗎?我對這塊兒不太熟?!?/br> 前面是一隊婚車,看不到盡頭。 林子浩打趣道:“你該不會是想混進人家的車隊,去酒席上蹭吃蹭喝吧?” 程斌興沖沖地說:“要能混進去也不錯,這家人這么好面子,接親都搞得這么隆重,酒席上肯定都是都是山珍海味?!?/br> 林子浩被氣笑了,“瞧你這點出息!” 又是一陣笑鬧,陸成舟依舊沉默著,怔怔地望著前方,神色恍惚,仿佛丟了魂兒。 林子浩清了清嗓,提醒他:“海哥,下個路口拐進主干道。” 陸成舟終于回神,低低地嗯了一聲。 他抿了抿唇,血腥氣一股腦兒沖進口腔、嗆進喉嚨,嗆得胃都揪緊了,難受得想吐。 下個路口,分道揚鑣。婚車的車隊漸行漸遠,很快消失在視野中。 陸成舟盯著前方,強迫自己專注開車,但思緒總是控制不住地飄遠。 他想起她離開清源小學的那一天。 他開車上山時,與一輛黑色的奧迪擦身而過,后知后覺才知道,她就坐在那輛車里。 那時的她,應該看見他了吧? 她是以怎樣的目光,久久凝視著他?又是以怎樣的心情,與他做最后的告別? 他終于明白。 就是他此時此刻的心情。 -- 金色的大廳富麗堂皇,入口處設有接待臺,兩側(cè)掛著巨幅婚紗照,賓客們到場簽到后,無不在婚紗照前駐足,贊嘆一句“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許皓月也覺得很神奇。 這組婚紗照拍得太美好了,兩人臉上的幸福溢于言表,可她明明記得,拍照之前,她跟賀軒冷戰(zhàn)了好久。 只能歸功于修圖師的巧奪天工。 按照規(guī)矩,新人本來應該站在門口迎賓的,但許皓月實在笑不出來,勉強扯起嘴角,更像是陰森森的冷笑。再加上她臉上還有傷,即使用了厚厚的粉底和遮瑕,湊近看還是能看出痕跡。 于是只留賀軒一人站著門口,許皓月坐在化妝間里,優(yōu)哉游哉地玩手機。 “阿許……”許母陪著她身邊,手輕輕搭在她肩上,欲言又止。 許皓月知道她想說什么,故意扯開話題:“媽,你看見安琴了嗎?” 許母搖搖頭,語氣不太確定:“這種場合,她應該不會來吧?” 許皓月撇撇嘴。 如果我是她,就算前方是刀山火海,我也會來的。 等著瞧吧。 靜了片刻,許皓月又問:“媽,機票買好了嗎?” “買好了,下午三點的。但是我擔心來不及,典禮是十二點正式開始,等流程走完,酒宴開席,你得挨桌挨桌敬酒吧?敬完酒就得……” “媽?!痹S皓月打斷了她的絮叨,抬起手,覆在她的手背上,用力捏了捏,“來得及?!?/br> 她望著鏡子里的許母,認真地重復了一遍:“相信我,來得及。到時候,不管出了什么事,你一定要帶著嫂子先走?!?/br> 許母神色憂慮,“會出什么事?” 許皓月笑了笑,沒回答。 許母又問:“那你呢?不跟我們一起走?” 許皓月篤定地說:“我會想辦法脫身。” “萬一你——” 許母還想說些什么,化妝間的門被推開了,季銘摟著方韻走了進來。 “阿許!”方韻笑著走過來,想彎腰抱一下許皓月,卻因為挺著大肚子而不得不放棄。她看著鏡子里的許皓月,由衷地夸贊道:“你今天真的好美?。 ?/br> “謝謝。”許皓月也笑了。 華麗的婚紗,昂貴的首飾,加上頂級的化妝師團隊,是個女人都會被打造得光彩奪目、明麗動人。 “不過阿許……”方韻湊近她的臉,不自覺蹙起了眉,“你的臉上怎么有疤?怎么搞的?” 聽到這話,季銘頓時變了臉色,彎腰湊到她面前,仔仔細細地檢查了一番。 他氣憤又心急地問:“怎么回事?你受傷了嗎?什么時候的事?” 許皓月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懶洋洋地說:“謝謝關心,是你那個好妹夫打的?!?/br> 季銘怔了下,臉色凝重,半晌沒有吭聲。 見他這慫樣,許皓月心底剛冒出的一點暖意,瞬間消失無蹤。 她翻個白眼,“看你剛剛那么激動,還以為你要替我報仇呢。” 季銘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訕訕地說:“阿許,你們現(xiàn)在結婚了。夫妻之間,還是要相互包容相互體諒。他也不是不講理的人,倒是你,要收斂一下你的性子,少惹他生氣?!?/br> 許皓月冷笑一聲,仰頭靠在沙發(fā)椅上,沖身后擺了擺手,“算了,不為難你了,走吧走吧,讓我清靜一會兒。” 是我高看你了,狗怎么能咬主人呢? 靜了半刻,門開了又關,季銘帶著方韻離開了。 主宴廳跟化妝間只有一墻之隔,婚禮的舞臺已經(jīng)搭好了,極盡夢幻華美,宛如人間仙境。賓客們陸續(xù)就座,熱烈地聊著天,陣陣歡聲笑語從門底下傳進來。 門里門外,仿佛是兩個世界。 墻上的鐘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聲響,指針緩緩逼近正上方。 許皓月站起身,整理了一下頭紗,對著鏡子里的人嫣然一笑。 她的主場,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