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jié)
“砰砰砰砰……”外面響起一陣急促的聲音,那聲音就好像鐵棍敲在了石板上,沉悶又帶有一點輕脆,緊接著那聲音一聲接一聲響得緊密,像急奔的戰(zhàn)馬帶著殺氣洶洶而來…… 聞仲言已從椅子上站起,只一剎那間,他眼里困意無全。 而一直低頭站著的狄禹祥在這時抬起了頭,聞仲言朝他望去,看他臉色溫和,眉眼平靜,贊許地點了下頭。 此時聲音近得就在門口了,聞仲言急急朝門邊走去,路過狄禹祥的時候,低聲朝他道,“記著,萬事忍為上?!?/br> 狄禹祥朝他感激地望去,等不到他有開口說話的時間,他緊跟在了急走的聞仲言身后,走向了大門。 “這位……”一見到門口的人,聞仲言拱手揚(yáng)袖,朝那頭上,脖上,連半邊臉都纏有白色紗布,完全看不出原貌的人問道,“這位大人,請問如何稱呼?” 那露出半邊臉的人一角的嘴角翹了起來,帶起了他臉頰上兩道猙獰的疤痕,在這陰森的廳堂里,尤如鬼魅,“翰林院聞大人?” “正是老朽?!甭勚傺怨笆止松怼?/br> 聞仲言恭敬過了頭,他卻是視而不見,往他身后一步那舉手躬身低頭不語的人望去,挑高了那露出的半邊眉頭,“這位是?” “在下淮安州古安縣狄氏子弟,見過大人?!钡矣硐槌林曊f道。 “哦?”蕭知遠(yuǎn)古怪地?fù)P高調(diào)子“哦”了一聲,然后往那還躬著身的聞仲言淡淡地道,“聞大人多禮了,之前有勞你了?!?/br> “不敢?!甭勚傺灾肋@位密使回來,因皇上極欣賞他,可能要他進(jìn)考課院在這兩年審查京官的考核與升遷,自御史如大人得知這位煞星要進(jìn)考課院后,已召他商量對策數(shù)日。 他與如家一家是世家,如公還是他老師,他聞家素來與如家一致共榮辱,他因狄禹祥一家之故能與他打個照面,也是不敢掉以輕心。 “嗯,去坐著喝茶罷?!笔捴h(yuǎn)頭朝椅子那揚(yáng)了揚(yáng),率先走了過去,聞仲言忙跟在了其身后,狄禹祥默然地緊跟其后,不管心中有多少驚濤駭浪,現(xiàn)下他臉至少還是跟先前一樣淡然。 蕭知遠(yuǎn)扭著屁股避過背后的傷,扭捏地坐了下去,揚(yáng)手把鐵拐往旁邊一扔,這時緊跟著他的三人當(dāng)中的大撿飛快地接過,抱著兩根鐵拐與另人站在了他身后。 “大撿,好好拿著?!?/br> “是?!贝髶炖事暤?,聲音鏗鏘有力,只一朗聲就把堂內(nèi)的陰森掃清了大半。 蕭知遠(yuǎn)說著時,眼睛是瞄著狄禹祥的,見狄禹祥聽他叫大撿的時候臉一動也不動,他滿意地點了下頭。 看來,meimei跟這人感情是不如何的,他連大撿為什么是大撿都不知道。 這樣一想,蕭知遠(yuǎn)一下子就高興了起來,那兇相頓時變得有幾份和善了,轉(zhuǎn)頭就請了聞仲言落座,還許了好處,“聞大人,坐,坐,其實不用我說,你也知道我是誰了罷?沒錯,我姓蕭,陛下賜了我個四品官,還是個從四品的,官還沒你這三品翰林大學(xué)士大,你以后見著我也別行禮了,壞規(guī)矩得很,你幫我打聽的忙蕭某也記著了,我這里跟你個準(zhǔn)話,我這有個抄抄寫寫過過文書的活,回頭上頭要是給我個準(zhǔn)話了,你就來考課院上任?你看如何?” 聞仲言聽得眼睛都瞪大了,他已得過話聽說這位樞密院密使是個不按常理行事的,可真沒有想到,僅幾句話,他一透露出了他確實要掌考課院,二就要給他考課院審制官當(dāng)…… “下官遵令,下官知道了?!甭勚傺砸徽笱杆倩氐?。 “就先這么著罷,我剛回來,有些事也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我這里給了你話了,你回頭也找你那邊的大人使使力,把事情辦得萬無一失最好。”蕭知遠(yuǎn)一揮手,“有勞你了,回去歇著罷?!?/br> “是,多謝大人?!甭勚傺院茏R相,知道他是要他妹夫說話了,馬上拱了一禮就退了出去。 他出得門去,沒有回府,而是跟了那接他的人,悄悄上了一臺轎子,去了那商議之地。 他一走,蕭知遠(yuǎn)微偏了偏頭,這一下,他身后的三人也緊跟著聞仲言走了出去,空蕩蕩的大廳里,就只剩下他跟狄禹祥了。 “姓狄,叫狄禹祥是罷?” “是?!闭局牡矣硐樘鹆搜郏⑽⒁恍?。 他五官硬朗,但因眉眼溫和,態(tài)度從容有禮,整個人給人如沐春風(fēng)之感,尤其他笑起來時,更是讓人覺得他溫暖迷人。 只是,看在此時他面前的蕭知遠(yuǎn)的眼里,卻覺他一舉一動之間假得很,假得厲害,看他笑得越溫和,就越覺得刺了他的眼。 “字什么?”他冷哼了一聲。 “字永叔?!?/br> 蕭知遠(yuǎn)又哼了一聲,嘴角不屑地翹起,“知道我是誰罷?” “知道,”狄禹祥沒有裝傻,說罷想了一下,又道,“玉珠也是知道了?!?/br> “什么?”蕭知遠(yuǎn)冷不丁地被刺激到大吼了一聲,隨即他又慘叫了一聲,因他在大吼的時候扭到了身上的傷,疼得差點沒背過去氣去。 “將軍……”隨著他一道叫,外面?zhèn)鬟M(jìn)來了三個人,手中皆抽出了帶著寒光的刀,齊齊往狄禹祥砍來。 “滾,滾,滾……”蕭知遠(yuǎn)緩過氣來,朝那一顆頭三把刀把著的人身后怒道,“沒老子的話,誰都不許進(jìn)來,誰進(jìn)來老子砍了誰!” 三人面面相覷,知道這趟進(jìn)來得不巧,訓(xùn)練有素地收起刀,躬身一聲不吭地退了下去。 “她怎么知道的?”還沒等人全退下去,蕭知遠(yuǎn)就朝狄禹祥吼。 看著大舅子在椅子上扭來扭去,哪處都住不穩(wěn)的樣子,還不忘朝他怒言,狄禹祥一時之間也是覺得他這大舅子跟他原本以為的相差甚遠(yuǎn)。 珠珠跟她這兄長,完全無一點相似之處。 珠珠從不會這么急怒。 珠珠更不會出口粗言,哪怕只聽到別人這么說,她都會皺眉。 要不是這人身上穿著棗紅的衣裳,這大廳里鋪著棗紅的地毯,狄禹祥都懷疑眼前這人的真實身份。 “玉珠今早去迎你們進(jìn)城的隊伍了,看到了蕭老將軍身邊的棗紅馬,跟我說你以前跟她說過要騎棗紅馬打仗,她先猜出了幾分,現(xiàn)下我沒有回家去,那幾分應(yīng)是變成十分了,您應(yīng)知道,她這個人有多聰明?!钡矣硐榭粗砼とソK于扭對位置不再扭了的大舅兄,沉穩(wěn)地回道。 “啊……”先前狄禹祥說meimei跟他說過他的時候,蕭知遠(yuǎn)臉色大變,都忘了扭對位置,等終于扭對位置坐好聽到最后一句的時候,他完全啞了口,一時之間想不出能說什么,只能瞪著面前的這人。 meimei確實聰明,他總不能說meimei不聰明,他比誰都知道她有多聰明。 狄禹祥臉帶溫和的微笑平靜地回視著他,好一會,蕭知遠(yuǎn)收回眼,口氣沒有那么暴躁了,他恢復(fù)了冷靜,那些虛張聲勢的張狂這時候在他身上已見不到了,他開口說話的時候甚至帶著幾許苦笑之意,“你看我這個鬼樣子,怎么去見她?” 說罷他自嘲地笑了笑。 他其實沒那么不信狄禹祥對meimei很好之事,如蕭老所言,幾方探聽下來,就算他不信別人所說的消息,他也得信他自己的人打聽出來的,他一直拒絕承認(rèn)只是不想承認(rèn),他回來得這么晚,他娘不在了,他想給依靠的meimei已有人給她依靠了,已有人比他還要好地照顧她了。 眼前的這人把他的妹子搶走了,他知道他沒有理由去責(zé)怪他搶了他的meimei,因為這十來年,是他拋棄了爹娘與她,是他沒有做到為人子為人兄的責(zé)任。 可身為男人,他又怎么可能與眼前之人認(rèn)輸?蕭知遠(yuǎn)原本想給他下馬威,可在現(xiàn)在聽到他熟知meimei的口氣后,那股一定要收拾他一番的氣焰就熄了。 他是meimei的丈夫,是那個比他這個兄長更為重責(zé)對她好的人。 “要是不見,她應(yīng)不會說什么,只是會一個人躲著悄悄難過罷,”狄禹祥淡淡地道,“她嫁給我這么久,生我們的長南的時候她都沒掉過淚,只有一次在說及你的時候,她在我面前哭了一次,知道你回來而你不見她,我也不知道這次她會不會自己一個人偷偷地哭?!?/br> “你!”蕭知遠(yuǎn)被激得猛咳了兩聲。 “舅兄,回罷,”狄禹祥看著他因咳嗽紅脹,顯得更為兇惡的臉,斂了臉上那淡笑,正色與他道,“我看這時辰也快至卯時,這一夜她應(yīng)是沒睡,現(xiàn)下怕是在廚房忙著,等著你我回去用她親手做的早膳,大兄,早點回罷,免得她擔(dān)心。” 蕭知遠(yuǎn)聽了,兇神惡煞的人突然僵硬地動了動脖子,梗著脖子道,“不去?!?/br> 狄禹祥聽了笑了笑,沒再說話。 如他所說,寅時一過,卯時就來了,進(jìn)奏院不知哪府養(yǎng)了雞,雞鳴聲一道接一道,咯咯咯昂揚(yáng)地叫著,蕭知遠(yuǎn)聽到這一陣接二連三的雞鳴聲,忽地一個激靈,眼睛深沉地看向那站著沒動,臉色一直平靜的狄禹祥…… 他張了張嘴,沒說什么,又張了張嘴,這次他說話的聲音沙啞得很,“我去換身衣裳,你去前門等著,我等會就來?!?/br> “是,永叔就在前門等著大兄?!钡矣硐槌詮澚藦澭?/br> 蕭知遠(yuǎn)先往門邊走去,這次少了拐仗的扶持,狄禹祥竟覺得這個剛剛以千軍萬馬之姿殺進(jìn)來的大舅兄,那身形竟佝僂得像個遲暮老者。 ** 蕭玉珠帶著喜婆婆和桂花在廚房忙的時候,他們家的門被敲響了。 “我去,桂花,你把火盆端起,喜婆,你把甘草水端著,跟著我來……”蕭玉珠叫住了要去應(yīng)門的桂花,先走了出去。 桂花不解,但也沒問,少夫人做事自有她的道理,于是就搬著少夫人一大早起來燒好的火盆,跟在了她身后,喜婆也端上了放在爐灶上溫著甘草水的銅盆,跟在了其后。 蕭玉珠打開了門,眼睛往那低頭朝她訕笑的高大男人望去,只一眼,她就別過了臉,淡淡道,“回家了啊,進(jìn)門罷?!?/br> 說著,她朝他旁邊的狄禹祥伸了手,抓了他的衣袖,狄禹祥反手抓住了她冰冷的手,低聲道,“等一夜了?” 蕭玉珠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眼往抬頭火盆的桂花看去,對她道,“放下罷……” 她拉了狄禹祥走到一邊,低著頭看著火盆道,“先過火盆。” “誒。”蕭知遠(yuǎn)也低著頭,他邁步過火盆的時候牽動了身上的傷,但他只微微一滯就邁了過去,臉上一點神情也沒顯。 蕭玉珠不抬頭看人,只低頭看著他一扭一扭的腳,狄禹祥看著她低頭一句話不說的樣子心口酸楚了起來,與她輕聲解釋道,“大兄受了些傷,還沒養(yǎng)好,過幾天就養(yǎng)好了?!?/br> 聽他跟她說話,蕭玉珠這才稍微抬起了點頭,朝他勉強(qiáng)地笑了笑,“知道了?!?/br> “meimei……”蕭知遠(yuǎn)這時跨過火盆,朝她望來,動了動嘴皮叫了聲她,可聲音一點也沒有發(fā)出來。 “把手洗洗,就用早膳了?!笔捰裰闊o視他,看著他背后的空氣道。 “誒?!币娝豢此?,蕭知遠(yuǎn)失望地別過頭,沉悶地應(yīng)了一聲,伸手去洗手。 狄禹祥一直看著她,從她第一眼看到她兄長的臉時,他就瞧出了她的不對勁,等舅兄低頭洗著手的時候,她的眼睛從空中的某點移到了他那纏著白布的脖頸,只不過眨眼,她眼里的淚水大滴大滴地往下掉,片刻,淚水就濕滿了她的臉頰,順著她的下巴往下滴…… 她無聲地哭泣著,明明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狄禹祥卻聽到了來自她身上傳來的嗚咽聲,這一刻她情不自禁地發(fā)著抖,狄禹祥一眼瞧出不對后,顧不得禮數(shù),抱住了她顫抖的身體,把她的頭埋在了他的懷里,任由她痛哭發(fā)泄。 僅兩步之遠(yuǎn)處,蕭遠(yuǎn)知偏過頭來,他看著meimei那發(fā)抖的背影,難受地舔了舔那裂著口子的干嘴唇,低下頭看著地上,輕輕地吐納著氣。 ☆、第65章 等狄禹祥輕拍著她的背,等她沒哭后,蕭玉珠低頭拉了他進(jìn)屋,給他換好衣裳出來,手里抱了一小床絲被,墊在了太師椅上。 “大兄,進(jìn)來罷……”狄禹祥朝外叫人,愣在院子里剛沒人搭理的蕭知遠(yuǎn)“哦”了一聲,慢慢地走了進(jìn)來。 “大兄,坐,珠珠剛鋪好的椅子?!钡矣硐槲⑿χ溃∫莸哪樕系拿佳垡蚴嬲沽碎_來,沒有了那份因眼神太亮而有的銳氣。 只一眼,蕭知遠(yuǎn)都知道他整個人都放松了下來。 他看了meimei一眼,見她低著頭擠著銅盆里的帕子,他訕然地入了座,等看到meimei伺候著狄禹祥洗漱后,他眼睛又兇惡地鼓了起來,直逼狄禹祥。 狄禹祥被他瞪到的時候,還愣了一下,隨即就明了大舅兄為何有此舉,他無奈地笑了笑,朝大舅臉帶歉意地頷了頷首。 雖說如此,他也沒阻止洗好臉后,讓妻子給他擦手。 蕭玉珠給他擦好手后,低頭拿著沉默了一下,輕聲與他道,“我給哥哥擦個臉?” “去罷。”狄禹祥摸摸她的臉,輕柔地道。 “嗯,我去打水。”蕭玉珠抬了半個頭,感激地朝他一笑,轉(zhuǎn)身抬了桌上的銅盆去了廚房打熱水。 自看到蕭知遠(yuǎn),她一直都有些心不在焉,打水的時候桂花要過來幫忙,手搭上她手中的水瓢她才回過神來,朝丫環(huán)笑了笑,“不用,我來,等一會你過來端盆子,把早膳擺上來?!?/br> “是。”桂花也察覺到了她的不對勁,輕輕聲地諾了一聲。 堂屋內(nèi),狄禹祥也起了身,與蕭知遠(yuǎn)拱手道,“我去給您泡杯茶?!?/br> 蕭知遠(yuǎn)看著他,他已恢復(fù)了冷靜,眼里的寒光卻是不減反增,他看了狄禹祥好一會,直到聽到外面輕微的腳步聲傳來,他在一呆后,臉上泛起了苦笑,朝狄禹祥點了點頭。 “那我就去了?!钡矣硐橐恍?,等妻子進(jìn)門放好銅盆后,他朝她笑了笑,柔聲道,“我去給大兄泡杯茶?!?/br> 蕭玉珠聽了紅了紅眼,朝他福了福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