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庭院十分荒蕪, 看起來從來沒有人打理。遠處豁然洞開的大門像是深淵巨口, 好像要將人瞬間吞噬。

    塔勒斯大法師握住了愛麗絲的手。

    “不要害怕。”他說。

    愛麗絲并不害怕，可這種體驗有點新鮮。上一次被人這樣拉著手走，好像還是她十四歲的時候, 羅姆師父就是這樣拉著她的手把她從酒館里帶出來，給她換了一身男孩的衣服，帶著她當(dāng)了傭兵。

    羅姆師父的手很暖，塔勒斯大法師的手卻是冰涼的，但他握得很有力，好像要從這無邊際的黑暗之中保護她似的。

    他是她的父親。

    知道這個事實已經(jīng)有一周了，但直到此刻為止，愛麗絲好像第一次對這件事產(chǎn)生了實感。

    他們穿過了如深淵巨口般的大門，“烏鴉”帶他們走進了空曠的大廳，大廳中央，有個人正在等著他們。

    那人與“烏鴉”們一樣穿著黑色帶兜帽的斗篷，卻沒有戴面具。引路的“烏鴉”走到他面前，向他鞠躬行禮，然后靜默地侍立在了一邊。

    愛麗絲猜到，那個人大概就是“烏鴉”們的首領(lǐng)了。

    塔勒斯大法師握著愛麗絲的手，與她一起走到那人的面前。那人對著他們張開了雙臂，擺出一個歡迎的架勢。

    “歡迎，我的兄弟。”首領(lǐng)說，“能在這里見到你真高興，我特別命令他們把整座房子打掃干凈，希望沒有留下會讓你覺得不愉快的氣味。”

    他若不說這么句話還好，聽見他這么說了，愛麗絲才覺察到空氣中好像確實有一種淡淡的特殊氣味，很難稱得上是臭氣，但也絕對不會讓人覺得愉快。

    “我們并非兄弟，達米安。”塔勒斯大法師淡淡地說，“這是你向我要的附魔鎖鏈和十二種魔法陣圖解?！?/br>
    “謝了，兄弟?！笔最I(lǐng)刻意無視了塔勒斯大法師的話，他接過大法師手上的東西，隨手交給站在他身后的一個“烏鴉”。隨后他轉(zhuǎn)過身，以正面面對著愛麗絲，似乎在仔細地端詳她：

    “這女孩是……”

    “我的女兒?！?/br>
    愛麗絲一驚。

    她本來沒有想到，塔勒斯大法師會這么快就在外人面前承認與自己的關(guān)系。

    “你的女兒嗎？”被叫做達米安的首領(lǐng)舉起火把，饒有興致地細看愛麗絲的臉，“這女孩和你長得很像?！?/br>
    塔勒斯大法師未置可否。

    當(dāng)首領(lǐng)達米安舉起火把時，有一綹頭發(fā)從他的鬢邊垂落下來，在火光中閃閃發(fā)亮。愛麗絲發(fā)現(xiàn)，那是一綹金發(fā)。

    他很自然地把掉下來的發(fā)綹撥到耳后：

    “所以，你們今天是要來找這女孩的母親?！彼淖齑綇澠鸷孟癜l(fā)現(xiàn)了什么秘密似的竊笑起來，“真難想象，居然會有人被你這性||冷淡迷住，情愿給你生孩子?！?/br>
    這家伙好像特別喜歡故意惹人生氣。塔勒斯大法師板著臉不理他，只撿重要的事情說：

    “你說你找到了，我們才來的?！?/br>
    達米安首領(lǐng)聳了聳肩：

    “好吧，現(xiàn)在說正事。你可給我們找了個大麻煩。波茲塔是一座大城市，里面叫珍娜的年輕女人千千萬萬，我們對完整尸體的記錄和管理實際上并不像你想象得那么詳盡……總而言之，我一共給你找到五個。”

    “五個？”

    “五個?！彼种貜?fù)了一遍，“都是在那幾年之內(nèi)死的，死時的年紀大致在二十五到三十五歲之間……我們在做回收的時候，通常不會分得那么仔細……雖說東部的赫爾迪斯信徒以我為首，但可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把自己精心制作的傀儡捐獻出來，我可是花了大價錢……總而言之，符合你需要的傀儡都在這里，究竟要找的是哪一個，你們自己去辨認吧?！?/br>
    首領(lǐng)一邊說，一邊帶著他們走過去。

    五個穿著“烏鴉”服飾的人體立在空屋子里，她們每個人都戴著面具，將面孔完全遮住。愛麗絲需要走上前去，一個個揭開她們的面具，用手中的火把照亮她們的面孔，從中找出她的母親。

    “抱歉，我們這里沒有燈?！笔最I(lǐng)說，“太強的光線會讓材料損耗得太快?？芏己艽嗳酰枰煤灭B(yǎng)護。”

    首領(lǐng)并不把這些尸體當(dāng)做人類看待，他的語氣顯得非常冷漠，這態(tài)度讓愛麗絲覺得有點惡心。

    但她盡力不去用尋常人的思維評價赫爾迪斯信徒的想法，正如瑟西里安所言，他們站在生與死的界線之間，已經(jīng)很難再被稱作人類。

    “去吧?！彼账勾蠓◣煂λf，“別害怕。”

    愛麗絲不知道塔勒斯大法師為什么覺得她會害怕，她想要反駁一句，但又覺得似乎并無必要。她走過去，揭開了第一個“烏鴉”臉上的面具。

    愛麗絲已經(jīng)做足了心理準備，但還是沒想到自己會看見這樣的一張臉。事實上，她有點像是活人，只是更干枯些，顯得憔悴。她睜著眼，但她的眼眶里并非眼珠，而是兩顆與眼珠相似的玻璃球，這給這張臉帶來特別的怪異感。

    火把搖曳的光讓她死去的臉上煥發(fā)出某種生機，愛麗絲禁不住后退了一步。

    “害怕了嗎？”首領(lǐng)達米安居然還在笑，“別緊張，她們不會吃掉你的，她們已經(jīng)死了?！?/br>
    這人真討厭，愛麗絲真有點懷疑，他到底是怎么當(dāng)上的首領(lǐng)。

    她又掀開第二張面具。

    第二張面具下的面孔與愛麗絲的母親酷似，

    愛麗絲知道，死去之人的面孔不會與她們生前完全一致。但第二張面具下的面孔與愛麗絲的母親非常相像，以至于讓愛麗絲感到迷惑起來。

    是她嗎？

    這張臉真的很像，但愛麗絲看著她，多少有種陌生感。

    是死亡讓母親在她眼中變得陌生了嗎？還是……這其實根本就是另外一個人？

    愛麗絲開始對自己產(chǎn)生懷疑。

    如果她在這里認錯的話，是否意味著她對母親的深愛，實際上并不像她想象得那么深？

    “死去的人會顯得比她們活著的時候稍微瘦一點。”站在門口的首領(lǐng)這樣提醒她，“我們在處理尸體的過程中，會稍微去掉一些脂肪，這么多年過去，也會流失很多水分。因此，你不能完全憑著你的印象來?！?/br>
    愛麗絲沒有回答他。

    帶著對自己的懷疑，她掀開了第三張面具。

    第三張面具后面的面孔有著過于寬的下頜骨，與她的母親差異太大，愛麗絲很快放棄，然后掀開了第四張面具。

    第一眼看到第四個女人時，愛麗絲覺得她與自己的母親完全不像。但再仔細一看，才覺得她面部骨骼的形狀似乎與母親一模一樣，只是面頰塌陷下去，眼珠也被換掉，顯得完全改了個模樣。愛麗絲看了看她，又回去看第二人，一時之間完全拿不定主意。

    她糾結(jié)了一陣，干脆去揭開了最后一張面具。

    還好，第五個和第三人一樣，與愛麗絲母親的面貌迥然相異，基本可以排除了。

    她稍微退遠了幾步，再去看這五個人。她們死的時候年齡相仿，發(fā)色也完全一致，此時她們的眼睛都已失去，被替換為顏色各異的玻璃珠，這讓辨認的難度增加了許多。而且離遠一些再看，愛麗絲覺得原本被排除的三號和五號，似乎也不是完全不像。

    看見她為難的模樣，塔勒斯大法師向她走過來，悄悄在她耳邊問：

    “怎么？這里面沒有像是你母親的人嗎？”

    “更糟?！睈埯惤z的聲音有點嘶啞，“有兩三個人都很像?！?/br>
    “別著急?！彼账勾蠓◣熑崧曊f，“……你覺得五號像不像？”

    愛麗絲又瞥了一眼五號，說起來，五號是這其中最好看的一個。

    “不像?！彼⑽唇o塔勒斯大法師留情面，“五號是最先排除的?！?/br>
    “哦?！彼]顯得特別尷尬，只是又轉(zhuǎn)頭回到門口，“你慢慢找。”

    愛麗絲“嗯”了一聲，她聽見在達米安在竊笑。

    愛麗絲始終相信，女兒和母親之間，應(yīng)當(dāng)有某種超乎一般的聯(lián)系，她一定會找到自己的母親。

    她再次走到第一個人面前，伸出手托住她的臉。

    不知那些死神的信徒用了什么樣的藥浸過她們的身體，她的皮膚摸起來幾乎還像活人一樣，只是缺少一些溫度。愛麗絲凝視著她的眼窩，大概有一分鐘，然后換成第二個人。

    她就這樣捧著她們的臉，一個個凝視過去。當(dāng)愛麗絲再一次來到第四人面前時，她松開手，轉(zhuǎn)過身來。

    “我找到她了?！彼p聲說，“這一位就是我的母親?！?/br>
    第85章 亡靈法師。

    再次看見母親, 愛麗絲的心情并沒像她所想象的那么激動。

    或許就像瑟西里安說的那樣，眼前的軀體只是遺蛻，她母親的本質(zhì)早已脫離，與此毫不相干。

    盡管如此, 她仍然一直凝視著眼前的面孔, 好像在從另一個角度觀望自身。

    然而, 就在此時，愛麗絲發(fā)現(xiàn)那裝載玻璃珠的眼眶之中, 竟出現(xiàn)了一滴……淚水？

    只要稍具判斷能力，就能猜出那水滴并非眼淚。但此時，此地, 站立于自己母親的遺骸之前，要保持原本的判斷能力是件困難的事。愛麗絲有點慌張, 回過頭去看站在門口的達米安和塔勒斯大法師：

    “她哭了?！?/br>
    “那不是眼淚?！边_米安適時開口, “只是用來置換體液的防腐溶液, 為了讓這幾位在見人之前顯得好看一點, 昨天我剛把她們放進藥水里泡過，所以顯得……比平時稍微濕潤了一點?！?/br>
    達米安的語氣冷漠, 完全不帶感情。但他這樣的態(tài)度反而讓愛麗絲稍微恢復(fù)了理智……她松了口氣。

    在這一刻, 她多少有點理解了瑟西里安的擔(dān)心，倘若剛才的那一滴液體真的是眼淚, 她會愿意付出一切代價，只要讓她的母親活過來。這與是否理智無關(guān), 只關(guān)乎于情感。

    她拿出手帕, 將她母親臉上的那一滴液體擦拭下來。

    藥水散發(fā)出很強烈的氣味，無聲地向她證明著這的確不是眼淚。但愛麗絲覺得自己的眼睛澀得很，她到底是為她的母親流淚了。

    塔勒斯大法師向她走過來, 遞給她一把剪刀：

    “去剪一點你母親的頭發(fā)吧。”

    愛麗絲點點頭，接過剪刀，剛準備過去。原本一直站在門口的達米安卻突然過來攔住了她：

    “且慢，我可從來沒說過，你們可以從我的傀儡身上帶走任何東西。”

    塔勒斯大法師皺起了眉：

    “達米安，我已經(jīng)給了你很多東西。你該知道，如果不是我與你達成了協(xié)議，你們亡靈法師根本沒機會弄到十二種魔法陣的圖解?！?/br>
    “所以呢？”達米安平靜地問，“之前我們做約定的時候，你可沒說要剪去我傀儡的頭發(fā)，現(xiàn)在你臨時跟我說要頭發(fā)，這可是另外的價錢?！?/br>
    “達米安，別胡攪蠻纏。”塔勒斯大法師顯得有點不耐煩，“我又不會把她的頭發(fā)全剪掉，只要幾根就行了。”

    “約定就是約定。”達米安說，“之前你只說讓我找死于波茲塔城名叫珍娜的年輕女人，我找來了。但你如果想要她的頭發(fā)，就必須拿東西來換。這里是我的地方，你們要按我的規(guī)矩來。”

    達米安是在隱晦地提醒塔勒斯大法師，這里是他的宅邸，亡靈法師們的巢xue。塔勒斯大法師并不想在這里跟他起沖突，因此他雖然非常不快，但還是決定要做一點退讓：

    “所以你還想要什么？”

    “我想要……你以弗拉梅爾法師塔塔主、法師聯(lián)盟盟主的身份做下的承諾。”

    “什么樣的承諾？”

    “我還沒想好?！边_米安嬉笑著說，“不過在你卸任之前，我肯定會想好的。”

    “達米安，你別太過分了?！彼账勾蠓◣熞呀?jīng)很生氣，“你明知道我不可能答應(yīng)這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