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娜長得其實不算特別漂亮，不過因為她經(jīng)常讀書, 很少在外做農(nóng)活, 這讓她的皮膚更加細(xì)膩，臉上沒有什么雀斑, 在村子里算是個美人。自她十六歲起，就有許多門第相當(dāng)?shù)娜思仪皝硖嵊H。不過珍娜的父親一心想要讓她嫁給貴族, 把這些人全都回絕了。

    說來也巧, 恰恰就在這時，在村中擁有大片土地的騎士喪偶已滿一年，正想要續(xù)娶一位家境殷實、地位較低、知書達禮的繼室。

    這位騎士的亡妻出身于高貴的家庭, 為他留下了一位接近成年的兒子。他名下財產(chǎn)大多是地產(chǎn)，手上的流動資金基本都來自于亡妻的嫁妝，需要在兒子成年之后交還給兒子。如今他兒子成年在即，騎士面臨著無錢可用的窘境，因此特別需要有這樣一位家境殷實的續(xù)弦?guī)硪还P嫁妝，救他于水火之中?？紤]到他續(xù)弦之后可能還會有其他子女，新夫人的地位不可太高。因為這樣可能會損害他長子的利益，亡妻的親戚們非跟他吵起來不可。騎士為了家庭的和睦，非得找這樣的一位續(xù)弦不可。

    這樣的人在附近很不好找，恰好騎士聽說了他們家有這樣一位姑娘，就請村長到他們家去提親。

    雖然珍娜的父親在村長面前露出有點猶豫的表情，適時表達出自己對女兒的珍愛，說要考慮考慮，可當(dāng)村長走后，他喜形于色，對珍娜的母親說：

    “你聽見了嗎？珍娜要成為騎士夫人，咱們家終于可以恢復(fù)騎士門庭的榮光啦！”

    父親與村長商量了許多次，還到大宅去與那位比他自己還要年長的騎士見了面，終于在新年時把這樁婚事完完全全地確定下來。

    在議親的整個過程之中，沒有任何人來問過珍娜一句，甚至沒人向她提起過，似乎沒人認(rèn)為她有必要知道自己的婚事。她只是從別人的談話之中影影綽綽地知道一點，知道她的父親想把她嫁給騎士，也知道她的婚禮大概被定在了三月，那是春天剛剛來到的時候。

    騎士她是見過的，那位可敬的騎士是本地最大的地主，經(jīng)常在田間小路散步，每個見到他的佃農(nóng)，都會向他鞠躬。珍娜不知道他究竟多大年紀(jì)了，不過最少最少也有四五十歲——他頭上的白發(fā)已經(jīng)像是山上的雪。珍娜覺得，如果嫁給了這個人，她的冬天大概永遠(yuǎn)也不會結(jié)束了。

    一月末的時候，鄰村在村子中央的空地上搭起一些棚子，辦起集市來。這集市要持續(xù)半個月，據(jù)去過的人講，那集市很大，有許多有趣的東西在，年輕的女孩子都會喜歡的。

    因此，珍娜村子里的女孩子們，決定結(jié)伴一起去趕集，看看那里有什么好東西，再到鄰村的酒館喝一點出名的蘋果酒。

    珍娜的父親不大情愿讓她去趕集，在他看來，集市上亂七八糟的人太多，很危險。而且他也不樂意讓她和村里那些粗俗的小丫頭一起玩?！八齻儠颜淠葞牡??！彼偸沁@樣說。

    但是珍娜這樣懇求他：

    “等我結(jié)了婚，就更沒可能去啦！”

    這是珍娜第一次與她父親談起她結(jié)婚的事?；蛟S珍娜的樣子實在太可憐，到底還是讓她的父親動了一點惻隱之心，不情不愿地松了口：

    “好，那你就去吧?！?/br>
    雖然他像這樣松了口，卻沒有給她去集市玩時必不可少的零用錢?；蛟S他認(rèn)為只要不給零用錢，她就能早回來一點。珍娜了解他的脾氣，沒有開口問他要錢，因為她其實有二三十個銅幣，那是她偷偷替別人做針線活攢下的。這點錢雖然干不了什么，至少可以買一杯酒。

    珍娜和村子里的姑娘們一起去了集市。

    集市上有趣的東西特別多，最能吸引姑娘們注意的，是一個老頭帶著的神奇鸚鵡。只要付給鸚鵡一枚銅幣，它就會從一大盒五顏六色的紙條里選出一張，遞到女孩子手上。紙條上寫著她們未來的命運。

    這是姑娘們最喜歡的游戲，只花一個銅幣就能知道自己未來的命運，這可太劃算了。

    老頭可以免費給不識字的姑娘們念紙條上寫的字，不過村里的姑娘們都更喜歡讓珍娜念。因為珍娜不會為了哄她們高興，故意篡改上面的字，瞎說一些亂七八糟的內(nèi)容。

    “命運得有好有壞才行，”姑娘們都這么說，“這樣才刺激?！?/br>
    雖然姑娘們都這么說，不過紙條上的內(nèi)容大同小異，無非是她們會在什么時候結(jié)婚，嫁給一個什么樣的人之類。偶爾會有些“周游世界”“嫁給富豪”或者“生七個孩子”之類的特殊紙條，抽到的人總會顯得特別興奮。當(dāng)然沒人會把這些內(nèi)容當(dāng)真，但是抽到特別好內(nèi)容的人，總在心里暗暗地期望這是真的。

    姑娘們慫恿珍娜也來算命，不過珍娜早就知道自己未來的命運了。況且她手上錢不多，不是很想花在這里。但她在攤子前面念了半天紙條，老頭看她辛苦，就遞給她一枚銅幣：

    “讓鸚鵡免費給你算一次命吧?！?/br>
    這真是意外的驚喜，珍娜學(xué)著其他姑娘的樣兒，把銅幣遞給鸚鵡。鸚鵡把錢放進小袋子，然后叼出一張淡藍色的紙條放在珍娜手里。

    姑娘們都好奇地湊過去：

    “你的紙條上說了什么？”

    珍娜展開紙條，念著上面的字：

    “你的命運從今天開始。”

    “就這？”

    “就這?！闭淠劝鸭垪l給她們看，“就這么短短的一句，然后就沒了?！?/br>
    看到這樣內(nèi)容曖昧不明的命運，姑娘們都覺得沒意思。珍娜卻有點上了心，一直琢磨著其中的含義。就在姑娘們嘰嘰喳喳交流著彼此的命運時，有幾個穿著奇裝異服的外鄉(xiāng)人突然從道路的另一頭出現(xiàn)，人群自動退開，給他們留出了一條通路。

    氣氛實在太過奇怪，好奇的姑娘們悄悄問算命老頭：

    “老伯，那些是什么人？為什么大家都這么害怕？”

    “那些人是魔法師啊?！睅е忝W鵡的老頭壓低嗓音告訴她們，“他們信奉暗夜神路德尼爾，具有真正的法力。那些人可得罪不起……有些厲害的魔法師比貴族老爺?shù)臋?quán)勢還大呢！”

    聽了算命老伯的話，少女們也都躲到攤子后面。不過她們都很好奇，偷偷地看著那些人。

    那一群男男女女之中，有一個人格外引人注目。

    這個人比別人都高出半個頭，儼然是眾人的首領(lǐng)。他身上的法袍有著華麗的紋繡，讓人眼花繚亂。珍娜還從來沒見過這么華麗的東西，也沒見過……這么好看的人，不覺有點看呆了。

    魔法師們很快走過去，女孩子們又嘻嘻哈哈到別處去玩了。珍娜原本以為，她此生不會再見到那些人。可是到了傍晚，當(dāng)幾個女孩子一起結(jié)伴到酒館去喝蘋果酒時，法師們又出現(xiàn)了。

    他們走進酒館，占據(jù)最角落的桌子，要了一些蘋果酒。酒館里的人都盡量避免朝那邊看，珍娜卻忍不住一再回顧。那位法師的紅頭發(fā)映在她的眼中，讓她的心中生出了一點特別的渴望。

    她想起鸚鵡銜給她的紙條上寫著的文字：

    “你的命運從今天開始?！?/br>
    與魔法師的相遇，是新命運的開始嗎？

    說不清是來自于那張紙條的鼓動，還是為了反抗她早已被決定下的命運，珍娜下定決心要做一些大膽的事，出格的事。她知道，如果今天不做，之后的兩個月，她可能再沒有機會脫離父母的視線，然后等她結(jié)了婚，也就更沒有了自由?？偠灾撾x開掌控的機會僅此一次，她必須把握時機。

    在這段時間里，有個吟游詩人一直駐扎在酒館。酒館老板在店里清出一小片空場，讓想跳舞的人可以在吟游詩人的伴奏下跳跳舞。這雖然算不上什么舞會，卻也是難得的放松機會。跟珍娜一起來的幾個姑娘都被人邀請了，跳得滿臉發(fā)紅，眼睛發(fā)亮。

    珍娜也想跳舞，但她不想和隨隨便便的人跳。她已經(jīng)下定決心，要讓自己度過一個終生難忘的晚上。

    于是，她向角落里的魔法師們走過去。

    看著她走過來，一眾法師都露出詫異的眼神。在這種閉塞鄉(xiāng)村，大多數(shù)人都選擇躲著魔法師走，通常來說，絕對不會有人過來與他們搭話。

    看著他們的眼神，珍娜更緊張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是看著那位英俊的紅發(fā)男子。而他也微笑著看她：

    “你好呀，小鴿子。來找魔法師有什么事嗎？”

    紅發(fā)法師的語氣出人預(yù)料的溫柔，這多少激起了珍娜的勇氣，讓她把自己的愿望說了出來：

    “可以請您跟我跳個舞嗎？”

    第88章 酒館舞會。

    在大部分情況下, 在這種鄉(xiāng)下地方，不會有人專門來和法師搭話。

    不過像塔勒斯這樣的英俊青年，無論在哪里都會吸引少女們的目光。時不時的，總會有一些格外勇敢的女孩子, 期待著能夠與他有一些比匆匆一瞥更緊密一點的聯(lián)系, 這不算很出奇的事。

    在遇到這種情況時, 塔勒斯通常不會拒絕。無論一般人怎么看待這些暗夜之神的信徒，他們也不過是人類而已, 為人處世方面并不會與其他人有太大差別，更何況塔勒斯的性格原本就挺不錯，像他這樣受過良好教育的年輕紳士, 怎么可能拒絕一位少女的請求呢？

    所以他看了看眼前的少女，很快回答：

    “好啊?！?/br>
    塔勒斯站起來, 拉起女孩的手。

    雖說是珍娜鼓起勇氣主動邀請了對方, 可當(dāng)塔勒斯站起身來的那一瞬間, 一切好像就是在由他主導(dǎo)了。珍娜還沒意識到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她的身體已經(jīng)在跟隨他的舞步了。

    在此之前，珍娜從來沒在舞會之類的場合跟人跳過舞——她父親不讓。但他給她請了一位舞蹈教師, 每個月上兩次課。

    “淑女不會跳舞可不行。”她爸爸以權(quán)威的態(tài)度說, “但只有妓||女才隨便跟人跳舞，等到跟教師學(xué)好之后, 你可以跟你以后的丈夫跳?！?/br>
    從前“丈夫”這個詞，對珍娜來說虛無縹緲毫無意義。不過當(dāng)她的婚約定下來之后, 這個詞就變得具象, 開始有了一張臉，這個變化讓整件事都顯得可怕起來。

    實話實說，騎士雖然年紀(jì)大了, 長相倒還不算特別令人討厭。從前珍娜偶爾碰見他的時候，也會向他點頭致意，并不覺得有什么不妥。但當(dāng)他們的婚約定下來之后，她一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要和那個人一起親密地跳舞，就覺得毛骨悚然。

    至于夫婦之間是否有什么比跳舞更親密的事……珍娜還不是很清楚。從小和動物們在一起的牧羊女很容易知道公羊與母羊之間會有怎樣的親密行為，但珍娜沒放過羊，她受到了良好教育，也就是說，就像是一張白紙，對結(jié)了婚的人在新婚之夜會做什么樣的事一無所知。

    現(xiàn)在她在和這個面容英俊的陌生人，這個神秘的魔法師跳舞，他完全是另一個世界的人。跟珍娜所知的世界完全不一樣。他們離得那么近，珍娜甚至能夠感覺到他的體溫。他身上有種香氣，似乎是制作魔藥時染上的，帶著一點苦味，令人沉迷在其中。

    珍娜的舞步有些生疏，但每一步都能踩在點上，有塔勒斯帶著，她可以跳得挺輕松。不過她有點心不在焉，他的手搭在她腰上，熱得發(fā)燙，充滿存在感，與舞蹈女教師手的溫度完全不一樣。

    “你跳得挺好?！彼S口評價，“以前經(jīng)常跳舞嗎？”

    “沒有，這是第一次。”她搖了搖頭，“我的舞步是跟舞蹈教師學(xué)的?！?/br>
    “哦，你還有個舞蹈教師?！彼账刮⑿ζ饋?，“這在鄉(xiāng)下姑娘里可不常見，你的父母一定很重視你?！?/br>
    年輕的魔法師不僅擅長調(diào)配魔藥，更懂得遣詞造句的魔法。他沒有說“他們很愛你”，而是用了“重視”一詞。若是更加敏感的人，或許會意識到魔法師所說這句話的潛臺詞是，他們一定把她當(dāng)做是奇貨可居。不過單純的少女并不懂得這其中的含義，只是點了點頭。

    “你是這個村子的人？”

    “不是……是鄰村的。”她略顯緊張地看了一眼與她同來的少女們坐著的桌子，“我跟我的朋友們過來趕集……回去之前在這里喝一杯酒?！?/br>
    “現(xiàn)在的天色已經(jīng)有點晚了，這么晚回去，真的不要緊嗎？”

    珍娜沒說話，只是搖了搖頭。

    其實并不是不要緊。事實上，珍娜猜想得出，等她回到家的時候，父親一定會對她大發(fā)雷霆。珍娜知道，她父親答應(yīng)她去集市，可并沒同意她到鄰村的酒館里喝酒。

    但在酒館里喝酒這件事實在太有誘惑力，更何況同行的姑娘們都說要來。珍娜原本想著只喝一杯就回去，想不到她竟是主動地邀請了人在這里跳舞。

    他們在舞池里飛旋，珍娜用余光瞥見，她的女伴們都已經(jīng)喝完了酒，正在看著她。她知道她們該回家了，可珍娜不想走，她希望這一支舞永遠(yuǎn)也不會跳完。

    年輕法師的臂膀如白瓷一樣堅實有力，他那么堅定地?fù)е?，讓珍娜的?nèi)心鼓噪起來。

    如果塔勒斯看不明白她的眼神，那他的這二十幾年大概可以算是白活了。當(dāng)吟游詩人的魯特琴彈出最后一段節(jié)奏時，塔勒斯將頭貼著她的額頭，將那鮮紅的嘴唇湊到她的唇邊。

    她稍稍偏過頭去躲避他的嘴唇，不過這只是為了減輕自己的罪惡感。塔勒斯伸手?jǐn)[正她的頭，將那火熱的唇與她相貼，她覺得她的魂靈已經(jīng)被他攝去了。她明明知道旁邊就有同行的女伴在看著，此時此刻，她什么都不管不顧了。

    她又緊張又興奮，幾乎要暈去。然而同行女伴的聲音打破了這場夢幻：

    “珍娜，我們該走了?！?/br>
    “你們先走吧。”已經(jīng)意亂情迷的珍娜回答，“我還想要再跳一支舞。”

    珍娜不該不知道，現(xiàn)在已經(jīng)將要入夜。就算現(xiàn)在出發(fā)往回趕，實際上也已經(jīng)太晚了，只有和同來的女孩子們結(jié)伴才可能回得去。到處都沒有燈，荒野里說不定會有狼，她根本就不可能獨自一人走回去。

    “你應(yīng)該回去?！彼账拐f，“你的朋友們都在等你?！?/br>
    或許是蘋果酒的效力，讓此前從來沒有接觸過酒精的少女變得不管不顧起來。她只知道此時此刻，她必須和他在一起，如果現(xiàn)在回去她就要悲傷而死。

    “沒關(guān)系，等一會兒我可以自己走?！?/br>
    其實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

    塔勒斯要比她理智得多：

    “離這里最近的村子也有好幾里路，我可不能讓你這樣的一個姑娘獨自走夜路回家……讓我送你回去吧?！?/br>
    或許是由于塔勒斯理智的帶動，珍娜的理智也短暫地上了線：

    “如果讓村里人看見一個不認(rèn)識的男人送我回去，我爸爸會殺掉我?！?/br>
    “那要怎么辦呢？”塔勒斯有點無奈地微笑著。

    “請你陪我……再跳一支舞?！?/br>
    他們一直在跳舞，跳了一支又一支。一直跳到吟游詩人已經(jīng)撥不動琴弦，酒館老板也打著哈欠說，他們要關(guān)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