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燃沒有說話, 半晌，喉結(jié)微微攢動。

    他幾乎像是在欲望的激流里，竭力攀住一根不讓自己沉溺的浮木, 磕磕巴巴地想著

    敬、敬愛他。

    敬是敬愛的敬，愛是敬愛的愛, 不可褻瀆, 不可傷害, 不可再添多余感情，更不能做出與前世一樣糊涂荒謬、欺辱師尊的事情。

    熔巖滾沸的心里反復(fù)念叨了四五遍這句話, 墨燃這才勉強(qiáng)穩(wěn)住心神, 似是自若地走到房中，笑著和楚晚寧打了聲招呼。

    “師尊, 原來你在里頭……怎么都不出聲？”

    “剛醒。”楚晚寧干巴巴道。

    干是真的干, 喉嚨也干, 欲念也干, 要是不慎落入一點(diǎn)星火, 只怕就此可以燎原。

    墨燃手中捧著一只五層楠竹食盒，瞧上去就沉甸甸的，他想把食盒放在桌上，可是瞥了一眼，滿桌全是銼刀鉆子榫卯鐵釘，還有亂七八糟的圖紙。沒辦法, 他只得抱著食盒, 走到楚晚寧床邊。

    楚晚寧的起床氣似乎比往日更大, 看著他的時候明顯有些焦躁，蹙眉道“干什么你？”

    “師尊起的遲，孟婆堂里頭已經(jīng)沒什么吃的了，我左右無事，自己做了些陪師尊過早?！?/br>
    說著把食盒打開，一一擺出，最上頭是一碟清炒野菇，然后是一盤嫩菱萵苣，再下頭是銀絲卷和蜜汁糖藕，最底下暖著兩碗晶瑩飽滿的白米飯，還有一碗冬筍火腿湯。

    兩碗白米飯……

    楚晚寧有些無語，原來自己在墨燃心里食量有這么大？

    “桌上有些亂，師尊是在床上吃了起來，還是我去收拾一下桌面，再把菜端過去？”

    楚晚寧當(dāng)然不喜歡在床上吃飯，但是此時他下身欲望未消，全靠被子遮掩，他在儀態(tài)和臉面之間逡巡片刻，毅然選擇了后者。

    “桌上東西太多，收拾起來要很久，就在這里吃吧。”

    墨燃笑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好?！?/br>
    不得不說墨燃的手藝卻是很不錯，五年前做的菜肴就已十分可口，五年后更是尋常大廚難以比擬。而且這人莫名其妙很吃的準(zhǔn)他的口味，知道他早上并不那么喜歡喝粥，鮮菇選的是草菇，銀絲卷里頭沒有包豆沙，用的是紅薯，冬筍用的全是嫩尖，火腿肥瘦半摻，色澤猶如天邊紅霞……

    墨燃從沒有問過他的口味，但一切恰到好處，仿佛共同生活過許多年。

    楚晚寧吃的舒心，雖然姿態(tài)從容不迫，但筷子卻片刻沒有停下來過，等他喝完最后一口湯，抬頭就看到墨燃坐在床邊，一腳踩在旁邊椅子的木條架上，一手支著腮幫，正似笑非笑地瞧著他。

    “怎么了？”楚晚寧下意識地拿出帕子擦了擦，“是不是嘴邊有東西……”

    “沒有?！蹦嫉?，“看師尊吃的很香，覺得高興?！?/br>
    “……”楚晚寧有些不自在，便淡淡道，“你做的好吃，就是飯多了些，下次一碗就夠了?！?/br>
    墨燃似乎想說什么，但最后卻還是忍住沒說，嘴咧了咧，笑著露出猶如編貝的整齊皓齒。

    “嗯?！?/br>
    真是個傻子，遇到大事很謹(jǐn)慎仔細(xì)，生活上卻懶散的不像話，連食盒底下的筷子明明有兩雙都沒有瞧見。

    一個人吃了兩個人的量，居然還跟他說飯多了點(diǎn)，有點(diǎn)撐……

    墨燃越想越好笑，忍不住輕輕拿手扶住額角，睫毛垂下，簌簌抖動。

    “你又笑什么？”

    “沒什么沒什么?！蹦寂聜念伱?，自己是師尊的臉皮比什么都要緊，當(dāng)然不能讓他難堪，于是岔開話題道，“師尊，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昨天忘了跟你說?！?/br>
    “什么事？”

    “我回來的路上，聽說懷罪大師在你出關(guān)的前一天，就先行離去了。”

    “嗯，不錯?！?/br>
    “所以你醒來之后沒有見到他吧？”

    “沒有?！?/br>
    墨燃嘆了口氣道“那這件事并不能怪師尊無禮，我先前在外頭聽人議論師尊不懂禮數(shù)，懷罪大師耗費(fèi)五年心血為師尊還魂，醒來卻連個謝都撈不到?？墒谴髱熓亲约合茸叩模偛恢劣趲熥鹨恍褋?，就要跑去無悲寺外跪著感激涕零。這些嚼舌根的人當(dāng)真是討厭，既然問清楚了，我就讓伯父在明日晨會上提一提——”

    楚晚寧忽然道“不用?！?/br>
    “為什么？”

    “……我與大師，早已交惡。”楚晚寧道，“即便我醒來的時候他仍在，我也不會謝他?！?/br>
    墨燃愣了一下“這是為何？我知道師尊當(dāng)年是自逐出寺的，與懷罪大師早已沒有了師徒牽絆，但他在師尊危難時前來襄助，也不是……”

    話未說完，就被楚晚寧打斷了“我與他的事，說不清，也不想再說。別人若是講我全無良心，冷血薄情，就隨他們?nèi)グ伞７置饕彩菍?shí)話?！?/br>
    墨燃急了“怎么就是實(shí)話了？你明明——你明明不是那樣的人！”

    楚晚寧倏忽抬頭，臉上竟驟然冷下來，似乎是龍被觸了逆鱗，血流如注。

    “墨燃。”他忽然說，“我的事，你又清楚多少？”

    “我——”

    他看著楚晚寧透亮的眼睛，那里頭寒霜凌冽，總也放不下提防，總是鎮(zhèn)著萬里城塬。

    他有那么一瞬間，忽然想不管不顧地說我知道，你的許多事我都知道，我都清楚，就算你的一些過去，一些曾經(jīng)是我不知悉的，我也愿意去聽，愿意與你一同分擔(dān)。你不要總把萬事藏在心里，落上重重疊疊的鎖，筑起層層巒巒的障，你不累嗎？不會難受嗎？

    可是他有什么立場這么說。

    他是他座下的徒弟，不可造次，不可忤逆。

    墨燃最終啞口無言。

    半晌靜默，楚晚寧緊繃猶如弓弦的身子終于一節(jié)一節(jié)地松下來，他似乎有些疲憊了，嘆口氣，說道“人非圣賢，在天命跟前更是力薄，有些事情不是自己想左右就能左右的。行了，懷罪大師的事，以后就不要再跟我提了。你出去吧，我要換衣服?！?/br>
    “……是。”墨燃垂下頭，默默地收拾好食盒，走到門口時，忽然道，“師尊，你沒有生我氣吧？”

    楚晚寧瞪了他一眼“我生你氣干什么？”

    墨燃展顏笑了“那就好，那就好。那我明天還能來嗎？”

    “隨你。”

    頓了頓，忽然想到什么，補(bǔ)上一句，“以后不用跟我說‘我進(jìn)來了’這種話?！?/br>
    墨燃愣了一下“為什么？”

    “你進(jìn)都進(jìn)來了！這不是一句廢話？！”楚晚寧又氣著了，不知是氣墨燃不適時宜的純潔，還是氣自己不爭氣漲紅了的臉。

    待墨燃一頭霧水地走了，楚晚寧才下了床，鞋履也懶得穿，赤著腳走到書柜前，拿出了一卷竹簡。他嘩的一聲將竹簡展開，盯著上面的字，目光晦澀，半晌無言。

    這竹簡是懷罪走得時候放在他枕邊的。簡上施了密咒，只有楚晚寧自己能打得開。上頭字跡端正工整，寫的是“楚公子親啟”。

    他的授業(yè)之師，喚他楚公子。

    當(dāng)真荒謬。

    書信的內(nèi)容不長不短，講了一些楚晚寧醒來后需要注意的事項(xiàng)，又花了大半篇幅，“請求”他了一件事。

    懷罪大師請他精力恢復(fù)后，務(wù)必前往無悲寺附近的龍血山相會，文中言辭懇切，說自己年事已高，自覺時日無多，想到一些往事，心中倍感煎熬愧疚。

    “老僧圓寂前，望與君一敘。君身仍有舊疾，聽聞受此舊疾連累，每七年便需閉關(guān)十日，老僧實(shí)感有愧。若君愿來龍血山，當(dāng)可布陣療愈。然法咒甚險(xiǎn)，君需攜一名木火雙系的弟子，陪同鎮(zhèn)靈?！?/br>
    舊疾……龍血山……

    楚晚寧劍眉緊蹙，手指幾乎陷入了掌心里。

    怎么能療？被毀去的東西，失去的東西，在龍血山的那一百六十四天，怎能還原？

    懷罪是有通天的本事，能把入木三分的瘡疤填平嗎？！

    他驀地睜開眼，掌心中金光四起，結(jié)實(shí)的湘妃竹書簡，剎那間在他指中震碎為齏粉，灰飛煙滅。

    他這輩子都不會再踏進(jìn)無悲寺半步。

    也不會再稱懷罪一聲師尊。

    轉(zhuǎn)眼楚晚寧出關(guān)已有四日，這天薛正雍把他叫到丹心殿里，遞給他一份委托函書。抖開一看，里頭簡簡單單幾句話。

    楚晚寧掀起眼皮子，說“給錯了吧。”

    “什么？”薛正雍把函書拿來自己又讀了一遍，說道，“沒給錯啊?！?/br>
    “……”楚晚寧瞇起眼睛，“這上面寫的是，幫玉涼村的村民務(wù)農(nóng)?！?/br>
    “你不會嗎？”

    “……”

    薛正雍睜大眼睛“你真的不會??？！”

    楚晚寧被他問的有些尷尬，于是怒發(fā)沖冠“就沒有正常些的，什么除魔驅(qū)邪之類的？”

    薛正雍說“最近比較太平，還真沒有什么地方鬧邪祟的。哎呀反正燃兒也跟你一道去，大不了你坐著休息，讓他去做苦力好啦，年輕人嘛，收點(diǎn)稻子打點(diǎn)谷子還不是小事情?！?/br>
    楚晚寧一雙漆黑眉目蹙得極深“死生之巔從什么時候開始接這種瑣事了？”

    “……一直都接啊，無常鎮(zhèn)王阿婆的貓爬到樹上下不來了都是師昧去抱下來的。只不過以前棘手的事情比較多，簡單的就都沒有勞煩你。”薛正雍道，“你不是最近才剛醒來嘛，本來我也是想讓別人去干的，可是我覺得你應(yīng)該閑不住。”

    “那我也不……想割稻子?！背韺庌D(zhuǎn)了口氣，才沒說成“不會割稻子”。

    薛正雍道“都說了讓燃兒幫你，你就當(dāng)出去散散心，走走路?！?/br>
    “我不接任務(wù)就不能散散心，走走路了？”

    “說的也是?！毖φ簱蠐项^，“不過玉涼村離彩蝶鎮(zhèn)近啊，那塊兒的天漏是燃兒補(bǔ)的，他畢竟不如你，你要不順便去看看有什么需要加固的地方?！?/br>
    他這樣說，楚晚寧才終于覺得有了去的必要，于是不再說什么，把委托函收了，轉(zhuǎn)身出了丹心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