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師尊,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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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墨燃吉言, 這天晚上,楚晚寧又做了一個夢,可惜并不是個好夢。 夢里, 他回到了彩蝶鎮(zhèn)天裂那一年,只是與他補天裂的人, 換做了師昧。 鉛灰色的天空落著大雪, 師昧支持不住, 被鬼祟穿心,自盤龍柱上跌落, 摔在蒼茫無盡的雪地里。墨燃跑過來, 抱起血流不止的師昧,跪在他腳邊, 求他施以援手, 救一救自己的徒弟。 他也想救, 可是雙生結(jié)界的作用下, 他受了與師昧一般重的創(chuàng)傷, 他蒼白著臉,一言不發(fā),他只怕自己一出口,血就會嗆出來,周圍那些鬼魅就會一擁而上,將他們統(tǒng)統(tǒng)撕為碎片。 “師尊……求求你……求求你……” 墨燃在哭, 在不住地向他叩首。 楚晚寧閉了閉眼睛, 最終奪路而逃…… 師昧死了。 墨燃再也沒有原諒他。 他夢到死生之巔的奈何橋, 正是倒春寒時,天下著雨,滿目春樹嫩芽被雨水潤澤,腳下的青石路漫長沒有盡頭,他撐著傘,獨自一個人走著。 忽然,他看到橋?qū)γ孢b遙行來另一個人,一襲黑衣,沒有掌傘,抱著一摞油皮紙裹著的書,朝他這個方向走過來。楚晚寧不由地慢下了腳步。 那個人顯然也看到了他,但是那個人腳下的步伐沒有變緩,他只是抬起雨水里被淋得濕漉漉的眼睫,毫無溫度地瞥了他一眼。 楚晚寧想喚住他,想說墨…… 墨燃沒有給他任何說話的機會,他抱著他的書,走在奈何橋的最左側(cè),再多一寸就該翻到河水里去了——只為了離走在右側(cè)的師尊遠一點,再遠一點。 他們走到橋的中段了。 一個從前習(xí)慣撐傘的人,在雨里走著,一個從前不習(xí)慣撐傘的人,也在雨里走著。 后來他們相錯而過。 淋雨的人頭也不回地走遠了,而撐傘的人停下腳步,在原處立著。 雨點淅淅瀝瀝地敲擊在傘面,楚晚寧站了很久,久到腿都有些僵麻,好像蜀中潮濕的寒氣都滲透到了骨縫里。 他忽然覺得很累,再也走不動了。 夢境黑沉下去。 又沉又冷。 冷得像雨,沉得像再也邁不動的雙腿。 睡夢中楚晚寧翻了個身,把自己的身子縮得很小,有什么東西從眼角淌落,濕潤了枕頭。他恍惚知道這不過只是一場夢而已,但為何會如此真實,真實到他能那樣清晰地感受到墨燃的恨意,墨燃的失望,墨燃的決絕。 可是……只是這樣嗎? 到這里就結(jié)束了嗎? 他不甘心,似乎是他的不甘讓周圍的光線又亮了起來。 仍是在夢里,距離師昧離世,已經(jīng)過了很多個月了。 墨燃的性子一天比一天陰沉,話也越來越少,不過所有的修行課,他還是會來,只是聽課,也不與楚晚寧多言。 楚晚寧并沒有去解釋當初自己為什么沒有出手救回師明凈,墨燃的態(tài)度他看在眼里,他知道事已至此,說什么都已是無用。 這天的修行課,墨燃依照吩咐,立在一顆松樹的最頂梢,鍛煉靈力的匯集。 可他不知因為什么緣由,忽然間體力不支,竟直挺挺地栽了下來,楚晚寧不及思索,掠過去扶抱住他,但匆忙之間他來不及施展任何法術(shù),兩人重重地從樹梢跌落,摔在地上。 所幸泥土很軟,還落著一層厚厚松針,他們都沒有摔傷,只是楚晚寧的手腕被尖利的樹枝劃破了,猙獰的一道口子,血往外淌著。 墨燃看著他的傷口,然后這些月第一次抬起眼眸,不加掩藏地,來回打量著楚晚寧的臉龐。 最后他說“師尊,你流血了。” 有些麻木的語氣,但說的,總算還是緩和的句子。 “我的乾坤囊里有藥膏和繃帶,處理一下吧?!?/br> 他們坐在厚實的針葉林間,空氣里彌漫著松柏的清香,楚晚寧沒有吭聲,他看著墨燃低首,沉默地替自己纏繞繃帶,一圈又一圈。 少年的睫毛在簌簌顫抖著,楚晚寧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有那么一瞬,他忽然很想拾掇出足夠的勇氣,問一句 墨燃,你真的有那么恨我嗎? 但那時候的風(fēng)太緩,陽光太暖,枝葉間還有鳥鳴蟲語,他受傷的手被墨燃靜靜握著,打理著繃帶,一切都是安寧的,是靜謐的。 他最終還是沒有問出口,沒有去打破這張岑靜的畫卷。 他忽然覺得答案并非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在這場夢里,在師昧故去之后,他的血,他的傷,居然多少還能換回墨燃的一點知覺,半寸和緩。 第二天,楚晚寧醒來時,仍有那么一瞬的恍惚。 他躺在床上,甚至能覺得自己的手臂隱隱作痛,又似乎殘有余溫。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疲憊地揉了揉臉,不由覺得好笑。 自己夢到的都是些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 人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該不會是瞧見師昧如今俊俏的模樣,自己心生了些郁悶,竟到夢中來發(fā)泄,居然能夢到師昧死了…… 真是好生荒謬。 他穿衣起床,洗漱扎發(fā),很快地,也就把昨夜這場零零碎碎的夢給忘到腦后了。 今天村長他們要打年糕。 年糕在下修界是除夕必吃的食物,為的是討個好彩頭。粳米面和糯米面在頭一天晚上就磨好了,然后需要女人和老人燒火熱灶,上鍋去蒸粉,這道工序頗費工夫,卻用不到年輕力壯的男人們搭手,因此楚晚寧起了遲了些,再慢吞吞走地過去,也沒關(guān)系。 他到了那里,看到偌大的曬場上支了個大鍋,半人高的木桶正隔水蒸著,不斷往外冒著滾滾熱氣,村長老婆站在個矮腳板凳上,時不時往里面補米粉。幾個小童繞著火爐在跑跳打鬧,還時不時從火塘子里拿鐵梭撥出一串兒烤花生,一根玉米棒子。 令楚晚寧有些意外的是,墨燃起的依舊很早,正在幫著村長老婆看火,有個孩童嘻嘻哈哈地跑得急了,一個踉蹌栽倒在地,抽噎數(shù)聲,哇地大哭起來。 “怎么摔著了?”墨燃扶起她,拍了拍她身上的泥灰,說道,“有沒有哪里磨破?” “手——”那小女孩一邊嚎啕,一邊舉起自己黑不溜秋的小黑手給墨燃看。 墨燃就抱起她,帶她去水井邊,打了一桶清水給她洗手。那距離有些遠,楚晚寧沒有聽見他和那小孩子說了些什么,但小家伙噙著淚花,抽抽噎噎地,過了一會兒,就不再哭了,再過了一會兒,她破涕為笑,仰著一張掛著鼻涕的小臉望著墨燃,開始和墨燃嘰嘰呱呱講話。 “……” 楚晚寧就安靜地立在拐角看著他,看著他哄人,看著他把孩子又抱回了火塘邊,看著他從旺火里撥出一顆紅薯,細細地剝了皮,遞到小姑娘手里。 他就那么看著。 好像看到了墨微雨經(jīng)過的那五年。 “啊,師尊來了?” “嗯。”過了很久,楚晚寧才走到墨燃身邊,坐了下來。他望著鍋爐下躍動的熊熊烈火,看了片刻,說道,“里頭都烤了些什么?” “花生,紅薯,玉米。”墨燃說,“你來了,給你烤一顆糖果?!?/br> “……糖果還可以烤?” “師尊不能烤,一烤就焦了。”墨燃笑道,“我來會比較好。” 他說著就從兜里又摸出一顆牛乳麥芽糖,去了外頭的稻皮紙,拿火鉗夾了,湊到爐膛里稍微翻烤,然后就立刻收回,把糖果取了,“嘶,有些燙?!彼盗舜?,然后才遞到楚晚寧唇邊。 “嘗嘗?!?/br> “……”楚晚寧并不習(xí)慣被人喂東西吃,于是伸手拿了糖果,奶白色的糖被烤的有些軟,嚼起來奶香四溢,楚晚寧說,“不錯。你再烤一顆?!?/br> 墨燃就又烤了一顆,楚晚寧又用手接過來,自己吃了。 “再來一顆?!?/br> “……” 墨燃接連烤了八顆,到第九顆的時候,有小孩子跑過來問墨燃要紅薯吃,墨燃騰不出手來,就只能讓楚晚寧去拿。 楚晚寧拿起另一只火鉗,挑了一只最大的出來。墨燃看了一眼,說“這個擱回去,拿旁邊那個小的?!?/br> “大的好吃?!?/br> “大的沒熟。”墨燃笑道。 楚晚寧有些不服氣“你怎么知道沒熟?” “你信我的,我常在野外烤了吃。拿那個小的給他吧,小的甜。” 楚晚寧便只好又換了小的出來,那小孩子不知道楚晚寧在修真界到底是如何的翹楚人物,但見他愿意為自己挑紅薯,便趴過來,小聲對楚晚寧說“大哥哥,我想吃那個大的。” “跟另一個大哥哥說去。”楚晚寧道,“是他不讓你吃的,說沒熟?!?/br> 小孩子就真的跑去找墨燃“墨燃哥哥,我想吃那個大的?!?/br> 墨燃說“要吃大的再等一會兒?!?/br> “一會兒是多久呢?” “從一數(shù)到一百?!?/br> “可我只會從一數(shù)到十……”小孩子很委屈。 墨燃就笑了“那就罰你只能吃小的吧。” 那小家伙沒辦法,唉聲嘆氣地,便也只能接受了命運待他的不公,蔫頭耷腦道“好吧,小的就小的吧?!?/br> 楚晚寧就給他剝紅薯,快剝好的時候,墨燃的糖果也烤到了最軟,若再不吃,怕就要徹底化了。于是忙捻下來,遞給楚晚寧“師尊,來,張嘴——” 手里頭還有紅薯,楚晚寧也沒多想,自然而然地就張了嘴唇,直到墨燃把軟暖的牛乳糖喂到他唇齒間,拿粗糲的指腹在他嘴角輕輕擦過,楚晚寧才猛地反應(yīng)過來,自己這是吃了徒弟親手喂過來的糖果子,耳尖剎時就漲紅了。 “還要嗎?” 楚晚寧輕咳一聲,幸好火光本就暖,映著他的面容,倒也瞧不出臉色的異樣來,他說“不要了?!?/br> 墨燃笑道“剛好喂飽你,還剩最后一顆牛乳糖,再吃就沒有了?!?/br> 他因為放松,而用詞疏懶,不曾斟酌。 所以自然而然,說了“喂飽”兩個字。但徒弟自然是萬萬不敢與師尊這樣講話的,這兩個字里寵溺和強勢的味道太重了,比如飼主喂飽寵兒,帝王喂飽妻妾,甚至可以引申為床榻之間,在上面的征服者,用guntang灼熱的rou體,喂飽在下面雌伏呻·吟的人。 楚晚寧在這樣粗糙的兩個字里浸著,半天沒有緩過神來。 米蒸好之后要攤面板,這是體力活,村里的精壯漢子都要掄著木槌子打年糕,村長給了墨燃一個包著紗布的木錘,又想遞一個給楚晚寧,被墨燃攔住了。 墨燃笑道“村長,我?guī)熥饹]有做過這個活兒,他打不好。” “……”楚晚寧在旁邊默默無言。 他很是不甘心,甚至有些慍怒,因為他這個人,從出山到如今,還從來沒有誰能夠把他和“做不好”這三個字關(guān)聯(lián)在一起。 在旁人嘴里,他能聽到的永遠是請求,是拜托,是“仙君,你幫個忙如何如何”。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將他攔在身后,說“他不會,他做不好?!?/br> 楚晚寧很惱,他想振袖怒喝,你才做不好! 但他忍了忍,忍住了。 因為墨燃說的是實話,他真的是做不好。 最后他們被村長安排到一個石臼面前,石臼里已經(jīng)擱了蒸好的米粉,正往外冒著灼灼熱氣。 墨燃道“師尊,那待會兒我打糕,你記著每打三下,就幫我把米糕翻個面兒。小心點不要燙到手,也不要太急,別被我砸到?!?/br> “……你要是掄個錘子都能砸到我,你這仙也別修了,回家種地去。” 墨燃就笑了“我只是說一聲,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楚晚寧懶得跟他廢話,旁邊已經(jīng)兩人一組地掄開了,他也不想太落后面,于是站在石臼旁邊,說“來吧?!?/br> 墨燃就落下了木錘,第一下就打的很沉,實實地擊在了柔軟燙熱的米面里,米面陷了進去,裹住了槌子,他往復(fù)打了三下,抬起明亮的眸子,對楚晚寧道“師尊,翻身?!?/br> 楚晚寧就把米團子翻了個身,墨燃又落了重錘下來。 幾番配合,他們的節(jié)奏已經(jīng)掌握得很好,基本是墨燃第三下一抬起,楚晚寧就利落地把團子翻個面兒,當他手剛撤走,墨燃就又打下了新的一擊。打年糕看起來簡單,但力道要掌握得很好,打的人必須很有力氣,精力充沛,如此翻來覆去無數(shù)次,當米面徹底黏糊了,粘扯不斷,才算完工。 如此忙碌了一會兒,墨燃倒是臉不紅心不跳,但旁邊的農(nóng)人們卻有些累起來,粗著嗓子開始喊“一二三——一二三——”他們喊的是落錘的節(jié)奏,墨燃覺得有些意思,便按他們的節(jié)奏一起打,打到米團半粘,旁邊的人已是氣喘吁吁,墨燃卻沒什么感覺,笑著對楚晚寧說“再來。” 楚晚寧看了他一眼,那年輕男人的額頭已滿是汗水,陽光下晶亮亮的,蜜一般的色澤。他的嘴唇也微微張著,并不像尋常人那樣累的粗嘆,但呼吸多少有些沉重,胸膛起伏著。 瞧見楚晚寧在看他,他愣了一下,抬起衣袖抹了把臉,一雙眼睛璀璨如星辰,他笑著“怎么了?是不是臉上沾了米面?” “沒有?!?/br> “那是……” 楚晚寧看著他熱的滿頭是汗,卻又老老實實規(guī)規(guī)矩矩把衣襟疊到喉結(jié)口的模樣,忽然就有些不忍心。他問“你熱不熱?” 他昨天是問墨燃“冷不冷”,今天又問墨燃“熱不熱”,這實在讓墨燃很困惑,明明兩天的溫度也差不了太多,愣了一會兒才道“我還好。” “熱了就脫了吧。” “師尊不喜歡,我就不脫。” “……”楚晚寧道,“悶出一身汗,更討厭?!?/br> 既然他這么說,墨燃本身就已經(jīng)黏著難受了,便把外袍和上裳除了,丟到旁邊的石墨上,楚晚寧冷眼瞧著,心卻漸漸燙熱起來,他看著墨燃在石墨邊裸·露出寬闊的肩背,堅實的臂膀,里頭一層內(nèi)衫脫了之后幾乎能感到撲面而來的guntang熱氣,墨燃果然悶了一身的汗,陽光下淌著濕潤油滑的光澤。他像出水的人魚,轉(zhuǎn)過身來,朝楚晚寧笑了笑,英俊到令人目眩心馳。 “兩位仙君,要喝水嗎?”村長老婆端著個茶,挨個問過來,問到了他們。 墨燃回到了石臼前,重新拿起了木錘,笑道“不用,我還不渴?!?/br> 一只手伸過來,拿過了托盤上的一只茶盞。 楚晚寧在兩人一臉詫異的目光中,咕嘟咕嘟豪氣干云地喝了一整杯茶,再把茶盞遞給村長老婆“勞煩再來一杯。” “……師尊,你很渴么?” 這話不知哪里刺到了他,楚晚寧驀地抬頭,目光灼灼,滿是戒備“渴?……不,我不渴?!?/br> 又咕嘟咕嘟喝了一整杯子水。 墨燃望著他,不禁有些納悶,師尊什么時候自尊病嚴重到連口渴都恥于言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