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師尊初遇惡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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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紅蓮水榭外逡巡幾圈后,墨燃還是冷靜下來, 沒有做出那樣瘋狂的事情。 太危險了。 這是他第一次煉珍瓏棋, 效性都沒有嘗試過。冒冒失失就對第一宗師下手,自己恐怕是嫌命太長。 所以猶豫再三, 墨燃還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沖動,他離開了紅蓮水榭。幾經(jīng)斟酌后, 他最終選擇把這兩枚珍瓏黑子打在兩個死生之巔的小師弟身上——他需要多番試驗, 而挑根基不穩(wěn)的小弟子下手才是最穩(wěn)妥的選擇。 那是個微涼的晚上,夜色籠罩著山巔,墨燃出手極快,看著剛剛那兩個還在河邊比賽打水漂的年輕人身形一頓,他緊張到連手都是抖的,瞳孔縮得細小。月光照著他蒼白的臉,他抿了抿唇,指尖微動,踱步而出。 那是他第一次使用這種十惡不赦的禁術(shù), 他激動而緊張。 “唦——” 那兩人忽然跪地,墨燃卻猶如驚弓之鳥,猶如剛剛殺完人的兇手,一點風吹草動都要了他的性命,他立刻隱匿到旁邊的樹叢里,心臟像是要從喉嚨口跳出來。 砰砰砰。 緩了很久, 他見這兩個人就那么木僵地原地跪著, 一動不動, 一顆狂跳的心才總算是慢慢沉穩(wěn)下來。 他的里衣已經(jīng)被冷汗?jié)裢噶?,頭皮都是麻僵的。 他走出去。 重新站在月色下,河灘礫石邊。 這回他總算是比頭前冷靜些了,盡管他依然不怎么敢呼吸,謹慎地像是夜色里嘶嘶游曳而出的滑蛇。 墨燃低頭打量著那兩個小師弟。 剛剛還在嘻哈打鬧的兩個人,臉上已經(jīng)沒有了半點色彩,平靜的像是死水,一動不動地跪在地面上,墨燃盯著他們,他們也不抬頭,就這樣跪著。 “……” 墨燃又試著動了動自己的手指尖,催動法術(shù)。 兩個師弟長磕而下,而后起身,轉(zhuǎn)動眼珠,在那兩雙黑漆漆的眼眸里,墨燃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那倒影并不會太清晰,可是不知為什么,墨燃覺得自己就是瞧清了,瞧的秋毫必現(xiàn),瞧的滴水不漏。 他瞧見了一個逆著圓月,面色蒼白,眼里泛著紅光的鬼。 墨燃聽到自己的聲音,顫抖著,嘶啞地試探著“報上名來?!?/br> 回答他的,是兩個古井無波的平緩嗓音“名不由我?!?/br> 墨燃的心在劇烈跳動著,血液在體內(nèi)信馬由韁,他喉結(jié)攢動,繼續(xù)低聲問“身處何地?” “地不由我?!?/br> “今夕何夕?” “歲不由我?!?/br> 為珍瓏棋局成功控制的低階黑子,將有三個不由我姓名為何不由我,身在何方不由我,今夕何年不由我。 ——皆由主人定。 這和殘卷古籍上所載的,一模一樣。 墨燃觳觫著,說來奇怪,在面對自己親手做成的兩個棋子時,他最多的感受竟然不是狂喜,而是恐懼。 他在恐懼什么?他不知道,但內(nèi)心很亂,亂極了。 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站在了懸崖邊上——不,他已經(jīng)跌下了懸崖,下面是黑暗,是無盡深淵,他看不到底,看不到哪里是死亡,哪里是盡頭,哪里有火,哪里是終結(jié)。 他覺得自己體內(nèi)仿佛有一個魂靈在痛苦地嘶吼,尖叫,但是它很快就碎了,碎成了粉末,碎成了殘渣。 他顫抖著,伸出手,觸碰上其中一具棋子的臉頰。 他吞咽,但口中并無唾沫,嘴唇都皸裂的,他英俊的臉龐扭曲著,他盯著那個小師弟,然后問了最后一個問題“所求為何?” “所求,為君棋子,粉身碎骨,在所不惜?!?/br> “……” 墨燃不抖了。 周遭的一切都忽然變得很靜,冷且靜,像冰。 他做了兩枚棋子,兩枚,就使得兩個他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小師弟,變成了他手下的提線傀儡。他要他們往東,他們就不會往西,他要他們互相廝殺,他們就不會網(wǎng)開一面。 他是他們的主人。 珍瓏棋局最差可控死物,最強可控活人。 墨燃靈力天生霸道兇悍,且對此一道極有天賦,他第一次下手,做出的棋子竟已能控得兩個活生生的修士,雖然只是兩個年輕的、剛?cè)腴T的修士。 在最初的畏懼之后,墨燃忽然覺得極度的刺激,極度的興奮。他眼前似乎有個宏圖繪卷在緩緩展開,那上面聲色犬馬,花團錦簇,什么都捏在他的手掌心,什么都是他的。 他愛的,都可以緊緊握住。 他恨的,都可以碾作齏粉。 墨燃興奮極了,他的心跳依舊很快,甚至更快,但不是因為惶然,而是因為激動,珍瓏棋局!三大禁術(shù)! 偷偷摸摸,失敗上萬次,但他終于會了……他終于成功了……他做的極好。 天下都將會是他的囊中之物! 有了這些黑子,他能做許多從前做不到的事情,他可以使從漠北到江南,都是他的爪牙! 眼前五光十色,絢爛至極。 好像什么都可以做到,什么都能做到,他…… “墨燃。” 忽然一個熟悉的沉冷嗓音打斷了他。 仿佛一盆涼水,那些朱樓高臺仿佛在瞬間坍塌,他似乎自云端跌落在冷硬的地面,跌回了壓抑的現(xiàn)實中。 墨燃慢慢回過頭,目光猩紅且猙獰,迎著月光,看到礫石地上站著的那個清冷的白衣男子。 “……” 他從沒有過任何時候,比此刻更不希望看到楚晚寧。 “你在這里做什么?” 墨燃的手暗捏成拳,抿了抿唇,沒有立刻回答。 他身后還站著兩個珍瓏棋子,做的并不完美,如果楚晚寧走近細看,一定會發(fā)覺出異樣,那么一切都敗露了。 以楚晚寧的性格,恐怕會抽了他的筋,打斷他的腿,廢掉他的靈核,然后把他從藏書閣禁地謄抄出來的古籍殘卷善本,付之一炬。 見他不做聲,楚晚寧微微皺了皺眉,潔白的絲履踩在砂石上,往前走了一步。 但也真的,只是走了那一步而已。而后他停下來,看了看墨燃身后那兩個詭異立著的弟子。 再也顧不得什么,墨燃輕輕勾了勾小指尖,卻幾乎用了全部的意志,在心里嘶吼著命令,終于令那兩個弟子如他所愿,動了起來。 一個弟子哈哈笑道“這個丟的太近了,我剛剛那一下子,丟的肯定比你遠?!?/br> “你就吹吧,反正你……啊,玉衡長老!” 他們行動如常,就像之前一般嬉鬧著,看到楚晚寧,甚至還愣了一下,而后兩人一一向楚晚寧行了禮,楚晚寧看了他們幾眼,覺得有哪里不對,但又并不那么清晰。 “問長老安?!?/br> “玉衡長老安。” 兩個弟子收斂了笑容,規(guī)規(guī)矩矩地與楚晚寧打了招呼,識趣地打算離開這里。 楚晚寧皺著眉,眉頭沒有松開,目光一直注視著那兩個棋子從河灘走過來,靠近自己,錯肩而過,往竹林方向走去……他盯著那兩個人看了好久,這才轉(zhuǎn)頭,把目光重新落在了墨燃身上,墨燃暗自松了口氣,結(jié)果這口氣還沒松到一半,就聽得楚晚寧忽然道 “站住。” “……”墨燃臉色微變,指甲其實都已在掌心里掐出了紅痕,但他不吭聲,什么都不說,他靜靜觀察著楚晚寧的細微表情,觀察著楚晚寧的一舉一動。 楚晚寧對那兩個木僵站住的身影道“回來。” 墨燃沒有辦法,只得硬著頭皮讓那兩枚棋子聽從命令,慢慢地從竹林盡頭又走了回來,站在楚晚寧面前。 輕云移動,圓月探出。 雪亮的月光下,楚晚寧注視著那兩個弟子的臉,忽然抬手,指尖覆上其中一人的頸側(cè)。 墨燃緊緊盯著楚晚寧的神情,不動聲色,但心跳狂亂。 他知道楚晚寧一定覺察出了哪里不對勁,所以才會突然伸手去探查脈動。要知道初學珍瓏棋子的人,一般都只能cao控死尸,而不能cao控活人。這兩人雖是直接由活人制成,但墨燃并不確定自己真的做的那么完美,不確定自己把黑子打入兩人心臟時,是不是已在瞬間將他們斃命了。 “……” 不知繃了多久,楚晚寧終于把手垂落,而后拂了拂衣袖,說道“走吧。” 墨燃只覺懸在自己脖頸上的那柄刀挪開了——楚晚寧沒有發(fā)覺。蒼天有眼,令他在楚晚寧的眼皮子底下偷生。 待那兩名弟子離去,楚晚寧看了他兩眼,而后說“這么晚了,你怎么在這里?!?/br> 墨燃道“路過。”他語氣拿捏的很好,并沒有因為心中有鬼,就忽然對楚晚寧態(tài)度好了起來。也或許正是他這樣冰冷而忤逆的姿態(tài),讓原本應(yīng)該心生懷疑的楚晚寧抿了抿唇,一時無言。 他不想與楚晚寧多待片刻,目光移開,往前走去。但將要與之錯肩時,楚晚寧忽然說了一句話,讓他在瞬間繃緊。 “藏書閣禁地,最近有人潛進去過?!?/br> “……”墨燃沒有回頭,瞳孔中卻有細光扭曲。 “你應(yīng)當知道,那里存著的都是被十大門派分別掌管的一些禁術(shù)殘卷?!?/br> 墨燃停下腳步,他說“我知道?!?/br> “其中一本最重要的殘卷,有明顯被人翻動過的痕跡?!?/br> 墨燃冷笑“那與我又有什么關(guān)系?” 他在硬撐,他知道只要天問亮出,盤繞住他審問,那么他那些罪惡的行徑,萌芽的心魔,都會暴露在楚晚寧眼皮子底下。 他的大夢,他的野心,就都結(jié)束了。 楚晚寧沉默片刻“墨燃,你還要犟到什么時候?” 聲嗓間隱隱已透有憤懣。 “……”墨燃不答,卻幾乎可以預料到接下來會發(fā)生的事情。 預料到那一閃而過的天問金光。 預料到楚晚寧以怎樣正人君子的嘴臉,質(zhì)問自己為何要做出這樣禽獸不如的事情,反正自己在楚晚寧眼里,永遠都是那么地—— “你到底清不清楚眼下有多危險?” 無可救藥。 他還是干巴巴地把那四個字想完了。 然后幾乎是有些茫然地轉(zhuǎn)頭??粗鹿庀拢韺幍哪?。 面色蒼白,劍眉之下壓抑著隱隱的不安定,一雙洞若觀火的眸子望著他,卻什么都沒有看透,什么都看不穿。 “那禁術(shù)要是真有人練了,是會殺人的。你大晚上不睡,跑到這種荒僻的地方來,難道想白白送了性命?” “……” 楚晚寧嗓音低沉,幾乎是咬著壓根“天裂之戰(zhàn)死了那么多人,難道還沒教會你如何惜命?你既然知道殘卷被盜閱這件事,如何還能如此高枕無憂!” 墨燃沉默著,黑褐色的眸子盯著對方。 他額上盡是細細的汗,這時候慢慢冷靜下來,風一吹都是冰涼的。 他的身軀一節(jié)一節(jié)放松下來,心中也不知彌漫著一種怎樣的古怪滋味,到了最后,墨燃幾乎是露出了一個笑容“師尊……” 楚晚寧的鳳目微微閃爍。 自師昧死后,墨燃就再也沒有對他笑過,也極少喚他師尊。 墨燃微笑著問“你這是在關(guān)心我嗎?” “……” 笑容綻得更明亮了。 明亮到像是一柄刺刀,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噗地一聲沒入胸膛,刀刃上都是血珠子。他惡鬼般慢慢咧開一口森森白牙,如蝎子的毒螯。 “天裂之戰(zhàn)……”他呵呵笑著,“師尊能提起天裂之戰(zhàn),真是再好不過啦。那一戰(zhàn),我學會了什么并不重要,關(guān)鍵是,師尊學會了心疼人呀。” 看到楚晚寧眼中的光亮顫動著,極力繃著,卻又閃躲不及,無路可退的模樣。 墨燃臉上的笑容愈發(fā)夸張,肆意,殘忍。 他侵略著他,撕咬著他,他嚼著楚晚寧的喉骨,他忽然覺得好痛快,竟放聲大笑起來“哈哈哈,好,好極了,真是一樁好買賣,一個籍籍無名的弟子,換了楚宗師的良心,楚宗師總算也會記掛身邊之人的死活了,師尊,我今天才終于覺得,師昧死的好啊。” 饒是楚晚寧這樣鎮(zhèn)定冷肅的人,也在他那兀鷹般盤繞的癲狂笑聲中,微微戰(zhàn)栗起來。 “墨燃……” “師昧死的好,死的值,死的大義凜然,死得其所!” “墨燃,你……” 別笑了。 不要再說。 可是他講不出口,楚晚寧講不出口,他做不到告饒,做不到哀求,更做不到高高在上地斥責這個已近瘋魔的徒弟,說——你錯了,不是我不想救他,是我實在已無心力。 我也受了與他一樣的傷,再多耗一寸靈力,也會成為冢中骨,泉下人。 他說不出口。 或許是覺得這樣的自白太過軟弱。 又或許是覺得,大概在墨燃心里,自己這個師尊哪怕死了,也是不足為提的,也比不過待他最溫柔的師明凈。 所以楚晚寧最終,也只是竭力壓抑著自己聲音里的顫抖,低沉地,一字一頓地擠出來,他說“墨微雨,你要瘋到什么時候?!?/br> “……” “給我回去?!?/br> 怒焰烹煮著悲慟,喉嚨里盡是苦咸。 “師明凈的死,不是為了換回你這樣一個瘋子。” “師尊此言差矣?!蹦夹σ饕鞯?,“師昧的死,換回來的又怎么會是我呢?” 他如蛇蝎,如蜂如蟻,嚙噬人心。 “他死了,換回來的,分明是師尊你啊?!?/br> 蜂刺入血rou。 看著楚晚寧臉色煞白,他便心生一股痛苦的快意。他不要命了一般地刺激他,挖苦他,自己痛斷肝腸,讓楚晚寧也生不如死。 好極了。 他們一起下地獄去。 “我也想回去?!蹦紡娜莶黄鹊貭N笑著,梨渦很深,釀了鴆酒,“我也不想大半夜地四處游蕩。但是我屋子對面就是他的屋子。” 墨燃沒有說是誰,他用了一個“他”字。 其中親昵,令楚晚寧更是煎熬。 “他屋子里的燈再也不會亮了。” 楚晚寧閉上了眼睛。 墨燃笑著,良久,神情漸漸平靜下來“我想去討一碗抄手吃,也再討不到?!?/br> 有那么一瞬間,楚晚寧睫毛顫抖,嘴唇微動,似乎想說什么。 但墨燃沒有給他說出口的機會,也沒有給他說出口的勇氣,墨燃不無譏嘲“師尊,抄手這種東西,蜀中人最擅做,紅油辣子花椒,缺一不可。都是你最討厭的。當初你想要替我再煮上一碗,心意我領(lǐng)了。但是,你做的東西,不用嘗我都知道,只有一個詞可以形容?!?/br> 楚晚寧依舊不曾睜眼,眉心微蹙。 似乎這樣,就能躲過那一把唇舌利劍。 “讀書不多,所幸前些日子剛聽薛蒙說過,覺得用在師尊的抄手上,真是在合適不過了?!?/br> 是什么? 枉費心機? 白費力氣? 楚晚寧在意識里混亂地找尋著,像是忙著找到一件合身的甲胄,找到最難聽的詞自己先拾掇起來,以免被欺辱得太過狼狽。 一文不值? 墨燃還是沒有開口,那個詞在他唇齒之間玩味地浸yin著。 對,一文不值。 楚晚寧篤信找不到比這更令人心寒的詞了。 他鎮(zhèn)定下來。 直到他聽見墨燃心平氣和地說“東施效顰?!?/br> 他幾乎是有些茫然地睜開眼睛。 他根本沒有想到對方會惡毒至此,袍袖之下,他的手都在細細地發(fā)抖。 和面,調(diào)料,揉餡兒…… 對著《巴蜀食記》,認認真真一字一句地看過來,臉上沾著面粉屑,包出的抄手從歪七扭八到渾圓可愛。 他一直都在好好地學著,一直都在努力地琢磨著。 就換了那樣四個字。 東施效顰。 夜晚的河灘泛著銀光,墨燃望著他,楚晚寧原地站了一會兒,忽然一語不發(fā),轉(zhuǎn)身離去。 不知為什么,墨燃總覺得那一天,他離去的步子有些快,再也沒有昔日那樣從容平穩(wěn)——像敗北,像逃。 他不知為什么心里隱約生出一絲不確定來,他皺著眉頭,看著楚晚寧的背影,在那背影將要消失的時候,終于喚了一聲“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