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0. 死生之巔 寒梅并蒂生
薛蒙在地上躺著, 他一醉起來就糊里糊涂,根本不知道自己方才已與這天地間最大的魔頭見了一面。他依舊仰面倒在雪地里, 昆侖之巔的皓雪紛紛揚(yáng)揚(yáng)飄落,如同春日柳絮, 秋日葦花, 將他覆蓋。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撐著一把鮮紅色的紙傘, 自大雪里走近。薛蒙瞇蒙著眼, 而后他瞧見一張清冷冷的臉龐。 “梅……” 薛蒙咕噥一聲,含雪兩個字不曾說出口, 他太疲憊了。 “嗯,是我。”梅含雪話不多,將他從地上扶起來。 薛蒙趴在梅含雪肩頭, 卻不走,反而問“有酒沒有?” 梅含雪道“沒有?!?/br> 薛蒙渾當(dāng)沒有聽見“好好好, 那你陪我喝一杯?” “……不喝?!?/br> 薛蒙靜了一會兒, 嗤地笑了“你看你這狗東西, 之前我不喝,你拽著灌我酒, 這回我喝了,你又跟我說沒有。玩我呢你?” “我忌酒?!?/br> 薛蒙又嘟囔幾句, 聽上去好像是在罵人。然后他一把推開梅含雪, 一腳深一腳淺地往蒼茫大雪中走去。梅含雪掌著傘, 望著他甚至有些佝僂的背影, 沒有追上去,只是問“你去哪里?” 他也不知自己當(dāng)去哪里,他只恨酒還不夠多,未能將自己醉死。 梅含雪道“回來,前頭無路了?!?/br> 薛蒙驀地站住了腳步,他呆呆地立在那里,過了一會兒,他忽然大哭起來“我他媽就是想喝點(diǎn)酒!你都不讓我喝!不喝就不喝,你還騙我說你忌酒!你是不是人啊?!” “……我沒騙你?!?/br> 薛蒙根本聽不進(jìn)去,嚎啕道“是不是人啊你們?” “……” “老子心里不痛快,你看不出來嗎?!” 梅含雪道“看出來了?!?/br> 薛蒙一愣,隨即更委屈了,連鼻尖都是通紅的“好……好好好,看出來了也不陪我喝。你是不是怕我白喝你的不給你錢?我跟你說,其實(shí)我沒那么窮……” 他說著竟真的咕咕噥噥地去掏兜,掏出一堆七零八碎的銅板來回點(diǎn)了幾遍,點(diǎn)著點(diǎn)著就更難過了“啊,怎么就這么點(diǎn)兒?” 梅含雪扶了扶額角,顯然頭有些疼“薛蒙,你醉了。你應(yīng)當(dāng)先去歇息?!?/br> 薛蒙還未答,身后卻傳來了沙沙的腳步聲。 另一個溫雅的嗓音響了起來“大哥,你與一個喝醉的人論什么道理?” 話音落,一只戴著綃紗護(hù)套的手伸出來,拎著羊皮袋子,腕上銀鈴璁瓏。梅含雪斜睨眸子,回過頭—— 他身后,站著一個與他生的一模一樣,只是臉上笑意濃深,眉眼極是溫柔的男子。 “其實(shí)遇到醉鬼呢,只有兩個辦法。”男子笑吟吟的,“灌暈他,或者打昏他?!?/br> 梅含雪“………………” 那個男子說著,沖梅含雪眨了眨眼“知道大哥忌酒。你回去吧,我陪他喝?!?/br> 淡青色薄煙裊裊升起,曼舞柔間,深情款款,卻又迷離撲朔。 踏雪宮的大師兄寢屋彌漫著濃烈昂貴的龍涎香味,這里到處都鋪滿了潔白的絨毛地毯,一腳踩上去直沒腳踝,輕紗幔帳更是混淆了日月晨昏,風(fēng)吹羅帷起,風(fēng)落蘇幕遮。 梅含雪赤著腳,支頤腦袋,就躺在白絨地毯上,瑩白如玉的腳趾隨意搓了搓,一雙碧玉眼眸望著盤腿坐在自己面前大口喝酒的薛蒙。 酒過三旬,梅含雪笑著問“噯,子明,你不驚訝?” “驚訝什么?” “我們有兩個人?!?/br> 薛蒙“……哦?!?/br> 梅含雪搖了搖頭“我倒忘了你酒量極差,醉了之后,腦袋大約與常人也不同,沒什么驚訝不驚訝的?!?/br> 薛蒙“哼?!?/br> “不知道你有沒有覺察,那天在死生之巔,替你擋劍的就是我大哥。” “想不起來了?!?/br> 梅含雪道“你見過他的武器,朔風(fēng)。一把銀玄鐵鑄造的劍?!?/br> 薛蒙皺著眉用力想了想“……但那天大殿上,替我擋架的人很丑。武器也不是銀的,是……是……” “是藍(lán)的?!泵泛┥平馊艘獾攸c(diǎn)了點(diǎn)頭,“因?yàn)槟翘焖鷼饬?,他很著急,所以他注了靈流。平時他都不怎么注靈的,我哥他其實(shí)不太喜歡下狠手。” “……” “那把劍其實(shí)我們倆會換著用,我是木水靈核,他是水火靈核。有機(jī)會你會瞧見綠紅藍(lán)三種靈流,但是……” 他沒有說下去,因?yàn)檠γ煽瓷先Υ藳]有太大興趣,薛蒙聽了一半就開始喝自己的酒,神情淡淡的。 梅含雪瞇起眼睛。 他忽然覺得薛蒙這幅樣子,并不似平日里飛揚(yáng)跋扈,反倒透著一絲冷意。這種冷意讓薛蒙變得不像自己,而像另一個人。 但像誰呢? 梅含雪一時半會兒想不到,他也懶得想。他做事一直就和這瑞腦金獸吐出的細(xì)細(xì)流煙,懶洋洋的,飄到哪里算哪里,渾若無骨。 薛蒙又喝盡一羊皮袋子,而后問梅含雪“這酒還有嗎?” “有,但你已經(jīng)喝得太多了,不能再要了。” 薛蒙道“我千杯不醉?!?/br> 梅含雪便笑“你有病嗎?”但還是把酒遞給了他,給之前又溫聲道“這是最后一壺了,若再給你,教我哥知道了,非活剮了我?!?/br> 薛蒙就慢慢地喝酒,神情很冷。 他不像薛蒙。 喝著喝著,薛蒙忽然低喃“你有哥哥?!?/br> “啊?!泵泛┬Φ?,“不然呢,說了半天了,而且方才你也瞧見了?!?/br> 薛蒙的眼神有些飄忽,睫毛長長的,像是蝴蝶棲落,他又喃喃著說“我也有哥哥?!?/br> “嗯,我知道?!?/br> 薛蒙靠在梁柱上,盤腿坐久了,有些麻,他把一條腿伸直了,盯著梅含雪看了一會兒。 忽然,他臉上那種冰冷的神情消失了,轉(zhuǎn)而眉目間披戴上燦然光華,但這種光華籠罩之下,薛蒙依舊不像薛蒙。 他笑吟吟地問“哎,你哥待你怎么樣?” 梅含雪有些訝異于他的轉(zhuǎn)變,難道這人喝醉是這種表現(xiàn)?但依舊道“……挺好的?!?/br> “哈哈哈,你可真是惜字如金,挺好的是怎么個好法?他是會替你熔鑄武器,還是會在你生病的時候給你煮一碗面吃?” 梅含雪微笑道“都不會,但他會替我擋女人。” 薛蒙“……” “我不太愛看舊情人哭鬧?!泵泛┱f,“應(yīng)付不掉的那些,都是他替我擋。他做事比我干脆多了,沒什么感情,也不拖泥帶水。但他就是沒什么情趣,所以一大把年紀(jì)了,連個姑娘的手都沒牽過。” 薛蒙皺了皺鼻子“你哥叫什么?” “梅寒雪?!?/br> “跟你一樣?” “字不一樣?!彼α诵?,“他是寒冷的寒,實(shí)至名歸?!?/br> 薛蒙叨叨道“你們?yōu)樯兑@一出幺蛾子……” 梅含雪道“方便行事,有的事情,兩個人做沒什么奇怪的,但若是旁人都以為是出自一人之手,就會覺得很是高深莫測。宮主有意讓我們這么做,所以從小就這樣帶我和哥哥。” 他說著,揭開熏爐爐蓋,拿起銀勺撥弄里頭余燼,又填進(jìn)些寧神驅(qū)寒的香料,嗓音很柔和。 “我和他一直隨身帶著人皮·面具。他換上的時候,我就以真容示人,我換上的時候,他就以真身行事,一晃就是二十多年?!?/br> “你們不累???” “不累啊,挺好玩的?!泵泛┬α诵Γ安贿^我哥大概覺得累吧,他總說我在外面欠的風(fēng)流債太多,搞得他連出門都要繞著那些女修走?!?/br> 薛蒙沒有體會過被女修環(huán)繞的滋味,事實(shí)上他覺得自己和梅寒雪那位兄臺情況也差不多,一把年紀(jì)連女人的手都沒摸過。 但這種事情,也沒什么好炫耀的。他于是干巴巴地喝酒,沉默著,不吭聲。 梅含雪當(dāng)他醉醺醺的,腦子也不太正常,卻不想這個時候,薛蒙忽然問了他一句“為什么救我?” 語調(diào)又變了,這一次竟變得很溫柔。 這種溫柔出現(xiàn)在薛蒙臉上實(shí)在是太違和了,比之前的燦然,更早之前的冷漠更為刺目。 梅含雪終于有些受不了了,他坐起來,抬起系著銀鈴的手,掰住薛蒙的下巴左右轉(zhuǎn)著看,邊看邊道“奇怪,是本人沒錯,怎么回事?” 薛蒙也不掙扎,由著他掰著自己,一雙黑漆漆的眼睛安靜地望著梅含雪,過了一會兒,又問“為什么幫著死生之巔?我跟你很熟嗎?” “不算太熟?!泵泛┑溃靶r候與你玩過,但跟你玩的人,一天是我,一天是我哥。其實(shí)我自己也就只跟你處了十來天。” “那為什么愿意收留我?” 梅含雪嘆了口氣,他伸出一根纖長手指,戳了錯薛蒙眉心“你阿娘和爹爹,救過我母親的命?!撬槿~城的人,碎葉你知道的,厲鬼很多。她生下我們兄弟之后,就把我們送到昆侖踏雪宮來了,后來城內(nèi)鬧邪祟,死傷慘重,她好不容易逃出來,卻斷了一條腿?!?/br> 新填入的香料有一種雪松的清冽芬芳。 梅含雪笑了笑“一路顛沛流離,沒有銀兩,來到昆侖山腳的時候,已經(jīng)快咽氣了?!?/br> 他眉目依舊很柔和,額間紅色的水滴額墜在熠熠生輝。 “那時候,薛伯父和王伯母第一次來昆侖踏雪宮拜訪。他們見到了我奄奄一息的母親,沒有問她身世,沒有收她錢財(cái),拿最好的藥醫(yī)治她,在得知她是來尋子的之后,還背著她上了昆侖山?!?/br> 薛蒙一時無言,愣愣地聽著。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問“那,你娘后來呢?” “病的太重了?!泵泛u頭道,“回天乏術(shù),還是走了。……不過托伯父伯母的福,我們見到了她最后一面。” 外頭一點(diǎn)風(fēng)吹進(jìn)來,屋內(nèi)煙霧散,檐角風(fēng)鈴響。 泠泠如水聲。 “這些年,伯父伯母一直說不必言恩,只是舉手之勞。到了后頭,他們甚至自己都已經(jīng)淡忘了這件事,可我和大哥都還記得。”梅含雪抬起碧色眼眸,安寧地看了他一眼。 時間過去太久了,他說起這件事情的時候,傷痛是瞧不見的,只有溫和。 “那天,是薛伯父背著我阿娘,而王伯母在旁邊掌著傘,他們怕我娘再受風(fēng)寒。伯父伯母進(jìn)了殿,說的第一件事,不是死生之巔的公事,也不是想要與踏雪宮結(jié)盟或是交好。他們問,這里有沒有一對碎葉城來的雙胞胎?!?/br> 淡金色的睫毛垂落,遮住碧水清潭。 “說實(shí)話,那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出色的掌門與掌門夫人?!?/br> 薛蒙哽咽了“我爹娘……” 梅含雪“嗯”了一聲,道“你爹娘?!?/br> 薛蒙把臉埋進(jìn)掌心里,肩膀微微顫抖著,他又在哭了,這一生的眼淚似乎都要在這分崩離析的幾個月里流盡。 他哭了,他終于又變回了薛蒙的模樣。 而這個時候,梅含雪才恍然想起—— 方才,他冷淡地說“我千杯不醉?!?,那是楚晚寧。 他燦然地問“你也有哥哥嗎?”,那是墨微雨。 他柔和地說“為什么救我?!?,那是師明凈。 他在努力而笨拙地回憶著他們的模樣,回憶著他們的一點(diǎn)一滴,一瞥一笑,或坐或立,或怒或惱。 昔日他習(xí)慣了有楚晚寧的冷倔,墨微雨的灼熱,師明凈的溫柔,昔日他有師尊,有堂哥,還有摯友。 忽然一夜雨打萍,山河破碎風(fēng)飄絮。 雨停了,只有他一個人還在原處。 他們都消失了。 薛蒙一個人,提著一壺濁酒,飲下,一個人成了三人。 他哭著,笑著,冷淡著,炙熱著,溫柔著,他喜歡他們,恭敬地表達(dá)著喜歡,桀驁地表達(dá)著喜歡,別扭地表達(dá)著喜歡。 他想他或許是沒有表達(dá)好,他對師尊的喜愛,總是很顯得很愚鈍。對堂哥的喜愛,總是顯得很尖銳。對師昧的喜愛,總是顯得很淡然。 酒喝完了,薛蒙慢慢地把自己蜷起來,他把自己縮得那么小,眼眶通紅紅的。 他說“是我不好……我做的不對……” 你們回來吧。 我再也不傲慢,再也不張狂,再也不猶豫,再也不漠視。 薛蒙嗚咽著,額頭貼著膝蓋,整個人都在細(xì)細(xì)地發(fā)抖,他哭著,他說“回來吧……不要留我一個人?!?/br> 如果能故人能歸來,如果一切能從頭。他不要什么天之驕子的聲名,不要什么死生之巔少主的威嚴(yán)。 他只想直白而熱烈地告訴他們—— 我是真的、真的很愛你們,不能沒有你們,一生都與你們有關(guān)。 愿用靈核,愿以千金。 愿傾其所有。換故人濟(jì)濟(jì)一堂,一晌貪歡。 梅含雪見他哀慟,低嘆了口氣,抬手拂上他的耳鬢,正想說些什么,忽聽得宮外一聲轟隆悶響,似雷霆碾過重云,大地震顫。 這種震顫持續(xù)了好一會兒,仿佛雪原深處有某個巨獸正在蘇醒,隨時要吐息噴薄,一吞日月。 梅含雪心道不妙,安頓好薛蒙,正欲出門,就見得兄長握著佩劍,撩開紗帳,大步走了進(jìn)來。 當(dāng)大哥的面色沉凝,極其陰郁“馬上到大殿去?!?/br> 梅含雪愕然道“怎么了?剛剛那是什么動靜?” 他這個素來清冷的兄長抿了抿唇,說道“東北方向出現(xiàn)了一道巨大的神秘法陣,恐怕墨宗師先前說的沒錯,時空生死門要開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