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Chapter 2
“這冰柜?冰柜是我們廚房專門放冰袋的。領(lǐng)班叫我來拿冰,一拉開門就撞見這大兄弟直挺挺倒下來,當場就撞了我一頭——警察同志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啊,我自己都給嚇尿了,不信你看我現(xiàn)在褲襠都是濕的!……” 分局痕檢員的閃光燈此起彼伏,技偵們忙著收集指紋、腳印等現(xiàn)場物證。嚴峫穿著鞋套,跨過勘察板,蹲在尸體邊,揚了揚下巴。 分局法醫(yī)拘謹?shù)亟辛寺晣栏敝ш牎?/br> “怎么說?” “死者反常脫衣,尸斑鮮紅,尸體裸|露部分與褲腰相接處有小水皰,初步斷定符合急凍致死的現(xiàn)象。準確死亡時間不好判斷,加之有眼耳口鼻出血現(xiàn)象,具體得等回去后再做詳細尸檢?!?/br> 嚴峫戴著手套的指尖按了按尸斑,微瞇雙眼。他眉梢斜入鬢發(fā),因為眼窩深邃而鼻梁高挺,這個角度顯得半晌面相有點陰沉,說:“不對吧?!?/br> 嚴峫,建寧市公安局刑偵支隊副隊長、兼?zhèn)刹橐唤M組長,副處級,三級警督,獅子座——在公安系統(tǒng)內(nèi)聞名遐邇,從警十多年,其各種傳奇事跡能養(yǎng)活十個知乎段子手,一度因為抄酒**子跟毒販干仗而被市局評選為年度十大風云人物。 分局法醫(yī)不敢怠慢,忙問:“您怎么看?” “反常脫衣一般發(fā)生在體溫下降,意識模糊,腦丘體溫度中樞發(fā)出錯誤信號的情況下,就是人已經(jīng)快凍死了——但我們這位光溜溜的大兄弟可沒把自己的衣服脫在冰箱里,難道他在鉆進冰箱前就已經(jīng)凍傻了?” 法醫(yī)一怔。 法醫(yī)當時沒答上來,嚴峫也不在意,隨手一點:“老萬,封鎖ktv和后門小巷,讓你隊里人去找死者的衣服和隨身攜帶物品,重點勘察錢包、鑰匙、手機一類,對確定尸源有很大的幫助。技偵調(diào)取監(jiān)控,順便留意一下報警中心這段時間以及未來24個小時之內(nèi)的失蹤紀錄,一個大活人好端端沒了,肯定會有人發(fā)現(xiàn)的?!?/br> 分局刑偵大隊長萬振國照著他的吩咐打發(fā)了手下,轉(zhuǎn)過身說:“我看懸。他如果不是從后門偷摸進來的,那這種地方,喝高了脫衣服撿漏的多得是,保不準誰已經(jīng)把死者的東西撿走了?!?/br> 他們兩人蹲在尸袋邊,跟這死不瞑目的大兄弟大眼瞪小眼,半晌萬振國琢磨道:“你說這人是不是個小偷,行竊中途聽見有人進來了,慌不擇路躲進冰柜里去,一不留神把自己玩死了?” 像這種入室盜竊意外死亡案件刑警們見的多了,但嚴峫沒有答話,翻檢片刻后說:“不像?!?/br> “嗯?” 嚴峫把死者褲腰往下拉了拉,兩根手指提出內(nèi)褲logo邊緣:“這布料走線是正品,打折也得賣四五百。外面穿的衣服鞋買大牌倒好說,內(nèi)衣買這種檔次的,就是消費觀的問題了。要是這么有錢還來當‘手藝人’,也未免太有追求了吧?” 萬振國“嘿——”的一聲,抱臂斜起眼,把嚴峫打量了十八個來回,才慢吞吞道:“我說嚴副?!?/br> “什么嚴副,叫嚴副支隊,你一大隊長誰是你的副了。” 萬振國說:“行,嚴副支隊,你可真是個柯南。” 嚴峫面不改色:“好說好說。我知道分局的同志們一直尊敬我,仰慕我……” 萬振國說:“走哪兒哪兒死人,唱個k都能碰上鉆進冰柜里凍死的,這人該不會就是你殺的吧?趕緊招認了好讓兄弟們回家睡覺去。” 嚴峫啪地給了他后腦一巴掌,笑罵道:“呸!——憑你嚴哥的手段,要是我殺了人,還能讓你們發(fā)現(xiàn)?”說著掏出煙來晃悠著出去了。 “廚房后門連通后巷的監(jiān)控老是壞,那邊除了違章停車外平時根本沒什么人,就兩座垃圾桶,久而久之我也就不耐煩去修它了……不是,警察同志,你說我修它干嘛呀,等著拍違章停車嗎?那是交警的事兒?。 ?/br> “丟東西?貴重酒水我們都放在專門的酒窖里呢,后廚那鍋碗瓢盆有什么好偷的呀——對對我從來沒見過這個人,肯定不是???。我們店自覺守法,規(guī)范經(jīng)營,連酒精度四十以上的調(diào)和酒都不賣,警察同志你先告訴我,這人死在我店里了,我們是不是還得賠錢?!” ktv已經(jīng)被清空拉上警戒線了,分局刑大的警察正在大廳里給楊媚做筆錄。嚴峫叼著煙走過去,民警立刻起身:“嚴副,坐?!?/br> 嚴峫嗯了聲,剛要坐下,突然視線瞥見不遠處,動作就是一頓。 一名年輕男子坐在輪椅上,側(cè)對著他們,正接受民警的問話。 剛清場的歌舞廳里滿地狼藉,經(jīng)年的脂粉與煙酒味尚未散去,孤零零的舞臺燈光從另一側(cè)打來,讓那人漆黑的頭發(fā)眉眼、過分蒼白的皮膚,以及與周遭環(huán)境極為不協(xié)調(diào)的氣質(zhì)格外突兀。 嚴峫用煙頭點了點:“那是什么人???” 民警示意楊媚答話。 “……”剛才還在著急要不要賠錢的楊媚咽了口唾沫,聲音有微許放輕,說:“是我的未婚夫?!?/br> 民警的筆啪嗒一聲掉了。 嚴峫神色不變:“怎么坐輪椅上?” “以前在縣城時定……定的親,后來他上建寧找我,路上出了車禍,昏迷了一段時間。最近才醒,暫時行動不太方便……”楊媚不自然地撩了把長發(fā),說:“今天剛接出醫(yī)院,暫時安頓在樓上宿舍里?!?/br> 嚴峫打量江停片刻:“你們哪個縣的?” 楊媚說了個地下的縣名,嚴峫嗯了聲,說:“你們縣城還挺人杰地靈?!?/br> 楊媚心里發(fā)虛,也沒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就只見嚴峫起身走了過去。 “你看見死者在后巷徘徊?”民警一邊記錄一邊問:“怎么見的,當時死者在干什么?哎,嚴副支隊!” 民警剛要起身讓座,嚴峫把他肩膀按了回去,又順手拿過做了一半的筆錄,夾著煙頭也不抬吩咐:“繼續(xù)說。” 江停的視線從嚴峫身上打了個轉(zhuǎn),波瀾不驚地收了回來。 “……當時他好像在等什么人。” 民警:“噢?” “我們沒有交談,只打了個照面。他穿一件套頭藍色上衣,黑色雙肩背,有點像書包的樣式。我只遠遠瞥了一眼,他就立刻走開了,看上去像戒心挺強似的?!?/br> 分局探員捧著證物袋來了:“嚴副支隊!這是我們在后巷垃圾箱邊發(fā)現(xiàn)的,萬隊讓我們先給您過目!” 嚴峫接過來一看,證物袋里是一件藍色亞麻質(zhì)的套頭衫,“沒有錢包、手機或鑰匙?” 探員連連搖頭。 “有沒有發(fā)現(xiàn)黑色雙肩背包?” 探員為難道:“來回搜檢好幾遍了,只有這件毛衣?!?/br> “行吧?!眹缻l拿起證物袋遞給江停,“你瞅瞅是這件嗎?” 江停沒有接,就著他的手看了眼,點點頭。 嚴峫把證物袋還給了探員:“拿給技偵,順便跟痕檢說一聲別忘了把冰柜門內(nèi)側(cè)的指紋印下來跟死者做個對比,如果對的上,死者就是自己鉆的冰柜;如果對不上,冰柜門就是別人給他關(guān)上的,那這事性質(zhì)就變了?!?/br> 探員忙不迭跑了,嚴峫回過頭來,卻沒說什么,居高臨下地看著江停。 做筆錄的民警有點呆愣,江停也沒說話,周遭這一方空間里突然格外的安靜。半晌后嚴峫用煙頭點了點輪椅:“怎么回事兒?。俊?/br> “車禍?!苯F届o回答,“超速撞上貨車了。” “還能站起來不?” “醫(yī)生說要再復健一段時間?!?/br> 嚴峫點點頭,若有所思地瞇起眼睛,突然問:“我是不是在哪見過你?” 江停直面他探究的目光,恰到好處地做了個茫然的表情。 “你叫什么名字?” “陸成江,筆錄上寫著?!?/br> 嚴峫重復道:“陸、成、江。” 氣氛一時變得非常古怪,嚴峫的臉隱沒在香煙后,沒人知道這吊兒郎當?shù)男虃芍ш犻L在琢磨著什么,連分局刑警都眨巴著眼,不知所措地怔在那里。 他們身后不遠處,楊媚做完了筆錄,忐忑地向這邊走來。 “停云靄靄,時雨濛濛;八表同昏,平陸成江?!眹缻l摩挲著下巴,突然說:“好名字?!?/br> 楊媚腳步猛地一頓。 江停穩(wěn)穩(wěn)當當?shù)鼗卮穑骸爸x謝警官?!?/br> “行吧,讓你們老萬準備收隊?!眹缻l把筆錄拍回給民警,轉(zhuǎn)身向后走去:“尸體運回分局解剖,一切案情牽涉人員隨時接受傳喚,小馬!” 他手下的馬翔正跟分局技偵說這話,聞言一溜煙跑來:“哎!嚴哥!” “開車走人,回家。” “——哎警官?”楊媚十分意外,下意識伸手攔住了他:“這就回家啦?” 嚴峫冷冷道:“哎對,還沒付你錢。pos機拿來,給我開個□□,馬翔你提醒我明兒給315消費者協(xié)會打個電話……” “別呀帥哥! ”愛錢如命的楊媚立馬就慫了:“麻煩你們?nèi)胍钩霈F(xiàn)場已經(jīng)很不好意思了,怎么能要您的錢呢!不不不別別別!拿回去拿回去!不!拿——回——去——!” 楊媚以受災群眾給解放軍塞白水煮蛋的架勢硬生生把卡推還給嚴峫,滿臉熱乎笑容:“哎呀您看您這生分的……我其實就想問問,調(diào)查結(jié)果什么時候出,這事多早晚能有個說法?” 嚴峫抽出幾張鈔票甩在了吧臺上:“問分局去。” “你們不管???” “不涉槍不涉毒,死不過三個上不了市局?!眹缻l揮揮手,徑直向大門走去,頭也不回道:“當然要是涉槍涉毒,你這黑店就算完了——馬翔,走人!” · 楊媚待在原地,眼睜睜望著警察們把尸體抬走、現(xiàn)場封鎖,等人都走光了,才欲哭無淚道:“這都什么事兒啊。江哥,江哥?” 江停十指交叉,一言不發(fā)。銷金窟曲終人散的光影下,只見他下頷尖削的線條,順著側(cè)頸,一路蜿蜒起伏地沒進襯衫領(lǐng)口里。 半晌他沙啞道:“我見過他?!?/br> 楊媚沒反應過來:“什么?” “嚴峫?!?/br> 楊媚愣住了,只見江停眉心微蹙,良久緩緩道:“五年前在我總指揮的一起恭州建寧合辦大案里,這個人單槍匹馬深入,遭遇持槍毒販,用酒**底把人當場打死了。慶功大會他坐臺上,我坐臺下,遠遠照過一面。后來因為這事他升上了副支隊長?!?/br> 楊媚心中一咯噔。 “這個人不太按常理出牌,我曾經(jīng)……” 楊媚問:“曾經(jīng)什么?” 江停停頓良久,才說:“我不贊同他因為這事而升副支,但這個人本身我還算是欣賞的。” 不知為何身為女性的直覺讓楊媚覺得江停似乎隱去了某些內(nèi)情,但具體隱去了哪些,又為何閉口不提,江停卻沒有說。楊媚等了半天,只得訕訕道:“那幸好,幸好這案子落不到他手里……” 江停卻雙手推著輪椅轉(zhuǎn)了個身,仿佛預見到什么,搖了搖頭:“也許我應該聽你的,在醫(yī)院里多呆幾天。” 大切諾基關(guān)了警燈,在深夜略顯空曠的街道上飛馳。嚴峫坐在副駕駛上,開著車頂燈一張張翻看現(xiàn)場照片,突然抬頭目視前方,若有所思。 馬翔把著方向盤瞥了他一眼:“怎么啦嚴哥,咱去吃碗面醒醒酒?” 嚴峫沒有回答,突然問:“那個坐輪椅的你看見沒?” “哎喲嚴哥,我就知道你要說這個。甭?lián)?,那種病懨懨的美人燈兒不是現(xiàn)在流行的類型,你永遠是我們心中的建寧市局第一警草……” “你不覺得他眼熟?” 馬翔愣了下,“沒有哇?!?/br> “但我總覺得在哪里見過這個人似的?!?/br> 嚴峫閉上眼睛,片刻后又睜開。他在腦海中竭力搜索卻毫無所得,紛亂的記憶中,一絲絲難以形容的心悸伴隨著古怪的滋味從舌根上蔓延開來,似乎曾有個若隱若現(xiàn)的背影近在咫尺卻又難以企及,只一閃念,便沉入了記憶的深淵里。 半晌他深吸了口氣,喃喃道:“但我一時想不起來了?!?/br> · 同一時刻,城郊。 荒原盡頭是城市燈海,夜風拂過山頂,遠方星辰璀璨,薄紗般的銀河從頭頂橫跨天穹。 “天樞,開陽,搖光,北斗七星。順著斗柄弧度往下是大角星,牧夫座的一等亮星,再順著看,那顆白色的星光是角宿一。” 少女偏過頭,望著自己的戀人,秀美的眼睛里盛滿了歆慕:“它好亮??!” “是的,角宿一是室女座最亮的恒星,距離地球二百六十光年?!?/br> 她的戀人微微停頓,不知想起了什么,唇角倏而浮現(xiàn)出一絲笑意: “古稱角星為二十八星宿之首,勇敢果斷,能征善戰(zhàn)。但你知道么?不論什么時候觀測,角宿一都是純白色的,就像室女一樣,一絲瑕疵也沒有的完全的純白。” 他的聲音低沉、醇厚而溫柔,如同令人微醺的夜風。少女內(nèi)心被蠱惑出了一絲絲勇氣,猝然上前半步,仰起頭,顫聲道:“您……” 就在這時,不遠處車載衛(wèi)星電話響了起來。 男子微笑示意她稍等,轉(zhuǎn)身走向越野車,接起電話:“喂?” 少女猶豫一瞬,也跟了上去。她的戀人半身隱沒在陰影中,看不清臉上是什么表情,只聽對面的只字片語從話筒中傳了出來:“……538床的情況,之后……” 片刻后,他說:“我知道了。” 他掛斷電話,在車門邊站了一會。 遠處長長短短的蟲鳴在草叢間響起,秾春與夏初纏綿芬芳的空氣,掠過平原與河流,拂起了少女柔軟的長發(fā)。 不知過了多久,男子轉(zhuǎn)身望向她,開口道:“該回去了。” “可是明明說今晚……” 她的戀人仍然非常溫柔:“上車吧?!?/br> 少女抿了抿唇,卻無法也不敢拒絕,只得悶悶不樂地走上前去。 夜空下,一輛改裝h2穿過高低起伏的荒原,向地平線盡頭浩瀚的人世燈海駛?cè)ァ?/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