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Chapter 75
滕文艷, 女, 十六歲,小學文化,s省陵州市某三流美容院的洗頭妹。 那么大的城市里, 不知道有多少家沒證沒照沒資質(zhì),裝幾個洗頭池、兩臺按摩床就敢自稱美容院的小作坊開在大街小巷,多少個漂泊在外無根無基的小青年背著行囊,輾轉(zhuǎn)在各個車站間來去匆匆。在流動頻繁的低端群體中,失蹤個把小姑娘再正常不過, 連貧民窟左鄰右舍的注意都沒法引起,更別提報警了。 但兩年前滕文艷的失蹤, 卻在派出所里記著一筆。 因為她是跟隔壁理發(fā)店小工一起失蹤的,而小工失蹤前曾向老板預支過半個月工資——800塊錢是理發(fā)店主在派出所耗了大半個下午做筆錄的主要動力。 “除了滕文艷三個字之外找不到其他任何信息,甚至連滕文艷都未必是真名,因為美容院老板娘已經(jīng)找不到她的**復印件了——誰知道當初有沒有要過**復印件?!备吲吻嗄弥曛菔芯謩倐髡孢^來的材料,有些唏噓:“那個叫王銳的理發(fā)店小工倒有真實身份信息可以往下查,我們已經(jīng)跟當?shù)鼐酱蚝谜泻袅? 兩條人命的案子, 讓他們抓緊辦?!?/br> 嚴峫秦川兩人頭湊著頭,后者因為連續(xù)熬了三十多個小時,眼底布滿了通紅的血絲。 “我看這樣吧?!鼻卮▕A著根煙, 沙啞道:“王銳滕文艷兩人都屬于社會低層流動人口, 是極易被犯罪分子盯上的高危目標, 戶籍那邊查起來太耗時間了, 對案情也沒什么幫助。不如我們集中力量從陵州市那邊入手,調(diào)查兩人失蹤當天的行蹤軌跡,爭取早日找到埋骨地——也就是賀良的行刑地,老嚴你覺得呢?” 嚴峫雙手抱臂,面沉如水。 秦川和高盼青兩人眼睜睜瞅著他,半晌才聽他突然說:“不,必須查出滕文艷的背景來歷?!?/br> “為什么?” 嚴峫心說,因為只有她不是女學生。 江停提示過,儀式通常是內(nèi)心圖景的外在投射,也就是說黑桃k選擇小姑娘的時候,是嚴格以江停為原型來挑選替身的,反倒是對男生如何沒有太多要求,純粹只是個寄托行刑情結(jié)的工具。 步薇和李雨欣都是女學生,而且還都是傳統(tǒng)意義上乖巧保守、成績比較好的那種小姑娘,符合江停少年時代的學生特征,只有滕文艷小學畢業(yè)就輟學打工去了。也就是說,滕文艷與江停的相似點在其他方面,很有可能就是她的來歷背景。 她出身于一個怎樣的家庭?是否顛沛流離,飽受欺辱? 她重合了黑桃k心中江停的哪一個側(cè)面呢? 嚴峫手機忽震,收到一條新消息: 秦川四十五度傾斜身體:“誰?。磕阏剳賽哿??!” “沒有,警校一老朋友。”嚴峫回了馬上出來四個字,匆匆把手機放回口袋,向高盼青手里的資料點了點:“——滕文艷的身份背景可能跟她和汪興業(yè)怎么認識的這一點有關(guān),如果她身邊有人吸毒,保不準又能拔出蘿卜帶出泥,掏出一窩販毒的來?!?/br> 高盼青滿臉恍然大悟的表情。 “總之先通知陵州市局摸排走訪,我去吃個飯就來?!眹缻l話音未落,人已經(jīng)沖進了電梯:“有事打電話給我!” 身后兩人面面相覷,半晌秦川終于忍不住問:“他就是談戀愛了吧?” 高盼青:“……” 秦川活像被注入了一記名為八卦的強心針,所有疲勞一掃而光:“來來,來瞅瞅!” 刑偵支隊大辦公室朝南窗口,百葉窗被撐開一條縫,兩個腦袋爭相往前湊,秦川連金邊眼鏡被高盼青擠歪了都沒發(fā)現(xiàn)。幾分鐘后只見嚴峫的身影匆匆出了市局大門,在兩人激動的注視中快步穿過車流,向馬路對面一輛銀色suv走去。 “我艸……”高盼青喃喃道,“奔馳g65,所有已婚男人的夢中情人,靈魂小老婆……” 秦川拍拍他的肩:“準備紅包吧。” “啥?” “能開小老婆的只有正房夫人,”秦川一推眼鏡,反射出睿智的光:“你們嚴哥八成有對象了?!?/br> 副駕駛車門關(guān)閉響起,正房夫人才從線上象棋中抬起頭:“這么快?” 嚴峫扣上安全帶,抬頭沖江停一笑。 ——嚴峫這人是這樣的,只要他愿意,當他笑起來的時候,所有工作上的高強度壓力和情緒上的陰沉暴戾,全都可以隱藏得滴水不漏,當然也包括兩個小時前才凝聚心頭的冰冷又沉重的懷疑。 “這不是怕你餓著嗎?”嚴峫順口道,“想吃什么?別太遠。” 江停熟練地發(fā)動汽車,打燈掉頭:“喝點粥吧,吃完了把你送回來加班?!?/br> “到前面路口換我來開唄,你開車行嗎?” “有什么不行的?” 嚴峫舒舒服服地往副駕座上一靠:“別誤會,咱們之間沒有這方面的信任問題,主要是我從小接受的家庭教育是,當男人跟老婆在一起的時候,不能勞動老婆來開車?!?/br> 綠燈亮起,大g隨著車流緩緩向前移動,江停眼角向他一瞥。 “偷看我干什么?” “沒有?!苯K坪醺杏X有點好笑,“我只是在想你家教育挺獨特的,還有哪些內(nèi)容?” “唔……”嚴峫思索片刻,一時也想不出他老爹老媽從小給灌輸?shù)乃枷胫心男ΤH藖碚f比較獨特,半晌他認真道:“老公開車時在旁邊一個勁逼逼的女人不能娶算不算?” 江停眼底笑意加深,說:“那你為什么還敢逼逼呢?” 嚴峫也撲哧一聲笑起來,順手在江停大腿內(nèi)側(cè)擰了把:“還沒過門就敢謀圖上位,反了天了你還?!?/br> 江停趕緊把腿往里一偏,抬眼觀察前后車流。 他開車跟嚴峫很不同。嚴峫是個字面意義上的老司機了,開車時整個人姿態(tài)放松,完全向后靠在椅背上,經(jīng)常只有右手搭在方向盤下端,除了急轉(zhuǎn)之外很少用到兩手。但江停卻上半身向前傾,坐姿挺直,雙手扶著方向盤,頭微微抬起,以約十秒一次的頻率抬眼看后視及側(cè)視鏡,駕駛動作標準得能直接拿去駕校當教學范本。 僅僅兩個多月前,他還是個無意中目睹車禍而被誘發(fā)ptsd癥狀的病人,很多出過慘烈車禍的人是幾年甚至一輩子都開不了車,但他只用這么短的時間就迫使自己克服了心理障礙。 嚴峫看著江停,心想他內(nèi)心應(yīng)該有種強大的,無時不刻逼迫著自己修正行為的力量。 但這種力量來源于何處呢? 嚴峫終于干了自己心心念念好幾天都沒干成的事——讓江停吃到了“真正的”海鮮粥。 江停無奈道:“別點了,待會吃完了還回去加班呢,你非逼著人往海鮮粥里放象拔蚌是什么意思啊?逮著吃我一頓的機會照狠了宰是吧?” 嚴峫把菜單還給小女服務(wù)員,直到年輕漂亮穿綢緞旗袍的姑娘走了,才沖江停一勾嘴角:“你這說的什么話,我能讓老婆掏錢嗎,搞得跟你嫁進我嚴家大門是嫁虧了似的?” “誰嫁進……” “而且我真敞開了吃你也受不了啊,”嚴峫不懷好意道:“這個話題我們晚上關(guān)起門來再家庭內(nèi)部協(xié)調(diào)吧,啊,乖?!?/br> 江停立刻起身:“服務(wù)員!結(jié)賬!” 嚴峫慌忙把他拉回來摟在懷里:“哎喲跟你開玩笑呢,江隊,江老師,江大神……坐下坐下,這案子今兒有進展了,正是指望你提供線索的時候呢,別鬧了趕緊回來幫我看看?!?/br> 江??扌Σ坏茫粐缻l生拉硬扯地拽回了雅座,強摟著肩膀圈在自己身側(cè),摸出市局配發(fā)的國產(chǎn)機,調(diào)出相冊里的最近幾張照片:“喏,今天早上在汪興業(yè)的秘密據(jù)點之一琥珀山莊發(fā)現(xiàn)的,原件已經(jīng)上交市局技術(shù)隊做處理了。” ——手機屏幕上是汪興業(yè)那本筆記的前三頁。 三個女孩子在一色一樣的大紅背景里瞪著江停,每個人都有著稚嫩卻精致的五官,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她們來自不同的地方,有著不同的姓氏,截然不同的經(jīng)歷和背景;除了都是受害者之外看上去毫無聯(lián)系,但只有嚴峫知道,在隱秘的衣襟下方,她們肩窩處都有那顆詛咒般的紅痣。 如果三個女孩子肩并肩躺在一塊,可能她們紅痣相差的距離都不到兩寸。 江停端詳著手機,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只微微瞇起了瞳孔,良久后他終于用大拇指敲了敲屏幕:“這個姓滕的女孩子怎么沒有地址?” 這時他們要的粥面小菜都上來了,嚴峫一邊用白瓷勺攪拌江停那碗價格四位數(shù)的粥,一邊把老高調(diào)查出的滕文艷的信息,以及小花臂交代的情況都避重就輕說了,并沒有提在筆記本中發(fā)現(xiàn)江停照片這一細節(jié):“現(xiàn)在的調(diào)查重點是滕文艷的身世背景,爭取查出她和汪興業(yè)之間的聯(lián)系。汪興業(yè)是大毒梟的掮客和聯(lián)絡(luò)人,以他為中心輻射出了一張牽涉販毒、綁架、買兇|殺人等等罪行的網(wǎng)絡(luò),我們不能僅僅局限于這個綁架案,而是要把整個犯罪網(wǎng)都打下來。” 江??戳怂谎郏骸巴襞d業(yè)的犯罪網(wǎng)絡(luò)明顯超出s省范圍,你一建寧市的想把他全殲?這么有干勁?唔……”話音未落他被嚴峫喂了滿滿一勺海鮮粥。 那海鮮粥的味道確實對得起價格,鮮香得能讓人把舌頭都吞下去。江停猝不及防,被嚴峫連續(xù)喂了好幾口,才連連擺手擋住了下一波攻勢:“放下放下,我自己來……” 嚴峫向后瞥了眼。五星級酒店餐廳裝潢豪華,雅座又有消費要求,因此周遭沒什么人。他瞅準侍應(yīng)生背過身去的那一瞬間含了口粥,俯身迅速口對口喂給江停,鮮美的滋味混在唇舌間來回推擋,不知不覺全咽了下去。 侍應(yīng)生轉(zhuǎn)過身,嚴峫舌尖立刻在江停上顎一卷,旋即閃身坐直,滿臉正經(jīng),渾然好似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江停從臉頰到耳根滿面發(fā)紅,侍應(yīng)生殷勤問:“兩位先生要加冰水嗎?” 嚴峫笑道:“不用,他不熱,是太激動了。” 侍應(yīng)生不明所以,疑惑地走了。 江停頭也不抬地用餐巾擦拭嘴角:“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官府差役竟在此公然調(diào)戲良家婦男?!眹缻l接口道,“調(diào)戲完了還得回衙門去干活兒?!?/br> 江停:“……” “不干活的話怎么把汪興業(yè)犯罪團伙徹底打掉呢?”嚴峫戲謔地瞧著他,若有所指道:“不徹底打死姓汪的,怎么順藤摸瓜地接近黑桃k,把這個毒梟團伙的所有秘密都大白于天下?” 不知是不是嚴峫的錯覺,江停動作略頓了頓。 “怎么了?”嚴峫不給他任何反應(yīng)時間,一針見血地問。 江停雙手還維持著拿餐巾的動作,只露出上半張臉,一雙黑眼珠清凌凌地向嚴峫一瞥。正當嚴峫等著他找借口來掩飾的時候,卻只見他向手機相冊揚了揚下巴,放下餐巾,整張臉上神色如常:“我在看這個女孩子?!?/br> 是步薇。 “看她干什么?”嚴峫若笑非笑地問。 江停皺起眉,似乎完全沒有感覺到嚴峫話音的異樣,說:“感覺她跟李雨欣和滕文艷都不太一樣?!?/br> ——確實不一樣,畢竟步薇是唯一一個在長相上與他神似的,被黑桃k叫出兩個億身價的小姑娘。 他發(fā)現(xiàn)了?嚴峫臉頰肌rou不由自主微微繃緊。 然而下一刻,卻只聽江停輕聲道:“因為只有她在笑?!?/br> 三張二寸免冠照上,李雨欣面無表情,冷漠地盯著鏡頭——那是因為汪興業(yè)按下快門的剎那間,她知道她mama吸毒,也知道給自己拍照的是什么人,那冰冷表情之后是對生母的怨懟和疏離。 滕文艷拘謹而畏懼,肩膀小心翼翼地縮著——那是因為她只有小學文化,早早出來打工,知道討生活的艱難滋味。不管汪興業(yè)是以什么手段接近她并拍下這張照片的,她感到緊張畏懼、害怕得罪汪興業(yè)是很正常的事情。 只有步薇在笑。 那笑意光看嘴角動作是絕不明顯的,但除了嘴角之外,有種很難描述的神采從少女眼底一層一層地、擋也擋不住地滲透出來,就像深海珍珠即便被放置在昏暗中,都能散發(fā)出人造珍珠絕不能有的溫柔光暈。 汪興業(yè)是在什么情況下給她拍下這張照片的? 拍攝時相機后有什么,讓她笑得那么開心? “我看到了?!眹缻l邊吃飯邊頭也不抬道,“但這個情況比較復雜,首先步薇被拍下這張照片時她父母已經(jīng)去世一段時間了,汪興業(yè)是以領(lǐng)養(yǎng)人而不是迫害者身份出現(xiàn)在她生活里的;其次她年紀最小,十三歲,還不是知事的年齡,跟十六七歲的滕文艷李雨欣都不同?!?/br> 江停緊盯著手機屏幕上少女微笑的臉,閉了下眼睛,幾秒鐘后才睜開,把手機還給嚴峫:“她笑得我不太舒服?!?/br> “唔,我原本是打算明天一早再去醫(yī)院跟她聊聊的。你來么?” “干嘛叫我去?” 嚴峫沒吭聲,也沒提在醫(yī)院里步薇幾次有心無意的奇怪表現(xiàn)。他從炒牛河里挑出八角丟在桌上,笑著向江停挑了挑眉:“你這才剛過門還沒領(lǐng)證的小媳婦,放心讓老公一人去拜訪女受害人嗎,還不得趕緊跟著?” 江停深吸了口氣:“嚴副支隊,我必須……” 話音未落手機響了,是馬翔。 嚴峫豎起一根食指,微笑而不容置疑地示意江停閉嘴,滿臉都寫著“我說了算”四個大字。 “喂馬翔,你陸顧問正坐我大腿上撒著嬌呢,有什么事?”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陸師爺竟公然調(diào)戲我們官府差役,是道德的扭曲還是人性的淪喪,或者是嚴哥你為了破案終于決定出賣**?”馬翔大著嗓門,走路帶風:“要出賣得趕緊,萬一明兒那姓汪的孫子不幸落網(wǎng),你珍藏三十多年的美色就更沒理由賣了!” “我艸,你這不是在考驗我身為一名人民警察的黨性么,咱們到底還抓不抓汪興業(yè)了。”嚴峫問:“你干什么呢,江陽縣那邊有線索了?” “沒有!” “那……” “兩個月前辦丁家旺胡偉勝制毒案的時候,行動當晚有個狙擊手引爆了緝毒現(xiàn)場,事后綜合彈道復原、治安監(jiān)控、目擊者證詞、以及現(xiàn)場血跡dna等等線索,您讓技術(shù)隊重建了犯罪嫌疑人面部3d圖,交給省廳做數(shù)據(jù)追查……” 嚴峫打斷了他:“不是說省廳完全查不出來,只能上交部里?” “部里給了個匹配結(jié)果,剛一層層下到咱們市局?!瘪R翔頓了頓,賣了個關(guān)子:“您猜先前省廳為什么查不出這個人?” 嚴峫手機貼著耳朵,皺起了眉頭。 他能感覺到江停的視線從側(cè)邊緊盯著自己,但他就像沒看見似的,中指輕輕敲擊桌沿。沉吟片刻后某個猜測在腦海中漸漸清晰,不由吸了口氣: “……他是外籍?” “對!”馬翔無奈道:“搞了半天那龜兒子根本不是中國人,他是緬甸華裔,因為殺人走私在緬甸留過大量案底,他娘的是個職業(yè)慣犯!” “把他的案底資料發(fā)過來?!眹缻l當機立斷吩咐,緊接著仿佛純粹順口般帶出一句:“正好你陸顧問在,可以讓他幫我們看看,說不定他知道其他線索?!?/br> 江停擱在桌面上的手指極輕微地一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