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Chapter 96
建寧市局大門口, 嚴峫匆匆奔下臺階,黑色外套下擺隨著腳步在雨中揚起。 “嚴哥你上哪去?”馬翔追在后面大聲問:“要不要我一起?喂, 嚴哥!” 嚴峫鉆進警車門,頭也不回地擺了擺手示意不用, 腳踩油門沖了出去。 “經(jīng)鑒定, 這顆9毫米魯格彈上的膛線、底火和撞針痕跡, 都能確定為九二式軍警槍所發(fā)射, 但本省公安系統(tǒng)范圍內(nèi)卻沒找到與之匹配的膛線記錄。這說明了兩種可能性,第一這把手|槍屬于軍槍,但軍械數(shù)據(jù)是從來不對外界公開的, 自然也無從查起;二是它并非出自本省公安系統(tǒng),也就是說,可能是外省公安干警丟失的警槍。” “對于第一種可能性, 老魏已經(jīng)托他在軍隊的老同學幫忙檢查了,目前看可能性非常的小。至于第二種情況呢,我們已經(jīng)往公安部打了報告, 準備從全國的失槍數(shù)據(jù)庫中,進行統(tǒng)一的篩查和檢驗?!?/br> 警車前燈穿透雨霧, 雨刷反復劃出兩道弧線。 方才局長辦公室內(nèi)呂局的聲音還回蕩在耳際,嚴峫烏黑如劍般的眉頭鎖著,警車唰然駛過水洼。 “江陽縣襲警現(xiàn)場周圍的道路監(jiān)控已經(jīng)被篩查了幾次, 都沒發(fā)現(xiàn)那名槍手的蹤影, 對范五等人的審訊也沒有頭緒。但是老魏把周圍商家的自制**都調(diào)出來了, 經(jīng)過海量的摸排和走訪, 終于鎖定了一名案發(fā)時匆匆出入現(xiàn)場的可疑男子,還是個曾有過搶劫、偷竊、‘賣零包’等案底的前科人員?!?/br> “已經(jīng)實施抓捕了?”嚴峫立刻問。 呂局一點頭,少頃又緩緩搖了搖。 “您這是……” “嫌疑人死了。” 嚴峫臉色瞬變:“死了?” 呂局呼了口氣。 “國道734,交通肇事逃逸,一直被交警中隊當成無名尸體凍在當?shù)貧泝x館里?!眳尉诸D了頓,低沉道:“直到今天中午當?shù)嘏沙鏊榈绞矗覀儾诺玫竭@個消息,也錯過了最佳偵查時間……推算嫌疑人‘交通事故’死亡日期的話,應(yīng)該正好在你中彈后的第十一二天左右。” …… 放在副駕座上的手機突然響起,鈴聲打斷了嚴峫紛亂的思緒。 “喂?” “跟你說了跨轄區(qū)調(diào)查要省廳批手續(xù),不要擅自行動,怎么小馬說你已經(jīng)跟龍卷風似的刮出市局了?”魏副局簡直被這個不省心的兔崽子氣了個半死:“你人在哪,先別慌慌張張的!老呂已經(jīng)派了偵查員和法醫(yī)去協(xié)助你,你先停車去吃個飯,他們待會就到!” “都什么時候了,還吃什么飯啊,我剛從市局帶出來倆面包吃了?!眹缻l開著車,不耐煩地瞥了眼公路上方的指示牌:“我現(xiàn)在正往江陽縣去,五分鐘后上高速,讓法醫(yī)他們跟在我車后面,江陽縣殯儀館會合吧?!?/br> 魏副局正要習慣性叨叨兩句好好吃飯養(yǎng)生的重要性,聞言突然大怒:“誰跟你殯儀館會合?不會說話就不要說!毛頭小子不知道輕重,當刑警的最需要討口彩了,跟你說過多少遍別整天亂逼逼——” 電話那邊隱約傳來呂局頭疼的勸解:“老魏你啊,你的肝火也別那么大……” 嚴峫不由失笑,心說老頭子還挺迷信,隨手掛斷了通話。 誰知也是邪乎,他手機剛丟回副駕座,突然又響了起來,這次是江停。 嚴峫手一頓,表情似乎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但還是接了起來:“喂?” “你在哪里?” 嚴峫眸光閃動,隨即漫不經(jīng)心地哼笑:“喲,真奇了怪了。短短仨小時內(nèi)竟然能接到江支隊長兩個電話,我這是中頭彩了么?” 從通話背景音來看江停應(yīng)該是深吸了口氣。 “你在哪里?為什么不回家?” 盡管知道不可能,但出于心虛,嚴峫還是下意識掃了眼后視鏡和側(cè)視鏡。這時候天色已晚,雨越下越大了,周遭能見度非常低,高速公路入口汽車來去,前后都沒發(fā)現(xiàn)熟悉的影子。 “我?你管我在哪,沒結(jié)婚就不要管男人下班后去做什么。怎么啦,今兒知道回家了,沒去找你那姓楊的?” 江停顯然不會回應(yīng)這種既挑釁又沒意義的問話,手機那邊他的語音略微加重了:“你在開車。你要去哪里?” ——嚴峫突然從這話中聽出了江停的意思:今晚他要從ktv回家。 高速公路入口,標著“建寧公安”的黑藍色警用suv飛馳而下,破開了灰蒙蒙的大雨。少頃一輛銀色g65尾隨警車開上高速,車尾燈在夜色中泛出蒙蒙的紅光。 嚴峫單手搭在方向盤底部,沉吟片刻,說:“跟馬翔私奔?!?/br> 江停:“……” “不跟你開玩笑了。下班前分局突然報上來一個案子,應(yīng)該是特大入室盜竊,老魏叫我回家前先去看看現(xiàn)場,可能待會還要去分局跟刑警大隊開個會。我現(xiàn)在富陽區(qū)分局附近,今晚也許得熬通宵,你先回家去吧?!?/br> 嚴副支隊果然不愧他建寧奧斯卡第一影帝的名號,短短幾句話說得輕松平和自然,完全聽不出絲毫異樣。頓了頓他又突然想起來什么似的,哼道:“要是讓我發(fā)現(xiàn)你回建寧以后還不老老實實待家,偷偷跑出去跟楊媚私會的話,你就給我小心……喂,喂?” 江??⌒愕哪樕虾翢o表情,緊盯高速公路前方一閃即逝的警車尾燈,突然一腳油門踩下去。 轟—— g65就像頭性能怪獸,閃電般發(fā)出嘶吼,瞬間躥出了黑暗的掩護! “喂?”嚴峫突然感覺不對,丟了手機往外一看。 黑夜大雨中,一輛熟悉的銀色幻影沖破濃霧,緊挨著警車左側(cè)并駕齊驅(qū),路燈在雨幕中勾勒出了標志性的方正車型和biturbo標識。 緊接著車窗降下,駕駛座上露出了江停清晰冰冷的側(cè)臉。 嚴峫:“……” 兩輛車以完全相同的時速飛馳在高速公路上,如同在茫茫黑夜中破開驚濤的小舟。嚴峫就像活見鬼似的隔著車窗瞪視江停,可能是一驚一怒的關(guān)系,突然太陽xue發(fā)著抽地疼了起來:“你怎么在這里?” 手機外放中響起江停冷漠的聲音:“為什么不告訴我你要去江陽縣?” “我……”嚴峫語塞。 “江陽縣發(fā)生了什么,是不是上次范五那幫人襲警的案子出了新線索?嚴峫!如果你周圍發(fā)生了什么你必須告訴我!” 江停一貫從容平緩的聲口罕見地帶上了怒火,嚴峫一口氣上不來,突然只覺胸悶異常,怪異的肝火不由自主地竄上了后腦:“我憑什么告訴你?!” “你沒意識到這件事的嚴重性……” “你是什么都告訴我的嗎?!你對我隱瞞了多少?!憑什么到了我這邊,我就得事無巨細都告訴你,你是我什么人?。?!” 高速車快,這時他們已經(jīng)開出建寧市,兩輛車同時沖上了盤山公路,前方路燈映照下的路面就像無數(shù)彎曲的蟒蛇,光怪陸離地纏繞在一起。 不對,嚴峫大腦昏昏沉沉的,突然一絲冰涼的觸感爬過腦髓。 這種感覺不對。 “我來找你就是想告訴你一些事情,但現(xiàn)在說這些沒意義……” 江停的聲音從手機里傳出來,但不知道為何忽近忽遠,聽著像是隔著海水般朦朧不清: “你的安全對我來說很重要,如果江陽縣的案子出現(xiàn)了新情況,或者你身邊發(fā)生了任何事,你必須在第一時間內(nèi)告訴我……” 嚴峫急促喘息,感覺眼前陣陣發(fā)黑,心臟在胸腔中急促顫動。全部血液都被失序的心跳壓到四肢末端,以至于手腳發(fā)麻,喘不上氣,所有景物都在疾馳的擋風玻璃后扭曲成了斑駁的色塊。 我這是怎么了?他想。 這個情況不對,要剎車,快剎車—— 但他的腳像灌了鉛似的無法移動,一點點將油門踩下了底。他的雙手迅速發(fā)青、發(fā)紫,即便用盡全力,也只能慢慢滑落方向盤。 “江?!眹缻l用盡全身力氣,卻只發(fā)出細若蚊蚋的喘息: “……江?!?/br> 失去意識前他最后也最強烈的念頭是,你快離我遠點,我要撞車了—— 嚴峫閉上眼睛,雙手徹底從方向盤上滑了下去。那一瞬間警車失控,呼嘯著沖向立交橋護欄! 江停失聲喝道:“嚴峫!” 雨天路滑,失去了控制的警車根本抓不住地面,打著旋就向左側(cè)沖過來! 嚴峫右側(cè)靠著公路盤山的那邊,左側(cè)車道上是江停開的g65,再左就是隔開山坡的護欄了。雖然護欄看似很結(jié)實,但警車失控前的速度已經(jīng)達到了驚人的一百三,巨大的沖撞力足以令車身翻越護欄,一頭栽進山谷里去! 暴雨、高速公路、翻滾的車身、天旋地轉(zhuǎn)和慘烈撞擊……所有相似的細節(jié)猶如血色大網(wǎng),從視野每個角落鋪天蓋地席卷而來,全數(shù)沒進江停猝然縮緊的瞳孔。 是的,他經(jīng)歷過。 那場導致他昏迷三年的車禍,永遠不曾消失的夢魘,直到今天還不時出現(xiàn)在腦海深處的恐懼投影…… 剎那間江停腳尖已經(jīng)碰到了剎車踏板,只要踩下去,g65出類拔萃的制動性能會立刻令整個車身戛然而止,他會停留在安全地帶,眼睜睜看著警車從前方咆哮沖向深淵。 ——只要踩下剎車。 下一秒,江停幾乎是閉著眼睛,一腳油門決然到底! 吼——! 原地只留下g65的一線殘影,轉(zhuǎn)瞬間它已沖到警車左側(cè),就像頭出閘的鋼鐵野獸,硬生生擠進了越來越近的警車和護欄夾角間! 警用suv已經(jīng)徹底失去了控制力,在可怕的慣性作用下急速向左,飛馳挨近山谷;g65則與它齊頭并進,仗著強悍的越野車身把警車往山壁那邊頂,江停在劇烈顛簸中猛打方向盤,手背連同手臂都暴出了青筋! 刺啦——刺啦—— 兩車側(cè)邊摩擦,爆發(fā)出灼目的火花。就在這時“嘩!”一聲g65巨震,江停方向盤險些脫手,視線余光瞟去,霎時全身上下所有毛孔都張開了—— 警車已將g65逼至山道邊緣,護欄后黑漆漆的山谷就緊挨在車輪下。 護欄金屬承受不住兩輛車的沉重壓力,在迅速變形的同時,硬生生將g65的左側(cè)視鏡擠成了齏粉! 時隔三年,粉身碎骨的陰影又一次降臨到江停頭頂,他甚至再次聽見了死神在自己耳畔的囈語。但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他心里卻前所未有的清明冷靜下來。 別怕嚴峫,你不會摔下去。 我不能讓你摔下去—— 江停猛拉手剎,打方向盤,頂著左側(cè)護欄和右側(cè)警車的雙重絞殺,一寸一寸將沉重的車身往公路上推,兩車輪胎摩擦發(fā)出撕裂耳膜的尖響。g65左右車門同時擦出了駭人的電火花,就在那雪亮滋啦中,儀表盤上的時速節(jié)節(jié)攀升,一百三、一百五、一百六、一百九…… 生死時速令g65爆發(fā)出了更大的推力,警車被一分一分地硬擠向公路,終于頹然遠離護欄,一頭撲向山壁! “嚴——” 江停只來得及發(fā)出這一個字。 即便是性能怪獸g65,也扛不住江停尖刀走鋼絲般的極限駕駛,終于在警車撲向公路的那一瞬間,徹底失控了。 銀色的鋼鐵車身在暴雨中瘋狂旋轉(zhuǎn),后輪揚起扇形的砂石泥土,在暴雨中射向四面八方。完全失去抓地力的車頭咆哮著撞上山石,側(cè)窗碎成無數(shù)片,鋪天蓋地潑進了駕駛室! ——嘭??! 最后的撞擊聲仿佛遠在天邊,又好像穿透耳膜,直接炸在了腦髓里。 過了不知多久,江停感覺不到全身的存在,也喪失了對時間的概念。他眼前所有東西都變成了重影,恍惚只感覺到鼻腔發(fā)燙,口腔乃至喉嚨都充滿了黏膩溫熱的液體。 困…… 好困…… 他感到眼皮很重,有種無形的力量拽著他墜向溫柔的深淵。那里黑茫茫一片,既沒有痛苦也沒有恐懼,悲傷與懷念都被抽離,只有他一人孤獨地飄蕩在萬頃深海。 ——那嚴峫怎么辦?他迷迷糊糊地想。 如果我走了,嚴峫會去哪里? 黑暗的駕駛室中,江停手指一抽,喉頭痙攣,猝然噴出滿口血!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江停劇烈嗆咳著,不知道哪來的力氣,發(fā)著抖推開了車門。 g65不愧山路霸王的名頭,換作一般越野車可能現(xiàn)在整個車身都擰成麻花了,它只是車頭保險杠變形、車門凹陷進去個大坑、外加擋風玻璃碎裂半邊而已——也幸虧如此,江停這種虛弱的體質(zhì)才能在如此劇烈的撞擊中,僥幸撿回了一條命。 江停拖著自己下了車,剛一接觸地面便全身發(fā)軟,支撐不住地跪了下去,雙手下意識往地面上一撐。 他已經(jīng)感覺不到疼痛了,霎時只覺掌心濕潤發(fā)熱,卻沒反應(yīng)過來那是滿地車窗玻璃碎片割出的血。 “呼……呼……” 江停勉強起身,頂著大雨踉蹌著走向警車。 嚴峫這人天生的鴻運在此刻得到了充分淋漓的展現(xiàn)——原地高速打轉(zhuǎn)的警車一屁股狠狠撞上山壁,后半截車廂都扭成了鋼鐵廢材,前半段卻神奇地完好無損。江停用力打開變形的車門,抓著嚴峫的手臂扛在肩上,咬牙把他從安全氣囊中拖到地上,拍著他冰涼的臉:“嚴峫……咳咳咳咳!嚴峫!” 沒有回應(yīng)。 嚴峫臉色青紫,呼吸微弱,江停沒時間擦自己嘴角咳出來的血沫,跪在地上探了探他鼻息,又按在頸動脈上一試脈搏,霎時后背發(fā)冷—— 嚴峫的心律嚴重失常,光用手摸都能感到明顯的忽快忽慢,這樣下去會引發(fā)室顫! 這是怎么回事?! 嗡——嗡—— 滂沱暴雨中圖突然傳來震響,霎時江停覓聲抬頭,是手機! “喂,嚴哥?” 馬翔坐在警車后座上,一邊連著耳機通話一邊飛快打手游,扯著大嗓門樂呵呵地:“我跟狗哥帶著幾個實習小碎催下高速啦,你到哪兒了?找個地方吃晚飯順便——” “是我,陸成江。” “哎喲陸顧問?”馬翔既意外又欣喜:“我聽嚴哥說你倆夫妻生活不和吵架來著,那個……” “嚴峫出事了,車撞在盤山公路中段?!?/br> 馬翔猝不及防,手機啪嗒摔在了地上:“什么?!” 嘩嘩雨聲中傳來江停發(fā)顫的喘息,盡管能聽出冷靜,但嗓音嘶啞得像每口都含著血: “立刻聯(lián)系最近的醫(yī)院和救護車,我們被困在雨里了,嚴峫的情況可能是被投了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