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場惡戰(zhàn)。

    善規(guī)教教眾死了二百余人, 宣竹已死，正玄山死傷近五百，文淵閣無礙, 徐云騫未曾讓人染指主峰和王升儒居住的蒼溪院。

    他從未一口氣殺過這么多人, 到最后甚至有些麻木, 他分不清自己跟魔教中人到底有何區(qū)別。徐云騫的白衣被鮮血染紅，有些是他自己的血, 有些是敵人的血，新鮮的血跡落上去, 染紅又變得濃黑，已經(jīng)看不清衣袍原本是什么顏色。

    他像是穿著一層血衣，鮮血粘稠像是一張大網(wǎng)壓在他身上, 讓他險些喘不過氣, 他未曾穿過這么艷麗的顏色, 好像神仙被徹底拉入神壇, 直接墮入修羅道。

    殷鳳梧失去了消息，跌下山崖不知道是死是活, 王升儒帶去的人只活了一個, 正玄山上下一片哀慟, 之后有人急忙來報, 帶來足以震驚正玄山上下的消息：

    王升儒戰(zhàn)死。

    顧羿成魔弒師。

    顧羿背叛正玄山追隨曹海平。

    死里逃生的道士帶回來一共三句話，他說完之后大堂內(nèi)部一片肅靜, 沒有一個人開口, 就連祝雪陽也沒有，祝雪陽早就說過顧羿不能留, 他知道顧羿遲早會成個禍害, 但未曾想過王升儒能夠被顧羿斬殺。他跌落在太師椅中, 整個人都在顫抖，狼狽不已。

    徐云騫沒有表情，或者說他的表情已經(jīng)被磨光了，他揉了揉眉心，第一個開口：“尸首呢？”

    道士答：“青龍鏢局作保帶王掌教回山?！蓖跎逶诮型麡O高，有不少義士愿意拼死送他的尸首回正玄山。

    徐云騫放下心，總歸尸體還是完整無礙，他環(huán)顧四周，看著這滿目瘡痍的正玄山，徐云騫之前沒見過的人如今一起出現(xiàn)，十二蓮花峰的道長們一半潛心修道一半沉迷于飛升，真正掌管過教中事宜的僅有一個祝雪陽。

    祝雪陽老了，王升儒給他留下的爛攤子太大，讓他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

    徐云騫收回目光，主動把擔子挑起，道：“把同門的尸骨收斂，三日后火葬。”

    下面的管事看了看祝雪陽，之前掌管教中事宜的是祝道長，徐云騫是掌教候選，他還未真正掌管正玄山，祝雪陽擺了擺手，大概是讓他聽徐云騫吩咐，“那善規(guī)教的尸首……”

    “扔下山崖?！毙煸乞q想也沒想，他沒那么大的仁心還要給善規(guī)教的人收斂尸骨，扔下山崖，崖底自有野獸覓食，靈魂不滅輪回往復，也算做好事。

    管事聽了吩咐想要下去cao辦，“等等?！毙煸乞q出口打斷。

    管事停在原地，徐云騫又道：“妖僧宣竹的尸首掛在正玄山門口，掛七日，七日后沒人認領(lǐng)丟出去喂狗。”

    “這……”管事有些猶豫，宣竹是徐云騫親手斬殺的，為了殺宣竹徐云騫腹部重傷，徐云騫此舉如同炫耀獵物，但他們這種名門正派，又自詡天下第一道山，從不沾惹這種事。若是懸掛在門口想讓曹海平來接人更是不可能，魔教中人哪有什么仁義禮智？不會有人給宣竹收尸。

    “此舉有些不妥?！迸赃吶f竹峰道長出聲。

    有些人臉面看的比天重，徐云騫在此戰(zhàn)之前都沒見過這個長老，也不知道這一個個人都怎么冒出來的，他才不管是什么狗屁不妥，冷笑一聲：“怎么？你還要給他披麻戴孝念經(jīng)嗎？”

    徐云騫未曾執(zhí)掌掌教印，人已經(jīng)如此張狂，萬竹峰道長氣急：“沒大沒?。∧抗舛虦\！你把妖僧的尸首懸掛，跟善規(guī)教有什么區(qū)別？”

    “沒有區(qū)別?！毙煸乞q居高臨下看著他，他的目光稱得上是蔑視，哪來的什么區(qū)別？他們跟善規(guī)教是殊途同歸。

    “你！”萬竹峰長老拍案而起，作為長老他大概知曉文淵閣頂層的秘密，但他一心為天下正道，如今被戳了個稀巴爛，他剛想發(fā)難就被祝雪陽一把扯下，“跟小輩有什么好較勁的?！?/br>
    萬竹峰長老胡子發(fā)抖，被祝雪陽一把按下才反應過來在此議論極樂十三陵不妥，管事的人看了看這滿堂的長老道長，最后又看了看徐云騫，覺得他一人很難真正扛得起正玄山，問：“掛上去之后呢？”

    徐云騫面無表情，“掛上去放出消息，正玄山與善規(guī)教宣戰(zhàn)?！?/br>
    這是要下戰(zhàn)書了，武林中人要的是一個態(tài)度，從此之后正玄山和善規(guī)教是死敵，管事問：“誰宣戰(zhàn)？”

    “我，”徐云騫的眼睛沒有絲毫溫度，他說的很緩慢，“我、誓、殺、曹、海、平?！?/br>
    殺師的仇，奪師弟的仇他會報。

    此言一出滿堂皆驚，這話徐云騫十三歲時也說過，當年徐云騫年紀尚小，他要去殺誰沒人放在心上，聽一聽少年意氣也就算了。按照徐云騫如今的威望來說，此言一出等于把責任都扛在自己身上，到時候如果做不到可能要自刎謝罪。

    萬竹峰長老無話可說，沒人敢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說這么狂妄的一句話，這幾乎是用自己后半輩子做賭注。

    王升儒一死，正玄山亂了套一樣，早在他活著的時候就不大安穩(wěn)，如今更是暗流涌動，不少人覺得徐云騫不適合掌教之位。徐云騫自己都不想當什么狗屁掌教，他至今也沒提過執(zhí)掌掌教印這回事。

    可師父已經(jīng)死了，師弟也走了，他總不能眼睜睜看著正玄山一步步爛下去。

    四日之后王升儒的尸首被送上山，他被正道中人收斂好了尸骨，身上除了胸口的致命傷沒有其他大傷口，他身體完整死之前沒有遭受苦難。

    火葬那天徐云騫換了一件干凈的道袍，頭發(fā)被規(guī)規(guī)整整束起，插著一支桃木簪。大火燃燒，尸臭沖天，有人在誦經(jīng)送逝者往生，正玄山的喪鐘一直在敲。道士身死叫做羽化，羽化而登仙，但所有人都知道沒有所謂的飛升成仙，不過是化作一捧焦土。

    在大火中，祝雪陽忍不住去看徐云騫，他精致的五官如此完美，像是一尊羊脂玉雕刻的絕佳神像。徐云騫好像不曾受著世俗的煩惱，此時人們才發(fā)現(xiàn)，師父死了師弟入魔對徐云騫沒有影響，他無悲無喜，連一絲難過的表情都沒有。

    徐云騫把事情一樁樁提出來，慢慢接手教中雜物，為同門師弟收斂尸體，親自去山下接王升儒的尸骨上山，他安排好了一切，仿佛自己沒有靈魂。

    葬禮結(jié)束之后就是清算，幾個長老擠在一起喋喋不休，徐云騫愛潔愛清凈，這么吵鬧的環(huán)境竟然也能待得住，等他們談到如何處理顧羿這個叛徒時群情激奮，好像恨不得把顧羿宰了。

    武林講究傳承，武學修為代代相傳，師父大過天，叛師是大罪，連魔教中人都不會叛師，顧羿竟然殺師，這是真正的罪孽。

    正玄山要追殺顧羿，把他的尸骨帶回來給王升儒殉葬。

    “我愿為顧羿承擔。”徐云騫突然開口。

    他們停下來，一時間有些不解，徐云騫按道理來說很快就能當正玄山掌教，可他偏偏出了差錯，徐云騫撲通一聲跪下，背脊挺得筆直，道：“我愿意為他承擔?！?/br>
    祝雪陽差點拍爛了桌子，氣得胡子都在抖，直指徐云騫：“你知道你要承擔什么嗎？弒師之罪，你能擔得起？真是好大的口氣！”

    徐云騫跪在地上，面色平靜，“我能?！?/br>
    “你你你你！”王升儒死之前囑咐祝雪陽讓他協(xié)助徐云騫，他知道徐云騫一身反骨，可他不知道徐云騫能不認是非，他當然清楚徐云騫和顧羿之間不清不楚的齷齪關(guān)系，覺得他被什么狗屁情愛沖昏了理智。

    祝雪陽大口喘氣，氣到最后反而笑了，問：“你還妄想跟他有個善終嗎？”

    徐云騫道：“沒有?！弊詮倪x擇死守正玄山之后他就沒想著有善終，“我跟他是仇敵?！?/br>
    祝雪陽壓著火氣，問：“為什么？”

    徐云騫道：“他是我?guī)煹??！?/br>
    顧羿是他師弟，是他一手養(yǎng)大的，有什么過錯那是他的過錯。王升儒最后跟他說的話是讓他保住顧羿。

    祝雪陽此刻才從徐云騫的表情上看出些許端倪，好像終于不再繃著，那張冷冰冰的臉終于流露出人的情緒。死的是養(yǎng)了他十三年的師父，成魔的是他的摯愛，徐云騫經(jīng)歷師父逝世師弟成魔，天底下不會有比他更痛苦的人。

    祝雪陽對他恨鐵不成鋼，看著徐云騫的樣子卻無話可說，他看著徐云騫長大的，從六歲看到了現(xiàn)在。徐云騫是掌教師兄最好的徒弟，一輩子修為都給了他。祝雪陽氣到了極致，反而感到了一股無力，他跌坐回椅子上。

    少年人未經(jīng)磨煉沉不住氣，根本不適合當掌教。

    “百里玉峰?！弊Ｑ╆柸嗔巳嗝夹牡溃骸澳闾幹冒伞！?/br>
    百里玉峰掌管邢司堂，這件事祝雪陽不管了。

    百里玉峰能在任何時候都保持冷靜，但這件事也讓他頭疼許久，大多數(shù)叛逃師門是要把一身武功都還回去，想要保命就廢去全身武功，猶如當年王升儒給曹海平的選擇，可徐云騫的情況有些特殊。他沉吟片刻道：“江湖規(guī)矩，你從師父身上學的要還，念在你守山有功，廢了你一只手，罰你守文淵閣十年?！?/br>
    百里玉峰頓了頓，問：“你服嗎？”

    這懲罰不輕，徐云騫一輩子都為了追求武道巔峰而活，現(xiàn)在要讓他廢了自己拿劍的手，筋脈寸斷，讓他再也拿不起劍，不僅如此，廢了他自由，讓他代替殷鳳梧守文淵閣。

    徐云騫聞言竟然笑了，只不過那笑容發(fā)苦，道：“不服?！?/br>
    百里玉峰皺了皺眉，覺得徐云騫有些不知好歹，祝雪陽正要說什么，徐云騫道：“判的太輕，配不上我?guī)煾浮！?/br>
    師父那么好，真要承擔殺了王升儒的罪責，這點懲罰算什么東西？

    幾個長老都是看著徐云騫長大的，真要按照規(guī)矩來，該拿了徐云騫的命，但沒有人敢取，王掌教一輩子功法都是傳給了徐云騫，他是正玄山最后的正統(tǒng)。

    百里玉峰冷聲問：“那你認嗎？”

    徐云騫頓了頓，不知道是不是百里玉峰的錯覺，竟然感覺徐云騫的脊背彎了，徐云騫聲音沙啞道：“我認。”

    他不服，但是認了。

    徐云騫天之驕子，一生中唯一一次低頭，是為了他師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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