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舟庵的內(nèi)廳，沉舟師太臉上帶有一抹羞紅，她拿起一壺酒壇，像是為掩飾般喝了一口，道：“抱歉，剛剛失態(tài)了。怎么說呢，有點像趕赴刑場的死囚，在落刀前的那一刻被人大叫一聲刀下留人，那種劫后余生的感覺?！?/br>
    白庸沒好氣道：“以后還請少看一些這種俗套情節(jié)的小說，而且，作為師太卻失態(tài)了，這是冷笑話嗎？”

    “哈哈哈，和小伙子你說話真有意思，人也能覺得輕松很多。”

    沉舟師太將發(fā)結(jié)摘下，放下有些凌亂的頭發(fā)，長發(fā)垂腰的她有種異樣的風(fēng)情，看上去同原來的樣子大為不同。只是這種散發(fā)狀態(tài)沒有維持多久，就被她一擰一拉，又變成筆直如槍的馬尾辮，重新戴上發(fā)結(jié)。這么整理一番后，似乎心情也隨之平復(fù)，她以過往那種開朗且淡然處世的語氣道：“可能有點長，愿意聽一下我的故事嗎？”

    “洗耳恭聽?！?/br>
    “不要抱太大的期待，并不是什么精彩的故事，而且我也不擅長說故事?！背林蹘熖α诵?，像是為醞釀情緒般又飲了一口酒，沒有說話，而是在整理思緒，雙眼目光變得迷離，陷入回憶之中……

    為什么殺人？

    如果有人問起這個問題，我也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因為從有記憶開始，我就已經(jīng)是一名殺手了。殺人對我來說就是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像吃飯喝水那么平常，問殺手為什么要殺人，就好像問一名商人為什么要做買賣一樣。

    這實在是一個無聊的問題。雖然在某個年齡段的時候，我也常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思考這個問題，卻始終找不到答案?，F(xiàn)在回想起來還真是有些難為情，與其特意去思考這種問題，還不如從一開始就不殺人呢，真是無聊之極。

    沒有人逼我這么做，不是為了活下去，也不是因為不想死，沒有那種可以將殺人罪行冠冕堂堂給推卸掉的理由。那種因為不得已而殺人的人，我還真想看看。

    因為我不殺別人，別人就會殺我？想出這種借口的人，一定非常的虛偽和扭曲，居然將殺人這樣黑暗的事情變得正當(dāng)化。

    披上羊皮的狼就不是狼了嗎？自欺欺人罷了。

    組織里就沒有這樣的人，他們有的為錢，有的為名，也有的是純粹想報復(fù)社會，想讓他人感到恐懼。最后一個理由暫且不論，我并沒有那么明顯的理由，純粹是為了殺人而殺人，真要說的話，也就是工作吧，因為我除了殺人，其他都不會，也沒興趣學(xué)。

    不工作就賺不到錢，賺不到錢就買不了食物，沒有食就會餓死。好像也有這么個借口能修飾我殺人的罪行，不過我不打算以此作為辯解，因為那樣做太丟人了。有朝一日我如果被抓去判案，一定會痛痛快快地承認(rèn)罪狀，爭取在一盞茶的時間里讓審判結(jié)束。畢竟想賺錢也是很多方法的，不一定就要殺人，大家也不是因為喜歡才去工作的。

    然而這樣隨興而過的我也終于面臨一個人生中的大危機——組織解散了。

    換句話講，我失業(yè)了。

    平時開銷太多，根本沒有積蓄——大多消費在美酒上面。幸好分了不少散伙費，短時間內(nèi)不至于流落街頭，于是就過起了旅行者的生活。

    組織里不少老人都加入了其他的殺手組織，聽說還有人愿意接受我們原來的組織，并重新整頓。不過我并不打算重cao舊業(yè)，至少不是馬上，雖然比喻說殺人就像吃飯喝水那么平常，可終究沒有吃飯喝水那么必要，人不吃飯喝水就會死，我不殺人也沒有關(guān)系，畢竟這只是一份工作，想來沒有多少人真心喜歡工作吧。

    當(dāng)然，組織里也有一些不殺人就渾身不舒服，將殺人提高到等同吃飯喝水那么重要位置的家伙，但我不屬于那一類人。倒不如說，如果能一輩子不工作，做夢也會笑出聲。

    只是人生不容易之事十有八九，世上有那么一句話，禍不單行。剛剛遭遇失業(yè)危機的我，很快又遇上了人生另一大危機——荷包被偷了。

    可能在很多人眼中，小偷跟殺手同樣屬于不干凈的職業(yè)，蛇鼠一窩，應(yīng)該手藝相通吧。然而這是一個錯誤的認(rèn)知，兩者根本毫無關(guān)系，隔行如隔山，除非這個小偷是個假小偷，不偷財專偷人命。

    綜上原因，我壓根沒有發(fā)覺到身上的錢被偷了。雖然說將所有銀票放在一個荷包里的自己也有錯，可好歹將里面的碎銀留下來吧，居然全部都拿走了，我第一次有了委托自己殺人的欲望。

    不過委托我殺人是要付錢的，而我連定金都拿不出來，也就不了了之了。

    發(fā)現(xiàn)荷包被偷的時候我剛好要結(jié)賬付錢，結(jié)果很尷尬，好像被當(dāng)做吃白食的孤兒，最后還是掌柜出面，說不用收錢。這是一個好人，我覺得很不好意思，于是提出愿意免費為他工作。

    當(dāng)然，我會的工作只有一個，那就是殺人。興許有人會覺得殺人對酒樓掌柜沒有意義，這也是一個錯誤的認(rèn)識，比如說，干掉對面那家店面更加豪華的酒樓的老板。

    很可惜，這個我自認(rèn)很不錯的提議被掌柜大笑著拒絕了，真是一個不會做生意的人啊。以往要是有人委托我出手，付的定金最低都是這一頓飯錢的千倍價格。作為一個商人卻不懂賺錢，難怪開的酒樓這么寒酸。

    原定的休假還沒有結(jié)束，我也不想去工作，于是就這么直接上路了，還想試試所謂的辟谷期。于是忍著一個月粒米未進(jìn)，結(jié)果餓倒在路旁。路途中也有遇上過野豬一類的獵物，可惜我只會殺人，不會殺豬，只能眼睜睜看它逃走。

    然后被人救了，那是一個很漂亮的女人，很和藹很親切，有一種不同于貴族的典雅氣質(zhì)，有點像寺廟里的菩薩像。她自我介紹，說自己是沉舟庵的主持，讓我稱呼她庵主就可以了。這么漂亮的女人卻出家當(dāng)了尼姑，真可惜啊，當(dāng)時有過這樣的想法。

    有恩必報，不能厚此薄彼，于是我也提出為她殺人，結(jié)果她笑了笑，沒有回答。

    既然沒有回答就當(dāng)做沒有拒絕來處理，我很有耐心，愿意等下去，于是跟著她一起上路。

    庵主并不是個健談的人，可一起走了三個月，雙方還是各自了解不少情況。她這人很特別，在我告知她殺手身份的時候，她既沒有露出一般人對殺手的排斥，也沒有覺得我在開玩笑而敷衍，只是很平常的接受了，就好像我是女工一樣那么平常的接受了。

    三個月來我們漫無目的地走著，她鮮少與陌生人談話，我也覺得這樣比較好，因為她是個很容易相信別人的人，這就意味著很容易上當(dāng)，簡而言之，就是一個老好人。但就算如此，還是令我覺得非常奇怪，一路上居然沒有騙子來騙她，也沒有人小偷來偷她荷包，我甚至看到不少對她相貌起色心的好色之徒，結(jié)果卻奇跡般沒遇上一次調(diào)戲。

    老天也在保佑著她吧，我心想道。

    作為一名尼姑，庵主很不稱職，她從不去化緣，而是到各個地方去撿“垃圾”。是的，撿垃圾而已，在我看來那些女人跟垃圾沒有區(qū)別，失去了心，沒有了人格，有的瘋瘋癲癲，有的癡呆發(fā)傻，被扔在無人注意的角落茍且偷生，不過是披著人皮的垃圾。

    即便用我們殺手的目光來看，這些女人也是沒有刺殺價值的垃圾。她們毫無反抗能力，連報仇的意志都沒有，就算是造成悲劇的始作俑者們都不必?fù)?dān)心她們會來報復(fù)。旁人們就算覺得她們也很礙眼，很骯臟，也不會特意去請殺手來殺她們，要殺她們太簡單了，連小孩都能做到，所以刺殺價值為零。

    話說回來，庵主的刺殺價值同樣為零，因為她不招人嫉妒，也不惹人仇恨，自然沒人想殺她。與那些垃圾不同，她很受歡迎，因為對常人而言，既不想看見垃圾，也不愿親自動手處理，畢竟雖然本質(zhì)是垃圾，但好歹披著人皮，所以他們只會日復(fù)一日的看垃圾在那邊腐爛，有人能代勞自然是無比高興。

    仔細(xì)找了找，庵主身上唯一有可能成為刺殺價值的就是她的長相了，美貌者容易遭到同類的嫉妒。可惜這一點意義也不大，因為她是一名正經(jīng)的出家人，身體不過一件臭皮囊。

    最后我們來到了沉舟庵，在這個遠(yuǎn)離俗世的地方，那些失了心的女人能夠得到治療，在周圍都是同病相憐的人，不必?fù)?dān)心受到歧視和排斥，沒人會對她們惡語相信，也沒人會拿石頭扔她們。大多數(shù)人都能在這里恢復(fù)人格，不再發(fā)癲瘋，至少本質(zhì)上能脫離垃圾，雖然在我眼中依舊是零的刺殺價值。

    庵主有的時候會找這些女尼談話，開導(dǎo)心結(jié)，我原本猜測這才是她的本職工作，可相處久了，發(fā)現(xiàn)并非如此。比起治療心病，她更喜歡教女尼們畫畫，練書法，學(xué)刺繡。我私下詢問原因。

    她說，因為這些東西能夠到山下?lián)Q錢。

    這真是一個沒有夢想的世界啊！

    雖說我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不是自夸，混吃等死就是本人的夙愿。

    在沉舟庵待了兩個月，終究是待不下去了，雖然山上的菜肴很美味，每日可以無所事事不用工作，但是，最致命的一點，這里沒有酒啊。

    尼姑庵沒有酒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倒不如說有酒才不正常。我不是一個嗜酒如命的人，可也有較大的酒癮，三日不喝酒就受不了了，每次下山買酒也是相當(dāng)麻煩的事情，若有機會，一定要在山上挖個酒窖出來。

    我準(zhǔn)備向庵主告別，重新去找份工作，據(jù)說原來的組織已經(jīng)被整編掉，名字從魔梟改成了末梟，那也是一個好去處。再見了，沉舟庵。佛法無邊，卻渡不了我手中的屠刀，因為我殺人從不起殺念，既無殺念，便無從渡起。

    在離開之前，作為一名有職業(yè)道德，遵守信諾的人，我覺得還是應(yīng)該提醒一下，當(dāng)初無償殺人的承諾依舊有效，不過有效期快要到了，過期就只能作廢了。即便這提醒根本沒什么用，因為以對方的性格根本不會去憎恨別人，自然不會想殺人。我認(rèn)為最有可能的情況，是庵主笑了笑，揮揮手說你可以走了。

    然而，庵主沒有笑，她沉默了，在不知思考多久后，艱難的開口，一切就拜托你了。

    我被嚇到了，真的被嚇到了，第一次殺人時受到的沖擊都沒這一次大，哪怕菩薩開口說想殺人，都比她想殺人來的更真實。

    再次強調(diào)一遍，我是一名很有職業(yè)道德的殺手，殺手只能選擇是否接受委托，而不能選擇殺害的對象，既然答應(yīng)了，就要完成，哪怕親爹親娘也殺給你看，雖然我不知道我的爹娘長什么樣。況且，我非常好奇，她這樣的人會想殺誰呢？

    不過庵主沒有當(dāng)場說出委托，她請我三天后再來。三天不算長也不算短，酒癮固然難耐，可好奇心占了上風(fēng)。于是遵照她的意見，我到山下痛飲了一回，將狀態(tài)調(diào)整到最佳，回到了沉舟庵。

    庵主已經(jīng)等候在哪里，看得出來，她剛剛沐浴完畢，頭發(fā)上還帶著濕氣。說起頭發(fā)，庵主的發(fā)型并不是平時的散發(fā)，而是用發(fā)結(jié)扎起來，看上去非常的有精神。我瞬間被她的發(fā)型捕獲了，決定以后也要這么辦，將頭發(fā)留長，再扎成馬尾。

    看來是已經(jīng)有了覺悟，庵主的氣質(zhì)有細(xì)微的改變，從溫柔變得活潑，看來第一次請殺手殺人，對她來說也是一種新鮮的嘗試。然后，她以跪坐的方式，向我請求。

    ——請殺掉我吧。

    一瞬間覺得自己出現(xiàn)幻聽了，這可真糟糕，精確的聽覺可是一名好殺手的基本條件之一。幸好，經(jīng)過確認(rèn)發(fā)現(xiàn)并不是幻聽，對方確實這么講了。

    這下子變成腦子有問題了，這更糟糕了，我并不是一個擅長思考的人。很多人都誤會我了，每每看到我安靜不動的時候，都以為我在沉思，思索著怎么殺人，其實我只是在發(fā)呆。殺人這種事哪還用思考，到了現(xiàn)場，見了目標(biāo)，怎么簡單怎么做。

    為什么會有人請殺手來殺自己呢？我還是第一次遇上這種情況。仔細(xì)想想，我評價庵主沒有刺殺價值，是從他人的立場來判斷的，如果換成以她的立場，說不定就有新的變化。沒想到以前的思考方式還有這么大的紕漏，太不全面了，真丟臉。

    這個想法在我以后靜下心來時揣摩，才覺得不對勁——當(dāng)想殺掉自己的時候，最有效的方法不是請殺手，而是自殺。

    正如我先前說的，殺手是不能選擇殺害的對象，就算是非常為難，答應(yīng)了的事還是要做到。不過在動手之前，庵主看出了我的疑惑，她解釋道。

    ——我累了。我并非堅強的人，我很軟弱，每每遇見一名可憐的人，肩頭就會多一份重?fù)?dān)，如今已經(jīng)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每到晚上，總能聽見她們的呻吟，仿佛連夢中出現(xiàn)的都是她們的悲劇。已經(jīng)是極限了，我只能走到這里了。

    你走了，那些女人怎么辦？說實話，我對庵主有好感，世上難得一見的大好人，并不希望她就這么死去。

    ——放心吧，我已經(jīng)找到一名足夠堅強，完全能勝任主持位置的人，她能做得比我更好。

    我不認(rèn)為有人能比她做得更好，但也沒有再反駁，殺手是不能質(zhì)疑雇主的委托，說上一句話已經(jīng)有違我的職業(yè)道德。

    于是，我毫無猶豫地，動手了。

    ——對不起，原諒我。

    這是庵主最后的一句遺言，不知道是對庵中的女尼講，而是對其他的某個人?？刹还茉趺凑f，我是第一次遇見這樣的人，不管是求殺手殺掉自己，還是臨死仍帶著微笑，惦記著別人。

    也許是因為這樣吧，我第一次在殺人后反思了，殺人的意義，殺人的理由，包括自己為了什么而活著。當(dāng)然會思考這些并不是萌發(fā)了罪惡感，也沒有悔改意向——明白殺人是罪，跟悔改是兩碼事。

    本質(zhì)上我并沒有改變，僅僅是換了一個思考的方向，不是為什么殺人，而是為了什么而殺人。

    然而，還是找不到答案。我說過，我并不擅長思考，所以干脆就不去找了，自己找不到的話，就從別人那里借。

    可是又有誰能借給我呢？在我可憐的交往圈中，認(rèn)識的寥寥數(shù)人中，有誰的理想能強大到可以借給我呢？要知道殺手，基本都是渾渾噩噩生活著的，找來找去，好像就那么一個。

    于是，我就繼承了庵主的意志，決定為這里的女性而殺人，或者換個說法，為保護她們而活著。

    接下來，就像早就安排好一樣，護法師尼進(jìn)來，干凈利落地收拾好庵主的尸體，然后在沒有任何哀樂演奏，沒有任何人為她哭泣，甚至連那些被她拯救過的女人都不知道的情況下，默默無聞地安葬了。

    我也在同一天接任成為這里的主持，因為起法號太麻煩，就直接將庵名拿來使用。

    在庵中典籍的記載中，在這一天里死了兩個人，一個是一名大善人，另一個是一名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