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jié)
姚子貢嫌家里太擠,自己在外頭另置房產(chǎn)若干,安頓他的馬、他的人、他的玩物、他的寵姬。老婆孩子都扔在姚府,本人十天倒有八天在外頭住。 宋微住的地方,便是姚四爺專用于豢養(yǎng)良駒的宅院。后院共計十幾匹好馬,若干馬夫馬僮。前院住了幾個類似門客之流。主要是擅長擊鞠者,也有兩位文士混搭其間,據(jù)稱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專替四爺充場面。 姚四爺?shù)纳?,正是宋微幾世以來不曾實現(xiàn)的夢想,無比羨慕嫉妒恨。 過了些天,他偶然和一位文士搭話,才知道姚子貢竟是正兒八經(jīng)自己考的進士,在朝廷有份十分體面的五品正職。只是因為從年輕時便耽于玩樂,于時務(wù)全不留心,又有兄長作對比,才顯得沒什么出息。 人家原話當然不是這么講的,宋微自動過濾一番,得出以上結(jié)論,心中暗暗吃驚。世家子弟,果然一個也不可小覷。 姚子貢這座宅院雖然也在城里,卻位于東邊人煙稀少區(qū)域。緊挨著后院的空地,是姚四爺專用擊鞠練習場。宋微的全部工作和活動,都可以在此范圍內(nèi)完成,最大限度減少了與外人接觸的機會。他對此極其滿意。 閑來無事,往后院廊下一坐。對面并排拴著十幾匹好馬,得噠側(cè)身其間,左右睥睨,傲視同儕,怎么看怎么帥氣。 自從騎著號稱四爺手里最烈的馬跑了兩圈,又與薛三郎現(xiàn)場配合表演了一回百發(fā)百中的擊鞠入洞,后院所有馬夫馬僮都劃歸宋微手下,前院住著的幾個擊鞠好手神情態(tài)度也大不相同。 姚子貢給宋微在前院分了個不錯的套房,還配了名婢女。天知道宋微有多勉強,違心表示自己日夜離不開心愛的馬兒,堅持留在后院。從仆人房里挑了間最好的,作為暫時安身之所。 宋微坐在廊下,托著下巴發(fā)呆。忽覺自己這份臨時工,不恰是昔年齊天大圣給玉帝老兒干的活兒么。一時心情微妙。 姚子貢跟薛璄進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副情景。人與馬和諧相對,宋微頭發(fā)胡子風中凌亂,眼神閱盡滄桑,姿態(tài)灑脫孤傲。 活脫脫人在咫尺,心系天涯。 薛三郎跟姚四爺說,自己這位遠房本家兄弟薛蟠(ˊoˋ),母親乃是位胡姬,故形貌頗顯獨特。家道破落,庶子無依,日子很是艱辛。因性情相投,與自己多年交好,此番是特地前來投奔的。不想路遇歹人,淪落至此。多虧老天有眼,兄弟重逢,又幸得四爺貴人相助,提供一條進身之路。 咸錫朝風俗淳樸,治安良好,搶劫傷人算得大案。姚子貢是個熱心仗義的,一聽這話,當即表示愿意出面,為薛蟠兄弟討回公道。薛璄大驚之下,花言巧語一番,勉強糊弄過去。姚子貢倒也沒追究,只叫宋微放心在此安住。 宋微聽見動靜,起身招呼:“四爺,三郎?!?/br> 姚子貢不拘禮節(jié),對薛璄更不必客氣,因此宋微很是自在隨意。姚子貢忍不住多看他一眼。畢竟,當老大的平易近人是一回事,做小弟的畢恭畢敬是另一回事。像姚子貢這般大家出身,長居高位,對邊上人的態(tài)度天然敏銳。 “四爺今日帶哪幾匹馬出去?” 姚子貢依舊和藹:“不出去,挑幾匹馬備用?!?/br> 薛三補充說明:“四爺跟宇文府上約了一場擊鞠賽,定在重陽節(jié)前,該抓緊著手預(yù)備了?!闭Z調(diào)間掩抑不住的興奮。 姚子貢瞅他一眼,眼神中略帶警告:“宇文老夫人正病著,做晚輩的,哪有心思惦記玩樂。不過是我看宇文大人心情沉郁,找個機會一起散散心罷了?!?/br> 姚子貢說的宇文大人,是成國公宇文府上二爺,亦即憲侯獨孤銑前任妻兄,獨孤縈和獨孤蒞的親娘舅,現(xiàn)任尚書令宇文皋的親弟弟,宇文坻是也。 宋微聽了姚子貢的話,明白又來位國公爺家的,只是此刻他還不知道,宇文府也是獨孤銑的岳家。 宇文坻跟姚子貢一樣,上頭都有能干的嫡長兄繼承爵位。二人年歲相當,打小就認識,私下交情甚篤,經(jīng)常混在一起。 皇帝龍體欠安,世家子弟各項娛樂都自覺有所收斂。而宇文府因為老夫人病得厲害,更是很久不曾張羅消遣活動。宇文二爺正悶得難受,姚子貢一提擊鞠,半推半就便答應(yīng)了。兩伙人還打算擊鞠賽之后,趁著重陽假日,秋高氣爽,出城狩獵,野營個三兩天。 宋微一聽要出城打獵,登時精神大振:如此天賜良機,必須帶上自己這個專業(yè)人士吶! 姚四爺手下幾位擊鞠高手都有自己的固定坐騎,但還要挑幾匹給新手用,也得選出替換馬匹,以防萬一。宋微熟知擊鞠隊伍配置,幾日相處,大致了解了前院幾位高手的特點。至于主力隊員薛三郎,更不待言。很快點齊適合上場的馬,叫仆從牽出來。 姚子貢問:“丹彤怎么不上?” 丹彤,是姚四爺給得噠取的小清新名字。盡管只是場友誼賽,然賽場輸贏無小事,自當全力以赴。何況姚子貢也頗想人前顯擺一下新入的這匹好馬。 宋微笑道:“它性子倔,初來乍到,換了別人騎會發(fā)脾氣。等日后熟悉了,四爺再驅(qū)使不遲?!?/br> 薛璄問:“你不上場?”他潛意識里認為宋微必然要跟自己一起擊鞠,故有此一問。 宋微搖頭:“不了。”望著自己的右腿,道,“不是我不愿為四爺效力,實在心有余而力不足。平素你我鬧著玩便罷了,真上了賽場,拼搶激烈,我這樣子,只怕不但幫不上忙,反成拖累?!?/br> 他已經(jīng)通過薛三打聽到,憲侯被皇帝發(fā)配北郊軍營練兵去了。其實即使獨孤銑在京城,宋微也不太擔心。獨孤銑根本不打馬球,再說憲侯上進得很,向來不跟無所事事的紈绔圈廝混。他怕的是人多眼雜,節(jié)外生枝。 薛璄目光隨之落到宋微裝瘸的右腿上。一想到這人再也不愿上賽場擊鞠,腦海中閃過昔日初見印象,對方從自己眼前截走決勝一球,端的颯爽英姿,不禁黯然魂銷。他也曾提過延請名醫(yī),被宋微以早已痊愈,無濟于事為借口推托。 宋微察覺薛三神情不對,深恐日久生變,不定什么時候這廝克服心理陰影,自動無視絡(luò)腮胡子瘸腿跛子,重新糾纏。好在距離重陽狩獵不過兩個多月,只要自己小心保持距離,當能相安無事。 當下不去看薛璄臉色,一邊詢問敵方慣用打法,一邊給姚子貢解說最佳隊形搭配和最優(yōu)攻守方案。 所謂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姚子貢聽他說完,心里一琢磨,同樣還是這些人馬,如此安排,絕對實力足可提升三成不止。 立即喜形于色,笑道:“長伏果然好見地。如此充分揚長避短,攻其不備,定叫宇文老二輸個心服口服!” 長伏,是薛璄臨時給薛蟠兄弟取的字。宋微肚里墨水太少,壓根不知道薛呆子有個氣派文雅的現(xiàn)成表字曰文龍。 勝負當前,姚子貢倒忘了本是特地叫宇文二爺出來打球散心解悶,只顧跟宋微討論得熱烈。末了贊道:“聽君一席話,茅塞頓開。恰如長伏所言,賽場如戰(zhàn)場,你這兵法用得甚是精當,佩服佩服。” 宋微哈哈一笑:“四爺謬贊。不過是過去玩得多玩得熟,一點經(jīng)驗罷了,如何敢與戰(zhàn)場兵法相比。就我這樣,真上了戰(zhàn)場,直接嚇尿,還法個屁!” 他言辭粗俗,內(nèi)容卻實在,愈顯直率不羈。姚子貢也跟著哈哈大笑:“我不用你上賽場,更不用你上戰(zhàn)場。你且坐在邊上,多費心幫襯幫襯,便感激不盡了?!?/br> 從這一日起,宋微便跟在姚子貢身邊,充當參謀,專心幫著姚四爺?shù)膿艟详牳慵枴?/br> 轉(zhuǎn)眼到了八月中,宋微每天伺候馬匹,給擊鞠隊陪練,日子安穩(wěn)而愜意。薛三與姚子貢的門客及手下,不時會八卦些宮闈瑣事朝堂逸聞。每每才開張,宋微便不著痕跡躲開,寧愿坐在馬廄里,跟得噠相顧無言。別人覺得他除去養(yǎng)馬擊鞠,不關(guān)其余,薛璄卻將之當成了心結(jié)難解,慢慢也就不在他面前提起。 這一日擊鞠完畢,一伙人結(jié)伴出去喝花酒,宋微照例躲回后院。沒多久,忽聽見敲門聲。打開一看,竟是薛三獨自折回來了。 他大步跨進屋,回身關(guān)上門,聲音壓得低低地:“妙之,我跟你說件事?!?/br> 宋微暗驚,問:“三郎,什么事?” “你娘到京城來了!” 宋微早想到皇帝跟獨孤銑會把娘親弄到京城來,聞言反而放下心。他好奇的,是薛璄的消息來源渠道。裝出滿臉驚懼:“我娘怎么會來京城?你如何知曉?” “西都麥氏波斯酒肆前日于京城蕃坊開張,頭三天免費品嘗,還貢了新品進宮。偌大動靜,現(xiàn)下差不多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了。我已經(jīng)派人打聽過,確實是你娘,還有麥老板。妙之,這到底怎么回事,會不會是憲侯,查出了你的身份……” 宋微半晌沒有答話。幾個月找不著自己,大概皇帝那邊無奈之下,終于出此計策。這招數(shù)別人想不出來,定是獨孤銑的主意。明明白白挖個坑擺在那里,就看自己肯不肯跳。 “妙之?妙之?” 宋微抬頭:“三郎。” 他還沒往下說,便被打斷。 薛璄只覺得那雙黑幽幽的眸子里盡是脆弱無助,些許猶疑,統(tǒng)統(tǒng)消散,不由得用承諾般的口吻道:“你放心,我會派人繼續(xù)詳加打聽。你千萬不要輕舉妄動,等都弄清楚了,我再設(shè)法傳遞消息給你母親?!?/br> 宋微望著他,熱淚盈眶。心想,薛三郎啊薛三郎,這會兒你若開口叫小爺以身相許,只怕小爺真有可能把持不住哇…… 充滿感激道:“得三郎如此相待,宋微此生無憾了。我上京之前,曾聽麥叔提及,有意往京師拓展生意。我娘定然是為了找我,但麥叔有此舉動,亦在情理之中。不瞞三郎,因我執(zhí)意離家之故,我母親對三郎你……頗有微詞成見。此事輕重,我理會得,近日就在四爺這里待著,絕不輕舉妄動。等過些時日,風聲平息,再做打算。” 兩人又商量一番細節(jié),直說到入夜。氣氛越說越好,告別時薛三幾乎不舍得走。宋微看他欲言又止,故作不知,一瘸一拐,直送出大門。 姚府和宇文府的擊鞠賽,日期最后定在九月初八。晌午擊鞠,比賽結(jié)束后直接出城,黃昏扎營,次日狩獵。 宋微苦笑。上一回在西都打馬球,大出風頭,也是九月初八。還真是個好日子。 九月初七這天,宋微從一大早便焦躁難安。 他考慮了很久,明日出城脫身之后,最好的方向,依然是港口。也許十年八年再回來,也許……再也不會回來。 此時此刻,別的人都無所謂了。他無比迫切地,想再見宋曼姬一面。 ☆、第〇八九章:一夜別愁輕灑淚,滿池渾水亂摸魚 八月中秋的時候,太子以晚輩之禮,分別給明國公長孫如初、昭侯李知宜、老憲侯獨孤琛,以及自己外祖父襄國公姚穡,送去了節(jié)日賀禮。此外,除了在朝堂上日益活躍,太子業(yè)余組織的各項同樂交流活動也日益增多,請柬時不常會送到成國公宇文皋、奕侯魏觀與憲侯獨孤銑的手中。 至于英侯徐世曉與威侯杜榮,目前駐守邊關(guān),暫時勾搭不上。 太子召集的宴飲聚會,獨孤銑一次也沒去過。他心情太差,根本懶得敷衍。反正總要有人出來唱白臉。年輕一輩中,屬他本事最大人望最高脾氣最拽,不知不覺擔下這一重任。其他幾位大佬,包括他爹獨孤琛,均順勢默認。這里邊還有個深層原因,憲侯是獨子,壓根沒有兄弟。未來新皇再如何看他不順眼,也得嘔血忍到下一代獨孤氏繼承人長大。 表面上,憲侯依舊忙著在北郊練兵,其實暗地里回京次數(shù)越來越多。他領(lǐng)了皇命給奕侯幫忙,自己并沒有出面,只密切關(guān)注魏觀搜尋六皇子行動的任何進展。 五侯中守在京城的兩位骨干,如此異常舉動,且持續(xù)半年之久,再怎么小心保密,也難免引起有心人的注意。 而其中最有心的,當然首推太子宋雩。 咸錫朝國力強盛,帑藏殷實,不可能虧待了皇子公主。每一位皇家嫡系子女,除去內(nèi)府照品級發(fā)放的工資,提供的福利,成年后還將獲得一處封邑。封邑稅收按固定比例上交,屬于皇家子女公開的小金庫,但他們只是封邑名義上的榮譽首領(lǐng),無權(quán)干涉行政實務(wù)。 于是,一名皇子公主能從自己的封邑得到多少實惠,就變成一項很有技術(shù)含量的任務(wù)。 首先,如果得到皇帝親睞疼愛,就可能獲賜富饒地域作為封邑。其次,如果能和封邑官員搞好關(guān)系,就可能實現(xiàn)雙贏局面。反之,搞不好關(guān)系,也可能變成相看兩相厭。太子剛成年時,與皇帝感情甚好,故而封邑極占地利之便。至于和地方官員的關(guān)系,即使他多年謹慎,也絕對差不到哪里去。這么久積累下來,個人財富自是相當可觀。雖然手中無兵,悄悄養(yǎng)些謀士清客,搞點刺殺暗算,完全不成問題。 三皇子已死,余者不足為患,皇帝又病得起不來,太子把重心全部轉(zhuǎn)移到拉攏三公五侯上。他心里非常清楚,還活著的四個老臣,包括自己外祖父,對皇帝的感情比對太子要深得多。對傳統(tǒng)和規(guī)矩,也執(zhí)著得多。襄國公姚穡并不會因為血緣更近,就一邊倒地支持太子。原因很簡單,姚家的地位、榮譽、責任,均在那擺著,與最后是誰登基關(guān)系不大。反是繼任皇位者干得不好,八大世家都要遭人詬病。 這道理,就如太子自己做了皇帝之后,未必會因為血緣就對外祖家另眼相待一樣。 反是年輕一代,容易有不同的想法,也是未來接掌皇權(quán)后最有分量的倚仗?;诜N種原因,太子目標明確地把增進與憲侯、奕侯的感情,放在了重中之重。 重陽將近,軍中無事,獨孤銑提前從北郊回京,于初七午后抵達家門。屁股還沒坐熱,仆從便報太子府上來客,只得接見。原來是太子差下人給老侯爺送重陽禮,又呈上請柬,邀憲侯今夜燈下賞菊喝酒。 來人伶牙俐齒,殷切勸誘,獨孤銑好不容易找借口推掉晚上的活動,禮物卻不得已留下了。 黃昏時分,宋微穿件直筒敞襟刺繡半長衫,頭巾在腦袋上繞兩圈打個結(jié),從兩邊垂下來,配著披散的長發(fā)和絡(luò)腮胡,一副典型的波斯浪人打扮。臨到出門前,又找個瓷瓶灌上開水,將發(fā)尾纏繞幾圈再松開,燙出齊腰的大波浪來,簡直要多風sao有多風sao。 走到前院,跟一位文士借紙筆。那文士看見他形象,愣了愣,笑道:“薛兄弟這是……?” 宋微道:“追姑娘去?!?/br> 那文士隨即了然:“不知哪家姑娘,竟得了薛兄弟青眼。”口里打趣,特地尋了兩張暗紋花箋,又給他一個嵌錦封套。 宋微想了很久,給宋曼姬寫點什么。思前想后,寫什么都不夠,寫什么都多余。他只想叫娘親放心,然后快快樂樂與麥老板過安生日子去。當真寫點什么,回頭落到皇帝手里,平白給娘親添麻煩。 當初清潔光溜從憲侯府出來,身上什么可以作為信物的東西都沒留下。要怎樣,才能在不暴露的前提下,叫母親相信是自己,并且明白自己的意思呢? 宋微舔了舔筆尖,在花箋上畫下一幅圖案。 宋曼姬出嫁時,宋微曾用獨孤銑從逍遙坊贏得的兩千萬錢,為母親換了兩套黃金翡翠嵌寶首飾壓箱底。因不滿意頭面式樣,他在首飾行里指手畫腳,叫人家做了許多改動。其中有幾樣,做出來獨特別致,甚得宋曼姬歡心。 宋微畫了母親最喜歡的一樣,是個如意祥云紋鳳翼發(fā)簪。首飾線條不復雜,業(yè)余繪畫水準足矣。剪下鬢邊一小綹頭發(fā),和花箋一并塞進封套。 二十年養(yǎng)育之恩,無以為報。孩兒欲從今遠走高飛,只盼母親平安如意,再不要為不肖子傷心勞神。 天剛擦黑,正是飯莊酒樓妓館上客時分。麥記波斯酒肆在京城蕃坊的位置,比西都更好,開在蕃坊最繁華熱鬧的中心主街街口。開業(yè)不到一月,京城士民的新鮮勁兒還沒過去,每日客似云來,人滿為患,生意好得不得了。 宋微就是在這個時間,騎著馬來到波斯酒肆。門口好幾個伙計,非為招攬生意,而是維持秩序,引導客人車輛。宋微剛勒住馬,一個伙計就迎過來:“客人幾位?有約沒有?尊駕坐騎可否交給小人……” 宋微并不下馬,讓到側(cè)面,塞給伙計幾個銅板,從懷中掏出信箋遞過去:“我家主人捎給貴肆老板娘幾句話,勞煩傳遞。你遞過去,麥家娘子自然知曉是誰。” 麥阿薩中風后腿腳不便,酒肆出面招呼的都是宋曼姬。那伙計看看宋微模樣,以為是蕃坊哪家胡商約老板娘談生意,甚至看上老板娘暗地送情書也不是沒可能,笑嘻嘻應(yīng)了,轉(zhuǎn)身小跑進去。 宋微立刻策馬退開,停在街對面鋪子檐下。 他表面上安安穩(wěn)穩(wěn)騎馬等著,實則心中浪濤起伏,焦急如焚。也不知過了多久,正當他懷疑信根本沒有送到母親手里的時候,幾位客人從大門出來,老板娘和管事掌柜親自送出門外,顯見是貴客。 貴客們上車離開,老板娘卻沒有立即進去。 宋曼姬站在門前臺階上,笑容滿面,美目盼顧,仿佛為酒肆生意興隆感到驕傲自豪,又仿佛對每一位上門的客人熱情相迎。她的目光逐漸放遠,不著痕跡地四處搜尋,終于投向?qū)γ婊薨灯ъo之處,對上了那雙曾經(jīng)陪伴自己二十年的,睡夢中常常出現(xiàn)的,無比熟悉的眼睛。 宋微咧開嘴沖母親笑。頭發(fā)胡子在夜風中亂飛,心想,不知道娘覺得我這個新造型帥不帥。 宋曼姬在眼淚涌出眼眶前一刻,低下頭掩飾。當她隨即再抬起頭來,對面的人已經(jīng)只剩下一個遠去的背影。她看見兒子騎在馬上,任風吹動頭巾衣帶,腰背卻繃得筆直,就像一個真正的男子漢那樣,堅定地向前走著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