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節(jié)
所謂追鴿子,是三人開發(fā)的新玩法。尚未到八月,天氣不冷,天亮得也早,太陽一露面,就把鴿子放出去。宋微與冬桑從休王府出發(fā),獨孤蒞從憲侯府出發(fā)。四只鴿子半路匯合,許是東城山水最好,往往飛至落霞湖畔才返航。雙方人馬則比拼誰先追到終點。宋微這邊有嗯昂這頭毛驢扯后腿,獨孤蒞那邊則有個騎術不到家的拖油瓶弟弟,彼此實力相當,互有輸贏。 次日天沒亮,李易等人便催休王殿下起床收拾,準備上朝。宋微故意作對,動作慢騰騰不說,一會兒要拉屎,一會兒要撒尿,硬生生拖到非誤點不可,內(nèi)外兩名管家急得直冒汗。終于騎上馬出門,宋微把朝服往秦顯手里一丟,掉轉(zhuǎn)頭便跑。另一邊冬桑放出鴿子,也騎了匹馬,還順帶捎上嗯昂,笑嘻嘻從王府后門出來,跟他在岔口碰頭。 一路狂奔,最后在落霞湖邊聚齊。獨孤蒞遠遠瞧見宋微與冬桑,高興得雙手揮舞。秦顯一個頭三個大,哭笑不得。早朝是無論如何趕不上了,只好派人進宮匯報皇帝,自己留下保護六皇子。 大早上的,沒幾個閑人,然而碧空寥廓,山水清幽,景色格外美麗。 憲侯府隨從擺開簡便幾案,呈上食盒。眾人吃吃喝喝,最是愜意不過。 宋微望著波光粼粼的湖面,忽對獨孤蒞道:“小蒞,以后要是早上我沒空,你跟冬桑哥哥追鴿子玩吧。” “咦,小隱哥哥,你為什么早上會沒空?” “我可能……”宋微抓抓頭發(fā),“得去上早朝了?!?/br> “哦……”獨孤蒞有些失落,但并不意外。小隱哥哥是皇子,要上早朝很正常。 作為一個皇子,成親、上朝,都是最基本的義務。 宋微想:我本不是回來做皇子。經(jīng)過這么多事,以為皇帝老爹明白,原來他還是不明白。說到底,是自己低估了為君為父者的固執(zhí)。 又或者,其實別人都明白,不明白的,只有自己。 湖面波光閃爍,變幻莫測。那活潑可愛的光影底下,藏著深邃翻涌的暗流。 六皇子要成親,休王要上朝,都屬于認祖歸宗之后,順理成章該發(fā)生的事。但六皇子不肯成親,也不愿上朝?;实勖髦约浩?,還非要如此安排,很可能會在朝上弄得下不了臺。 莫非老頭找虐找上癮了不成? 他到底想干什么? 而獨孤銑……又知道多少? 直覺嗅出一絲陰謀的意味,宋微手里抓著酥皮燒餅,動腦筋動得投入。奈何腦容量終究不夠,想來想去,想得頭疼,也沒想出個所以然。 “小隱哥哥,酥餅不好吃么?” 聽見獨孤蒞問話,宋微才發(fā)覺手中的餅早已涼透。 “挺好吃的。是我吃飽了?;厝チT?!彼挝⒄酒饋恚葎澮幌?,半塊酥餅斜飛出去,打水漂喂魚。 管他皇帝打什么主意,不想做的事就不做,誰也別想強迫我。 獨孤蒞滿肚子話等著跟小隱哥哥講,因為宋微神情姿態(tài)陡然間大不相同,害得他一句也沒能說出來。 六殿下不肯上早朝,底下人總不能綁著他去?;实垡矝]有再派人來催,似乎就此不了了之。原本每日下午該進宮抄書兼請安,如今也被宋微自動取消。宮里其他雜七雜八的活動,不來請,當然不去。專程來請,照樣不去。如此沒幾天,就傳出消息,皇帝又病了,已經(jīng)連續(xù)三天不曾早朝。 當宮中再一次來人,言道陛下病中惦念六皇子,請六皇子入宮探望時,宋微終于松口。 爭吵、冷戰(zhàn),縱然奏效,也不是好辦法。總要面對面試試,溝通的可能性。 見殿下點頭,藍管家慌忙召來仆婢,收拾換裝。宋微把冬桑叫來:“你也很久沒見師傅了吧?跟我一塊進宮去,和你師傅說說話?!钡裙芗页鋈グ才烹S行隊伍,立刻將仆婢揮出房門,跟冬桑唧唧咕咕咬一陣耳朵。 一行人順利進宮,卻看見寢宮大門外立著幾個人,服飾裝備,和宋微身后這群頗為相似。藍靛追上一腳,低聲稟報:“是安王殿下在?!?/br> 宋微與二皇子已然照過不少次面,沒留下什么好印象。前次擊鞠比賽,忙著耍弄四皇子,也顧不上特地留意他。對于獨孤銑后來一番混賬話,更沒當回事。今日預備與皇帝正式談談心,懶得應酬閑雜無聊人士,聽見是安王在里邊,扭頭對冬桑道:“那我跟你一塊兒先去瞅瞅真人?!?/br> 這完全不合規(guī)矩。藍管家一臉無奈懇求,擋在前邊。 正拉鋸間,二皇子出來了。這回換宋微無奈了,垂首側(cè)立:“見過二皇兄。” 安王常年養(yǎng)病,不見日光,白皙清瘦,看去很是斯文。只一樣,別開口說話。開口必損人,刻薄起來,連親爹都不放過。 先頭勸老四的時候,事不關己,還頗淡定。這回休王選妃,作為碩果僅存的單身皇子,且深得皇帝寵愛,引來不少覬覦。二皇子被外家姨母纏不過,來向皇帝推薦小表妹,看見罪魁禍首,不免格外煩躁。 “原來是六弟。你可算是來了。父皇御案上閨秀貴女肖像,不知幾許,單等六弟來挑。父皇為六弟選妃,cao心勞累,竟致舊疾復發(fā)。六弟終身大事,在父皇心中,怕是重過朝政軍務吶?!?/br> 宋微一愣,隨即大怒?;仡^瞪視身后跟著的藍靛與秦顯。那兩人明顯不敢與他對望,虛心避過。 宋微心頭冷笑:合著老子要娶媳婦,全天下都知道了,偏老子自個兒不知道。 斜乜著安王:“當?shù)奶魞合眿D累得病倒,不算奇事。倒是皇兄一向身體欠安,說起沒過門的弟婦這么精神,還真挺稀罕。小弟失禮,至今未上門拜望,勞皇兄替小弟向皇嫂與侄兒侄女們轉(zhuǎn)達問候?!?/br> 說完,抬腿就進了寢宮院門。 “你!”安王頭一回遇見比自己還刻薄的主,氣得一張蒼白的臉通紅。竭力忍下,腦中不由得回放起宋微那個挑釁的眼神,忿然暗忖,當真可惜了那般相像的一雙眼睛。 宋微疾步?jīng)_進寢宮,通傳的內(nèi)侍攔他不住,小跑著往里喊:“陛下,六、六殿下來了!” 皇帝為休王選妃,幾乎稱得上是大張旗鼓,以為很快就能通過旁人之口傳到兒子耳朵里,等著看他如何反應。冷戰(zhàn)若干天后,心頭竊喜,覺得是兒子開始妥協(xié)的征兆。他卻沒想到,宋微這些天心情不好,根本沒與狐朋狗友往來。平素一個消息靈通時刻主動匯報的薛三,偏巧返鄉(xiāng)成親尚未回歸。休王府里的侍衛(wèi)都是憲侯那邊的,知道也不可能透露。李易和藍靛倒是皇帝這邊的,怎奈被六殿下整怕了,沒有皇帝明示,誰也不肯當炮灰先鋒。如此這般,弄得宋微走到寢宮門口,碰巧撞上二皇子才得知此事。 所以說,千算萬算,人品不好都白算。 皇帝天天叫人去請小兒子進宮,一回沒請動過,今日也沒指望他會來,結(jié)果居然來了。御案上的美人圖當然不用收,藥碗趕忙擺到明顯位置,剛作出更加虛弱模樣,重新靠在床頭,兒子就進來了。 “咳!咳……小隱,你來了……” 宋微停住腳步。一肚子怨怒,對上皇帝那張滿是皺紋的臉,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忽然就噎住。面前年近古稀的衰弱老者,是這一世親生父親。也是幾世以來,冒出得最晚,卻最稱職的父親。 硬的不忍心,那便來軟的罷。 前行幾步,走到龍床前。忽地屈膝,緩緩跪下去。 “爹,你把選妃的圣旨,撤了罷?!?/br> 皇帝與他平視:“小隱,這是大事,君無戲言。” “爹,我不去封地,就在京城待著。你也別弄個女人來膈應我。咱父子一場不容易,都舒心點不成么?” “父子一場不容易……小隱,你既認了朕是父親,就該知道,朕也是皇帝。你是朕的兒子,自然就是皇子。你焉知目下這點不舒心,不是為了往后舒心點?朕終歸不會害你……” 得,談不攏,只好翻底牌了。 “爹,我雖然認祖歸宗,娘的牌位也進了宗廟,卻從沒給娘親戴過孝。說起來,實在太不孝順。從今日開始,我替早死的娘守孝三年,愿她九泉之下安息?!彼挝⑧嵵仄涫抡f完,心里默默向親娘道聲歉。果真是親娘,一定不會怪兒子,迫于無奈,出此下策。 皇帝聽完他幾句話,整個人都失了魂似的,完全呆滯。 猛然間回神,拳頭狠狠砸在床上:“朕不準!逆子!你是要朕死不瞑目么?” ☆、第一二三章:因宜設計計中計,借酒澆愁愁更愁 宋微看皇帝氣得徹底失態(tài),也覺得拿死了二十多年的生母做籌碼,有點太狠了。 爬起來,道:“爹,兒子先告退。等爹氣消了,再來請安?!?/br> “你、你給我站?。】?!咳……”皇帝被一口痰噎著,內(nèi)侍宮女們慌忙撫胸摸背伺候。 宋微等皇帝不咳了,才道:“爹,身體要緊,你老多保重自個兒罷?!闭Z氣間很有些意興闌珊。 皇帝一邊喘氣,一邊瞪他。宋微看他一時沒話說,轉(zhuǎn)身就走?;实劢K究也沒再強留。 走到寢宮院門口,跟來的隨從都在門外等著。宋微停下腳步,作勢想了想,滿面苦惱,沖冬桑道:“我爹叫我把一堆女人畫像拿回去看,非不肯拿,他定要接著折騰,不如先糊弄糊弄。我懶得再進去,你去替我拿出來吧。” 冬桑應一聲,便往里走。寢宮侍衛(wèi)都認得他,無人阻攔。 六殿下這模樣,一看就是又跟皇帝陛下別扭上了。本來最適合替他回頭取畫像的人,該是藍管家。但藍靛本屬皇帝身邊人,這時候進去,多半要被主子盤問,一個答不好,還得準備承受兩頭遷怒。故而藍管家略微猶豫,便沒作聲。冬桑算客人,又是小輩,更是修道者,幫六皇子拿一趟未來王妃畫像,勉強說得過去。何況他進宮看師傅,本也該先給皇帝請安?;实鄹恢劣诎雅鸢l(fā)泄到他身上。 過得一陣,冬桑懷里抱著大卷紙軸出來,藍靛趕緊接下。 宋微道:“你去瞧你師傅,我先回府,留兩個人在宮門口等你?!?/br> 傍晚,宋微坐在院子里,架起燒烤架烤rou串吃。他穿了件最涼快的無袖苧麻衫,肩膀上搭條長汗巾,一手往rou串上撒香料,一手抽出卷美女畫軸,塞到架子底下點著了當柴禾。嘴里哼著歡快的波斯小調(diào),時不時抬起胳膊擦一把汗。 沒錯,藍管家捧回來的大堆候選王妃畫像,都叫休王殿下燒來烤rou了。 藍靛愁眉苦臉站在幾步開外,誘人垂涎的燒烤異香撲鼻而來,六皇子親自送串烤rou到他手里,也絲毫改善不了悲摧的心情。畫像全叫殿下當柴燒了,回頭陛下問起,如何回復是好。唉…… 眼不見心不煩,索性告退回避。 宋微正烤得高興,冬?;貋砹?。哥倆并幾個親近要好的侍衛(wèi),一齊動手,吃吃喝喝,甚是快意。宋微手藝不錯,烤出來的rou串很是地道。一邊吃,一邊現(xiàn)場傳授技藝,氛圍融洽至極。冬桑守戒守得挺嚴,一幫人吃rou,偏他堅持吃素。宋微特地叫人準備了若干菜蔬面點,刷上香油調(diào)料,烤出來味道丁點不差。 吃飽喝足,自有人收拾打掃,宋微拉冬桑到林中亭子里乘涼。 休王殿下問:“怎樣?我爹沒氣吐血吧?” 冬桑搖搖頭:“青云總管領我進去,叫我在外間等一會兒。我趁他們不注意,稍稍靠近些,果然聽見里邊說話。大概是陛下把藥碗打了,正差人收拾??偣苷f再煎一碗,陛下說……” 冬桑頓了頓,“陛下說反正是補藥,少喝一碗能如何?早就喝膩歪了?!?/br> “啪!”宋微右拳擊上左掌,咬牙,“我就知道!果然是裝的!” 冬桑一臉同情瞅著他。 “你去拿畫像,我爹還說什么沒有?” “陛下問怎么是我拿。我還沒來得及答話,他就說一定是藍管家故意差遣我,我沒點頭,也沒搖頭。” 宋微樂了。冬桑跟著笑起來:“陛下還問你最近做些什么,我都照實說了。陛下嘆了好幾口氣,然后就叫我去瞧師傅?!?/br> 宋微拍拍欄桿:“你信不信,我爹裝病裝得這么像,肯定有你師傅的功勞?!?/br> 冬桑老老實實回答:“不知道,我沒問師傅?!?/br> “那你師傅沒問你,在我這兒住得怎樣?” “問了。我說挺好,他就沒再問,專門考察功課,又講了幾個新方子。講完我就出宮了?!?/br> 宋微手指在欄桿上輕輕敲著:“冬桑啊,當初你師傅同意你住到我這來,有什么特別交待沒有?” “嗯,師傅交待了兩件事。第一件,功課不許落下;第二件,不該做的事不許做?!?/br> 宋微揚眉:“啥是不該做的事?” “師傅說,我自己看著辦?!?/br> 宋微無語:“……嘿!” 轉(zhuǎn)轉(zhuǎn)眼珠,跟冬桑打商量:“有件事,我想請你幫忙。你掂量掂量,要是覺得不該做,便罷了。要是能做,兄弟感激不盡。” “什么事,你說說看?!?/br> 宋微長嘆一聲:“我爹千方百計想要我成親,我不愿意。至于原因,你也清楚。我不想下半輩子都在憋屈里度過,也不想平白害了別人家的無辜女子。今日進宮,一時沒忍住,無奈之下,把死去的娘親抬出來,說是要守孝三年,結(jié)果把我爹惹急了。” 冬桑嘴張成圓形:“啊……怪不得摔了藥碗。” 宋微頹然道:“不是迫不得已,我怎么會使這招,挺對爹娘不住的。皇子守孝,也不是小事,還須折騰一大串人。說是這么說,其實也就嚇唬嚇唬我爹?!?/br> 根據(jù)咸錫朝律法,父在母喪,為母齊衰三年。除卻披麻戴孝,各種娛樂交際活動均在禁止之列,飲食起居方面的規(guī)矩也很多。宋微圖一時痛快,在老爹面前放了狠話,當真鬧大,勢必惹來各方關注,沒法越雷池一步。開玩笑,三年不喝酒不唱歌不擊鞠不上床,還不得憋死? 待多過幾日,皇帝未必反應不過來。一旦皇帝想通,豁出兒媳婦暫時不要,真拿守孝的枷鎖收拾兒子,可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么。宋微對這一世的生母固然感念佩服,要說感情有多深厚,完全談不上。守孝三年什么的,實在強人所難。欲圖搶占道德制高點,一不小心,就會變成挖坑埋自己。 揮揮手,叫近處的侍衛(wèi)去遠些。把胳膊搭在冬桑肩膀上,低聲耳語,推心置腹。 “我爹等獨孤銑去了北郊,才鬧騰選妃的事。我想著,不管我打算怎么應付,都得先跟他當面好好商量才行?!?/br> 冬桑自然明白這個“他”是誰。問:“要我?guī)湍闼托?,叫憲侯大人回來一趟??/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