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幾乎沉入地平線，泛紅的焦土不斷延伸，卻在某一刻某一點戛然斷去。天空掛上一塊黑布兜，慘淡的月光灑滿安靜的夜晚，我走得麻木，身上的疼也開始不痛不癢起來。

    關(guān)在大溝寨數(shù)日，出來后我也不知道去哪兒。哪有我能待的地方。

    遠處傳來盈盈燈光，不知是哪戶人家。我拖著半殘的身軀，拼盡全力追逐著燈光走去。

    潑墨般的夜空，離近點，燈光大亮。

    我像是陰差陽錯闖入桃花林的游魂，被萬千桃樹伸展著的盛放模樣勾住腳步?；ㄖφ姓梗闼烈?，頭頂?shù)檬抢世拭髟裸y輝落幕，所見得是枝丫小盞歌盡燈慵。

    似乎忘了身在何處，只是腳步一刻不停，有股莫名的力量驅(qū)使我走向桃林。

    最大的那株桃樹上，巴掌大的燈盞掛滿枝杈，一道身影倚在樹上，晃動酒壺，湛藍色衣襟垂落，滾著六棱雪花邊角。

    你知道失去時的痛苦嗎？你知道找回時的喜悅嗎？

    我毫無顧忌的跑過去，因腳步太急切，猝不及防的，在他眼皮底下，再次摔個狗啃泥。

    他莞爾笑：“這個見面禮實在太豐厚了。我也沒帶多少銀兩打賞你。你先平身吧?！?/br>
    我淚流滿面：“平你個大頭鬼，我腳麻。”

    心里裝有太多的情感想跟他傾訴，那么多天的擔(dān)驚受怕，得知他死時的茫然無措，即便是剛才所見的青墳孤冢，也著實狠狠剜透我的心。只是那么多的情感，瞧見他風(fēng)華正茂的美好模樣，便抖落成顫顫巍巍小心翼翼的歡喜。

    白端從樹上越下，藍衣明凈，看我哭得跟小花貓似的，久久不能停。他伸手撫摸我的頭，他的氣息還是那般溫和清透：“看來你最近傷情的很，都過去了?！?/br>
    見我仍在嚎，頗為無奈：“別怕。你已經(jīng)逃出來了，鳳火也燒了整個大溝寨，沒人再能把你捉回去，你大可放心?！?/br>
    我不聽。

    “你呀你?！卑锥松斐龉枪?jié)分明的手，按住我的后腦勺，一點點擦拭我臉上因淚水洗刷的血污。

    他緩緩俯下身，離我越來越近，額頭貼著我的額頭，發(fā)絲糾纏，呼吸間都散發(fā)出淡淡好聞的酒香，我怔楞，下一刻，只聽他輕聲說：“是我不好。沒能救檀香，讓你受苦了?！?/br>
    這話來得溫柔，仿佛心里扎進一粒種子，不斷生長，要結(jié)出妖冶的花。我使勁環(huán)住他的脖頸，一刻也不撒手：“我只怕你死了。”

    幸好我從不相信你死了。

    此刻重逢，驚喜歡愉的同時，我還是張口問道：“這到底怎么一回事？”

    白端瞇眼笑：“你就這么好奇？”

    我很不滿。敢情折騰半天，我連知曉的權(quán)利都沒有。盡管額角貼合緊密，眼神卻固執(zhí)的不相讓。

    先前濡濕的酒香不知不覺淡了，深秋的涼悄然滲透桃花林，一抹異樣的情緒蔓延開，他眼中又流露出深邃，我真切感受到了疏離。

    “你就這么想知道？”白端徐徐問，頓時起身，冰冷的空氣一下子將我包裹。這樣眉眼清遠的望來，讓我一時想不出回應(yīng)。

    他將手遞給我，牽著我來到最大的桃樹下。

    似有清風(fēng)微微撫摸，桃花成簇的飄蕩，白端取下最近的一盞燈，塞到我手里，本以為離開燈的枝丫會黯淡無光，但幾分月光將它照得更加好看，他說：“不知道有時會更好，糊涂也是種聰明?！?/br>
    可惜我不是個難得糊涂的人，甚至不夠聽話：“沒有燈的桃花可能還會好看，但沒人能看見。”

    我七手八腳的爬上樹，一盞盞吹滅，一盞盞遞給他，滿樹的春光被我親手摘下，他眸子緊了，卻還是伸手接住我遞來的燈盞，直到最后，整株桃花樹籠罩在黑夜中，簌簌發(fā)抖著。

    “你還覺得好看嗎？”沒了所有的燈，它還會照耀眼簾嗎？

    白端沉默不語，只是手上還留著一盞不滅，我爬下，鼓起腮幫，被他捂住嘴，他淡笑：“這盞還是留著吧?！?/br>
    “為什么？”

    “我們要用它找路?！彼麕е唤z尷尬不失面子的笑。

    我想到什么：“你不會是……路癡吧?！?/br>
    他偏頭不看我。

    我捏著一枚掉落的桃花，這才想到深秋哪來的桃花，方覺它在掌心碎成粉狀：“你使了什么戲法？”

    他將藍衣褪下搭至肘腕，身姿欣長而挺拔，舉著燈盞往前走。我?guī)撞礁希倩厥?，滿林的桃花以不可能的速度傾瀉，眼底恍惚成災(zāi)。

    不到片刻，干枯的枝丫張牙舞爪的向我探來，我拽住白端的衣服，害怕再被丟下。他察覺到我惶恐不安的情緒，握緊我的手，淡道：“我在。”

    “我們要去哪兒？”我終于能問出這句話了。

    “你可聽說過山陰地？”他步履緩慢而堅定，絲毫不像路癡該有的樣子，但我分明瞧見他在往大溝寨的方向走。過了半晌，才記起他提的山陰地。

    我只知道山陰公主劉楚玉，坐擁無數(shù)美男，過著沒羞沒臊的快活日子。當(dāng)我盡數(shù)跟他說的時候，白端明顯臉色不好，我只好咽下“其實這也是我所希望的”的話，他屈指彈了我額頭：“好大的雄心壯志?！?/br>
    不知怎么地，他說這話的語態(tài)讓我想到了蘇涔。

    以前我也對蘇涔揚言要包養(yǎng)各種男色，以后他就是后宮之主。彼時蘇涔啃著鴨脖子，辣得直吐舌頭，葉真遞給他一杯苦瓜汁，蘇涔喝了噴我一臉。我很淡定，我不生氣，反手掐他胳膊，蘇涔疼得上躥下跳，嘴里直冒火，嚷嚷著：“唯女人難養(yǎng)也。你就是找十個八個，也伺候不了你這樣的?！?/br>
    年少有知的我絲毫不跟他計較，哪知他貼臉過來，笑出小紅rou：“只有小爺這樣的，才能制服你。你丫懂不？”

    我不知道蘇涔為何致力于制服我，而不是制服比我難纏數(shù)倍的葉真，但看見葉真雷打不動的學(xué)物理、喝苦瓜汁，我想也是極難的。

    其實蘇涔最早試探下手的是葉真。

    打著“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旗號，小學(xué)五年級的某天，他拿著寫了三個星期的詩站在樓下對葉真朗讀：“小真真，讓我伴你罷，街上的棉花糖好了?！闭f是根據(jù)冰心奶奶的巨作改編的。他信心滿滿的樣子，讓我不停不放棄從他身上踏過，只好跟著蹲在門口啃棉花糖。

    葉真那會還沒學(xué)物理，不認識各種定理公式，但她已經(jīng)在學(xué)做苦瓜汁了，她打開門，一碗做壞了的苦瓜汁潑在蘇涔剛洗干凈的衣服上，好像才看見蘇涔大半夜不睡覺，站在門口朗讀詩文，潑完她還問：“你進，或者不進來。門就在這里，不離不棄。永遠別進來，或者讓我一腳踢滾出去？”

    葉真迷倉央嘉措迷得暈頭轉(zhuǎn)向，還特地把他的兩首《見或不見》《最好不相見》裱在床頭。

    她說要嫁給一個世上能得兩全法的男人，我和蘇涔卻大失所望，覺得她好端端的要嫁給和尚，簡直腦子燒壞掉了。

    尤其蘇涔，對著鏡子苦惱半個小時，總算妥協(xié)了：“小爺我風(fēng)流倜儻，實在不能剃光頭。不能?！?/br>
    我說是的是的。

    他跟我生出惺惺相惜之感：“你也覺得小爺我?guī)?？?/br>
    這怎么說呢。我看所有異性都像葉莫一樣俊俏好看，包括隔壁家大黃。于是我小雞啄米似的點頭，蘇涔突然拍拍我肩膀：“我喜歡有眼光的女人，你是我的了。”

    “??？”我很迷茫。

    “小爺我罩著你。”小虎牙明錚錚的亮，那少年好看到不像話，身后葉莫推開大門，我歡喜跑過去掛在他身上，一切都仿佛在昨日。

    我正沉浸回憶，忽然額角吃疼，抬頭見到一張溫和熟悉的臉，脫口而出：“葉莫啊?！?/br>
    “哦，誰是葉莫？”白端瞇著眼，露出危險的訊號。

    我梗著脖子，想到之前什么也不說，鬧出很多啼笑皆非的誤會，不如干脆把話說明了：“我沒有父母，從小養(yǎng)我的那個人叫葉莫，他年紀小就知道做好事，養(yǎng)了我們兄妹三個，算是我半個爹爹?！?/br>
    “原來貓兒姓葉。”他輕輕勾起嘴角，懶散的看我：“我長得像你半個爹爹？”

    他果然很神奇，我還沒說他像葉莫，他就察覺出來了。

    “但我不姓葉。”糾正道：“我姓步?！?/br>
    “真是、好古怪一姓。”他可能聯(lián)想到我總是說不。

    白端的側(cè)臉被月色勾勒輕盈，走了半天終于曉得走錯了，不失禮貌的攬著我，飛往另一個方向。

    我又看到那座孤墳，揪著他的衣角問：“你早知道狗兒是乾主？”

    “儺教有十二儺娘，八大域主，四個殿主，兩個副教主，一個至高無上的儺主。這次的儺主在位數(shù)年來，罔顧很多生靈，是個殘忍多疑的人。他派狗兒藏在我身邊的這兩年，一直沒有露出破綻，我想過很多法子將他支開，但他又胡攪蠻纏的跟來，這次因你的出現(xiàn)，他才急著跳出?！?/br>
    他緩緩道出，我才知道所謂上古秘境、還有我們跟著要去的山陰地，到底是什么。

    傳聞傾回有五個上古秘境，分別為古祭臺、山陰地、虛碧崖、兩生境和極北域。

    每個秘境各有神獸鎮(zhèn)守，人們對秘境的炙熱無不源于它所藏的上古玉符，每枚玉符皆是一道天機，帝王得之可以永固山河，將相得之可以封官爵祿，修煉之人得之可以勘破天道，儺教得之便是改寫壽命。

    原來擁有無上權(quán)利的儺主，唯一看不破的就是短暫的壽命。

    天道是公正而冷漠的，絲毫不會因為你擁有權(quán)利與富貴，就會另眼相待。每任儺主在位的時間都不會太長，短短數(shù)年，就要命四位儺官尋找儺子，儺子回到儺宮的那刻起，就是儺主倒數(shù)開始的幾年。

    而上古秘境留下的玉符，是所有人追逐利益與不公的欲望。

    我問：“大溝寨下面的祭臺也是上古秘境？”

    “是古祭臺?！彼喍烫岬奖昏F鏈鎖住的滕將軍：“兩年儺主派人尋找秘境，滕將軍搶先找來古祭臺，在這里纏斗幾天幾夜，將各方勢力殺個片甲不留，最后打開玄古門，卻一去不回?！?/br>
    “他腳下的巨獸印記是看守古祭臺的神獸？”

    “玉麒麟。我聽滕將軍說，他費了兩年的時間才殺了玉麒麟，但還沒拿到玉符就被秘境里的禁制綁縛住，如果這次不是你出現(xiàn)，他也未必能走出秘境，也拿不到玉符?！?/br>
    “他拿到了玉符？”為他人做嫁衣，我不甘心。

    “滕將軍雖身居將位，但無心為王室廝殺，他是個修煉之人，拿到玉符自然會深居不出。傾回已經(jīng)百年沒有能勘破天道的人，滕將軍若能走到這一步，不失為一件好事?！?/br>
    “但他要打死我。我是個記仇的人，君子報仇十年不晚?！?/br>
    “那你努力?！彼π?。

    再說山陰地，位于北方巽州，為死氣之根。山高兩千六百里，周回三百里，內(nèi)有古林精怪、鬼神宮室，其山洞在山之下，洞中又有六宮。

    又稱“山陰六宮”或“山陰六地”。

    如果說古祭臺藏著刻有卿回上身神貌的壁畫，那么山陰地是藏著卿回上神神識的地方。不同于古祭臺和其他秘境撲朔迷離、難以尋覓，山陰地向來都是昭然若揭的在那，只不過有只好動的鳳凰鎮(zhèn)守著。

    每五年開啟一次，每次開啟五天。距離下一次開啟的時間，還有短短一個月，我們即將前往的地方就是山陰地。

    不知道撞到哪了，我腳背頓時腫起來，白端放下我，拿捏我的傷勢。

    “你對我的好，是不是因為我是進入上古秘境的關(guān)鍵？”我晃動腳脖子問，四周靜得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我在期盼什么？期盼他會否認？

    他揉著我腫脹泛紅的腳背，一字一頓道的道：“是?！?/br>
    心里盛開的歡喜像桃花林謝得一樣快。

    “公子啊，你可曾想過我會死在儺祠，死在大溝寨，死在古祭臺滕將軍的手里？”不是不敢問，只是問與不問，答案我都漸漸明了。

    “貓兒?！彼櫰鸷每吹拿?。

    “即便我死了，你也可以拂袖離去，為什么還要結(jié)燈迎我？還要給我憧憬？”

    他頓住，細如毛的雨點像是在他身上打了霜，只覺得他手上微微輕震了一下，仿似斂了眼：“你不會死，我還需要你?！?/br>
    我一頭撲進他懷里，他被我沖撞得往后仰，細雨濺濕薄衣：“我不甘心做魚rou。真不甘心?！?/br>
    白端反說了一句牛頭不對馬嘴的話：“你是貓兒，做不了魚rou的?！?/br>
    “嗯。”那我怎么還如此難過，好像再也好不了似的。

    “桃花林喜歡嗎？”

    “喜歡?！?/br>
    我抱著白端，聽他胸口的心跳聲短暫的轟鳴：“喜歡就好?！?/br>
    這一瞬間，不知為何，我像是又被他扼住了命運的后頸皮，倏爾心頭一跳，有一種被撩到的……挫敗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