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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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一會兒,我找個借口退出宴席,眼前的光怪陸離徒惹人傷情,也可能從頭到尾,我都沒能真正看懂過。 算算日子,轉(zhuǎn)眼間距穿越來的年月,已經(jīng)過去八年。 思量著要不要去找其他幸存者,畢竟在有生之年,能碰到一個是一個,如果結(jié)伴闖蕩,一定很威風(fēng)八面。 正這樣想著,忽聽遠(yuǎn)處傳來兩個極輕的腳步,我聽得出是練過功法的腳步聲,摸到身邊的一棵樹,沿著樹干攀了上去,小心翼翼地蹲下。 只見有一蒙面女子迎著皎皎月光緩步走來,徑直停在離宴席不遠(yuǎn)的一座冷宮前,借著月光看去,見她低下身撿拾起我隨手丟的糕紙,看側(cè)影確實(shí)很清減,寬大的玄色外袍更顯空蕩,襯得原本就挺拔的鼻梁更顯高挺。 這樣消瘦卻曲線玲瓏的美人,她是怎么做到瘦到有胸有屁股的,我托腮想得出神,沒曾想她腳步轉(zhuǎn)了個彎,瞬息落到我跟前,腳踩桃樹枝,落得又輕又穩(wěn),像蝴蝶。 場面頓時很尷尬,這樣躲藏起來,反而顯得鬼鬼祟祟,登時從樹上翩翩落下,因?yàn)楣ΨňM(jìn)到第十重,無端覺得身子利落不少,可還沒落到實(shí)地,就被女子隨手一撈,撈住我的衣襟,想不到我還有被人降服的一天。 我簡直受寵若驚:“姑娘好身手,小生實(shí)在佩服?!?/br> 王宮里有這等身手的人,不多啊。況且是個年歲相仿的姑娘。 姑娘微微垂下眸,一眨不眨地看著我,就是不說話。 嚯,還是個啞巴姑娘。 我斟字酌句地問:“姑娘可以放了我嗎?” 這樣被吊在半空,屬實(shí)難受。 也不管她同意與否,翻身躍下,順手扯了她的面罩,嫣然一笑:“小生這廂有禮……”頓住,不敢相信,“阿真?” 她微微晃動著脖頸,劃出輕柔的弧度,還是記憶中的那副模樣。 一頭黑長直的發(fā),素面朝天也比略施粉黛要白上三分,眉是遠(yuǎn)山眉,眼是杏兒眼,帶了點(diǎn)秦淮女子的秀麗,偏偏容色淡淡,反而將長相襯得英氣與雅致。 她抬出淡漠的眼神,轉(zhuǎn)頭看一旁塵封的冷宮。 我飛快地?fù)渖先ィ澪∥〉卣f:“你不認(rèn)得我,我也認(rèn)得你。” 她聽我夾纏不清的開口,一會兒是小時候,一會兒是現(xiàn)在,忽然眉頭皺出一絲不解,我笑靨如花地?fù)崦哪?,想跟她說,我真的想她了。 然而抬手的一瞬間,身后沉默佇立的人影立刻將我打暈。 脖頸刺疼,緊接著,天旋地轉(zhuǎn),葉真依然站在眼前,又仿佛走了很遠(yuǎn)。 只有指尖輕微的溫度在提醒著,我丟了什么。 我都想怒嚎,為什么又是咫尺之間。 意識漸漸飄散,等醒來時,明晃晃的月光爬滿破敗的寢宮,我趴在冰冷的地面上哽咽,想想又一次和葉真失之交臂,滔天的憤怒快要湮沒僅存的理智,心魔強(qiáng)大到一個不可控的地步,他在說:看啊,這世上的人,都見不得團(tuán)圓。 可現(xiàn)在分明不是憤怒的時候,有人利用葉真把我綁到廢棄的冷宮,約莫過一會兒,就有意想不到的人出現(xiàn)。 盡管雙手被綁到身后,我還是能站起身,躲到落滿塵土的屏風(fēng)后。大概月色太皎潔,我能看清這間寢宮布置精美,顯然住在這里的人生前備受寵愛,連地上的毯子都是最柔軟的,更別說高高懸掛在屋頂用來照亮的夜明珠了,每一顆都有拳頭般大小,使整個寢宮像是蒞臨浩瀚星河。 再看屏風(fēng)畫著一位女子,周身背對著,依稀能從她筆挺的頸背看出她有多驕傲,也就在這時,有清晰的腳步傳來。 門被清風(fēng)“吱呀”地推開,吹散宴席上被灌滿的酒味。 兩個男子先后走進(jìn),我突然想起一句話來,月黑風(fēng)高殺人夜。 前頭進(jìn)來的男子便靜默地站著,渾身彌漫著一股內(nèi)斂的氣質(zhì)。 后面的人也沉默了一陣,忽然說出一句古怪的話:“先前在書房時,我就察覺出您的動搖,就在剛才動手的時候,我也知道,您并無殺意。” 前面的男子半晌才開口,聲音低沉而溫和:“夫妻本是同林鳥,即便要成就大業(yè),也不用殺她吧?!?/br> 后面的人環(huán)顧清冷荒涼的寢宮,有意無意的道:“住在這里的宸貴妃,當(dāng)年也是艷寵一時,陛下甘愿舍棄朝政,只為從簡山帶來幾顆杏子,從忘山捧來她愛看的雪,沒想到一晃十幾年過去,還不是成了一具黃土白骨,這里也跟著荒廢了……可見世間的情愛于王權(quán)是大忌,眼下她的兒子又回來了,您還不剔除自己的軟肋,趁他還未得勢前鏟草除根?” 他的聲音陰冷,很好辨認(rèn),之前我還有幸和他交過鋒。 “小九雖根基不穩(wěn),但天資極高,是不可小覷。”前面的人語氣猶疑:“可碧瑤跟本王多年,要本王活活地把她燒死,實(shí)在做不到。她今晚僥幸被救,也是時爾命爾。她身邊的小護(hù)衛(wèi)剛才在試探本王,可能覺察到了些蛛絲馬跡,現(xiàn)在看來,點(diǎn)燈花的行動還是太過火了,你再想想別的辦法?!?/br> 碧瑤,是四王妃的閨名。 那么這個滿口仁慈卻不干人事的男子,正是四王爺回良夜。 耳邊的對話趨向殘忍,齊王蘇子默說得口沫橫飛:“王爺仁慈得不是時候,您難道忘了回王是如何疼愛宸妃和她兒子的,只要宸妃朝陛下勾勾手指,不費(fèi)吹灰之力就能讓九王爺?shù)腔@般勾魂的能力您又不是沒見過,如果九王爺這次回來重拾宸妃的魄力,別說您和七王爺兩廂斗得再狠,就是那滿肚子陰招的小十一也得靠邊站。 可九王爺他是什么人,說好聽點(diǎn)是皇室血脈,說難聽點(diǎn)就是禍?zhǔn)姥?,他十幾歲得的那場怪病,非說有辦法復(fù)活宸妃,讓陛下抱有希望,可他去了忘山幾年,對復(fù)活的事緘口不提,害陛下神魂失守,被病魔纏了身,要不是受他蠱惑,陛下也不會一味求仙問藥…… 所以四王爺,為了江山永固社稷安穩(wěn),也不能讓他得逞啊?!?/br> 齊王話音一落,寢宮又恢復(fù)了死寂。 四王爺權(quán)衡再三,倏爾轉(zhuǎn)過頭來,一雙眸子淡然而不動聲色:“你的話沒錯。只是事要辦得利落漂亮,萬不能像今晚似的鋌而走險,你讓齊王妃去找碧瑤的事,本王已經(jīng)派人滅了府中知情人的口,還有花燈里的那幾具尸體,本王也讓人偷摸給換了,裝扮成離州亂黨的模樣。今晚的事不要伸張,想辦法讓碧瑤走得安穩(wěn)些,至于小九……” 他望著窗戶外的一輪明月,沉聲道:“本王知道他的軟肋是什么,可惜美人如花隔云端,所謂思美人,必然竭盡全力,哪怕是騙,也要得到手?!?/br> “王爺說的是滕搖?”齊王迅速領(lǐng)會,笑得不懷好意。 我睜大眼瞪著他二人,無奈從形勢上差得太遠(yuǎn),只好放棄打死他們的沖動。萬事還需從長計(jì)較,不行的話再打死他們。 他二人走后,我從屏風(fēng)后現(xiàn)身,抬頭瞧見墻壁上掛著副畫像。 那是個倚在桃花樹上遙望星空的女人。 左手拿著小酒壺,右手順勢垂落,袖口滾著六棱雪花紋。最美的是她的眼神,清澈通透,像盛滿琥珀光的玉杯。 畫像右上角刻著一個英氣的“宸”字。 左側(cè)題寫一行蒼勁的詩: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照古時人。 滕今月。 滕仙主的親jiejie,白端的生母,也是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宸妃。 俗話說英雄難過美人關(guān),用在回王身上的倒也不假。 作為一起長大的師兄,他不顧一切地拆散了景少端和滕今月,執(zhí)意將她困在深宮高墻中,想用鮮花和寵愛留住她,可惜滕今月這樣驕傲不馴的人,注定不是世俗能困住的。她逃了許多次,被回王和儺教聯(lián)手逮了許多回,有一次她甚至能觸碰到愛人的呼吸聲,卻被血淋淋而殘忍的拉回王權(quán)底下,那會兒她早為了心上人自斷仙根,即便有名震十二州的身不縛影,也抵不過一個帝王的執(zhí)念,還有背后泱泱大教的迫害。 她越是對王權(quán)無尊重,對儺教無恭敬,越是遭來瘋狂的囚困。只因他們知道,讓她失去自由,就足以摧毀她的驕傲,乃至一切。 生下白端的頭幾年,她終于不再跑了,安靜的像個溫順的小貓,收起利爪。 直到回王出于嫉妒迫害了離州,她才忍不住地出手。 這次她執(zhí)劍殺了半個宮的走卒,就這樣拎著頭顱來到睡夢中的帝王面前,將人頭丟給驚出一身虛汗的帝王:“你擁有得再多,權(quán)力再大,我都瞧不上你,就算天都幫你,我也偏不愛你。” 薄劍刺進(jìn)帝王guntang的胸口,血灑鴛鴦緞面,她眸光明亮,他卻黯然無光了。 他想起她喜歡桃花,便在王宮種了數(shù)不清的桃花。她喜歡雪,他便派人帶回忘山積雪,撒在她的屋檐下。 若她想讓他死呢,他也要去死嗎? 回王彌留之際見她長發(fā)飛揚(yáng),坐在渾身是血的他身邊喝酒,眼底浮現(xiàn)深深的嘲弄和高傲:“那你就去死吧。” 毫無遲疑,毫無柔情,摻雜著明朗的痛恨,直達(dá)心底。 他沒死,她卻自刎了,也帶走了帝王滿腔的愛意,他變得癡迷靈丹妙藥,變得疑心病很重,連自己的兒子都要懷疑。 而這副畫卷也代替她,永恒的困在虛無縹緲的冷宮…… 我收起感傷,從側(cè)門出去,輕輕合上滕今月短暫輝宏的一生。 桃花怒放,一道身影背手立在樹下。 他青絲盡濕,湛藍(lán)色冰綃衫子浸透春寒,曾經(jīng)澹薄平和的眉眼灰敗如花,用盡力氣無聲地吐出兩個字。 過來。 我走過去,他的眼眸漆黑,幽深不見底,隱隱跟回王有幾分相像,我曾付過慘痛的代價,想看清他眼底藏著的光。 “公子剛才聽到了什么,現(xiàn)在想到了什么……”一句話沒說完,忽見白端伸出手,將我緊緊地抱在懷里。他的動作很用力,想要將我嵌入身體一般,勒得我踹不上來氣。 我動了動,想從白端懷里仰起頭,畢竟剛才差點(diǎn)被他害得剜眼珠子,這股氣憋得屬實(shí)難受。我才剛一動,就覺得白端加大了手勁攬住腰,慢慢將唇瓣貼在頸窩說:“我的貓兒,你怎么到這兒來了?!?/br> 他難得喝多,破了老僧般的定力。 我將遇見葉真的事說給他聽,等說道被打暈后躲在寢宮里時,他松開手臂,摸了摸我的臉,沉聲道:“你沒事吧?” 這大概,是他第一次明確的關(guān)心我。 我竟分不清是現(xiàn)實(shí)還是夢境,只覺微涼的手指撫摸我的額頭:“怎么受涼了?” 怪不得一陣?yán)湟魂嚐岬模趺匆膊皇嫣?,只好睜大眼睛看著頭頂?shù)奶一ㄖ?,想著白端也算是心思?xì)膩的人,只是心思藏得深,細(xì)膩也不輕易體現(xiàn),一來二去,竟顯得悶sao。 此情此景,多多少少有些感傷,我慢慢靠在白端身上:“我原本好好的,怎么見到你,就發(fā)燒了。你這倒霉鬼,遇見你準(zhǔn)沒好事?!?/br> 聞著他身上淡淡的凈水味,慢慢有了睡意,語音漸漸模糊:“我知道宸妃的遭遇,令你很不開心,你來這是為了祭奠她吧?!?/br> 到最后,依稀聽見白端輕聲問了句:“我曾聽人說,每個人都有所求的東西,你呢,對我有沒有所求的?” “求你什么?”我在他懷里找了個舒服的地,蹭了蹭。 “莫不是這張臉?!蔽疫€沒合上眼,就被他按住肩膀:“很早就想問你,你看的是我,還是葉莫?” 從他的手傳來灼熱感,讓我忘記言語,只是迷糊的盯著他看。 “而你又是誰?是我的貓兒,還是來勾魂的妖精……” 我笑了笑,語氣輕柔:“你覺得呢,我是誰,我看的是誰?!?/br> “是不是都已經(jīng)沒有關(guān)系了?!彼D了頓,淡淡道:“貓兒,我決定對你,不放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