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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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宮三面為城墻,背靠山巒,形成金城湯池之勢,以便固守。 陳二狗煩躁地來回踱步,往東面一指:“干脆等天亮吧?!?/br> 放眼望去,城墻根下烏泱泱的一片,除了活死人,還混有表皮附著黑毛的僵尸。有申城的前車之鑒,師姐這幾年專研蠱毒,將中蠱者分為活死人和僵尸。 顧名思義,活死人是生前種下的蠱毒,僵尸則是死后種下的。 相比活死人,黑僵對陽光的畏懼在慢慢減弱。如果任其游蕩,方圓百里都得遭殃。 晚風(fēng)吹拂山間,依然有nongnong的腐臭味傳來,弄得我胸膛發(fā)悶:“等天亮得到何時?龍山地處偏壤,但也有百十戶人家?!?/br> “我們管旁人做什么?!标惗凡煊X話中之意,極力反對道。 “你想怎么做?”白端看我。 行宮里除了十幾名幸存的儺工,只剩駐軍的顧參將和地娘。我問他們,儺教長老和工娘在哪兒。 他們沉聲道:“事發(fā)突然,都被咬死了?!?/br> 說實話,這個回答令人感到意外。按理說回良澈勾結(jié)天羅王建地宮造長生藥,這么大的工程量,要說儺教丁點不知情,我屬實不信。既然此事儺教也有參與,怎么方才用笛聲催發(fā)蠱毒,回良澈竟然沒知會儺教的人? 我翻來覆去的想,始終想不出個所以然,只好求助白端。 只聽他慢條斯理地說:“也許小十一并不想造真正的長生藥,又或者,他需要失敗的藥來哄騙父王吃下去?!?/br> “他想弒君?”念頭一起,只覺得寒毛直立,沒想到回良澈的心思會這樣陰沉。 “小十一從小跟母妃親近,年幼與我感情也頗為深厚?!?/br> “難怪回王諷刺他,天生是給人家做兒子的料?!蔽疫€是有點反應(yīng)不過來,含含糊糊地嘟囔了一句,心中想著,在這個時候,得先解決活死人的事。 白端看我腹中輕微滲血,倏然伸手給我包扎傷口。我本能覺得沒大問題,走南闖北慣了,這點傷自然不放在眼里:“不礙事,我好得快?!?/br> 白端伸手按住我的后頸,以額相抵,鼻尖輕輕相觸,緩緩道:“傷好了,也會疼?!?/br> 我愣愣的道:“疼著疼著就習(xí)慣了?!?/br> 白端聞言微微沉吟:“似乎在哪兒聽過這話?!?/br> 此情此景,我其實很想認(rèn)真說一句:葉莫說過。 一看見白端皺眉思索的表情,話滾到嘴邊立刻咽了下去……我的膽氣終究不夠肥。 白端包扎好傷口,低聲問:“你打算怎么做?” 我答得理所應(yīng)當(dāng):“一會兒你們從西邊山巒撤退,我去開中門把活死人都騙進(jìn)來?!?/br> 顧參將和地娘面面相覷,唯有陳二狗意會:“你想用巖漿燒死他們?” 我抬頭望了望白端,他忽的一聲不吭,顧自望著外面的濃霧迷蒙,隔了一會兒,方才點頭:“好?!?/br> 他沒有多說,可眸光卻沉了沉,糾結(jié)成一片漆黑幽深。白端的想法大多都是難以臆測的,我只當(dāng)他在思索躲避的路線。 陳二狗走上前對白端嬉皮笑臉道:“九王爺,不管怎么樣,既然都走到這一步,大家只能共同進(jìn)退了?!?/br> 白端微微挑眉,也逸出淡笑:“好?!?/br> 我覺得很奇怪。白端的性子澹薄得近乎冷漠,除了要利用誰的時候,會顯得格外溫善。其他時候?qū)φl都是一視同仁泛泛交談。怎么從石殿闖蕩一遭后,他對陳二狗的態(tài)度格外不同。 這年頭,不光女人讓人難琢磨,男人也都這么難琢磨了。 忽覺衣袖被重重一扯,不由低下頭去,只見一張嘴咬在下擺。 那是一張櫻桃檀口,前不久還口吐芬芳叱責(zé)我的莽撞。 她面朝我,緩緩咧開嘴,露出血淋淋的牙齒:“鳳、鳳血……美味……”我無比鎮(zhèn)定地抬起手,將她輕巧地拎上來,但見一雙眼珠貪婪地盯著我露出的胳膊,“給我……” “工娘……”地娘雖面露不忍,仍掐指捏訣,對著不?;蝿由碥|的工娘念道:“別怪我狠心,這輩子欠你的,下輩子做姐妹還?!?/br> 工娘蓬得應(yīng)聲化為一股烏泱黑煙,其他正蹦跶上來的活死人絲毫不懼,半空中躍躍欲試的眼睛緊緊盯來。 “地娘好手段啊?!蔽疑焓址魅ズ跓煋P在衣擺上的痕跡,按住思爾劍的劍柄,心里快速想著過會兒怎么應(yīng)對中蠱者。 形勢緊迫之下,顧參將和地娘帶領(lǐng)所剩無幾的人從山巒撤退,白端和陳二狗留在行宮左右接應(yīng)。 沉重的中門終于打開,數(shù)不清的中蠱者蜂擁而入。 他們有些是附近的村民,有些是禁軍和儺教的人,聞到我腹中滲出的甘露清香,皆不管不顧地?fù)淞松蟻怼?/br> “小心。我陪著你?!钡统恋穆曇粼谟覀?cè)響起,白端湛藍(lán)色的衣袍于風(fēng)中獵獵作響,不同于他平常那種清淡的好似沒有感情的笑容,此時此刻,他的笑容溫暖到流淌眼底。 “我把中蠱者都引進(jìn)大殿,你和陳二狗把地宮打開?!敝挥羞@樣,才能徹底消除隱患。 “葉參領(lǐng)。”陳二狗倏然叫著我的名字。 “嗯?”此時我也顧不上遮掩,直接使出身不縛影。 “沒事。”他撓撓頭:“只是,不知道該不該喊你滕姑娘?!?/br> “哦?” 我微微瞇眼,我曾經(jīng)有過很多的名字。被孤兒院領(lǐng)養(yǎng)前叫五妹,貌似是家里第五個女兒,還沒等到開口說話,就被送進(jìn)福利院,由院長隨便取名叫小五,就像給小貓小狗取名一樣。后來被葉莫領(lǐng)養(yǎng),因為我總說“不要”,便步遙步遙的叫起來。等我來到異世,被人當(dāng)作異類追趕喊殺,從貓兒變成滕搖,再到現(xiàn)在的葉扶,我到底該叫什么? “還是叫我老大吧?!闭袚u,適合我。我眉梢一揚,擺手讓他別廢話,害我分心。 “好啊,老大?!标惗费壑行σ庖婚W:“小弟這就助你一臂之力?!?/br> “嘭”的一聲悶響,漫天的飛沙碎石霎時間揚上半空,我一驚,凝目望去,只見陳二狗竟然沖進(jìn)滿是巖漿的行宮,意圖點燃高溫下的蒸汽。 宏大的行宮里,所有的地面好似巨大的怪獸,瘋狂的吞噬起來。 “陳二狗!”我面色泠然,沒想到他趁我分神之際,干這種蠢事。不等白端阻止,我拼盡全力使出身法,在炙熱的烈焰噴出來之前,一把扯住陳二狗的衣服。 一聲衣帛撕裂的聲響登時傳了出來,只是這樣輕輕的、細(xì)小的聲音,卻好似一記驚雷打在心頭上,我生怕手上落了空:“你才是真正的瘋子!” 尖銳的喊聲回蕩在塵土飛揚的半空中,緊接著,衣帛撕裂聲愈發(fā)的清脆,那塊連接在我和陳二狗之間的布料,仿佛抽干它最后的力氣,要像一只蝴蝶般翩翩飛走,飄然被巨大的巖漿流吞沒。 白端幾乎沒有半點猶豫,身軀倏然出現(xiàn)在身側(cè),向著凌空的陳二狗伸出手:“抓住我。” 漫天的火星在我們?nèi)虚g下落,我絲毫不敢松懈,怕眨眼間陳二狗就要從眼前掉下去。 “九王爺可要接住啊?!标惗芬荒_蹬在擦身而過的石壁上,借力向著白端猛地跳了起來。電光火石間,我一只手將陳二狗甩到半空中,另一只手抱住白端的腰腹,“瘋了,簡直瘋了?!?/br> 呲溜的火花炸裂開,中蠱者如下餃子般咕嘟咕嘟的滾進(jìn)巖漿,我和白端的身體皆往前一頃,向著下面泛紫紅色的漿液劃下,我趕緊抽出腿肚子上綁的匕首,鋒利的刀刃死死插在地面的縫隙里,將光潔的石板切出一條長長的刀痕。下滑的速度緩緩慢了下來,終于白端接住了陳二狗,我卻被兩個人巨大的沖力推得往后仰飛數(shù)米,撞上倒塌的宮門。 “貓兒,你怎么樣?”白端皺眉問。 我握著匕首的手已經(jīng)血rou模糊,可另一只手還是死死抱住他的腰:“哎呦,疼死我了?!?/br> “老大!我們成功了!”陳二狗喊道。 眼見巖漿吞沒一切,逐漸逼近,我忍不住叫道:“高興個什么勁兒,還不快跑啊?!?/br> 仿佛感受到巖漿就在身后,陳二狗竄得比兔子還快:“老大,沒別的事,我就先溜了哈,你和九王爺多擔(dān)待。” “貓兒?!卑锥说穆曇舻捻懫?,帶著nongnong探究的意味:“你收的這個小弟,還挺有趣?!?/br> 怎么說呢……陳二狗此人,有事時靠得住,無事時偏偏靠不住。非但靠不住,還讓人恨得牙癢癢。 “你剛才怎么不走,我自己可以救他的?!蔽覔P起花貓似的小臉。 “說好的我們一起?!彼兆∥伊餮哪侵皇?,冰涼的手指輕輕觸碰guntang的血液,好似有電流在肌膚間涌動。 “而我,再也不想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你……看你和旁人生與死了。” 我眼眶泛紅,倏爾跳進(jìn)他的懷里:“你抱我跑吧,我懶,不想動了?!?/br> “好。”他這么說著,感受到我打濕在他胸襟上的溫?zé)?,突然將我的頭狠狠壓在自己胸膛上,任我放肆大哭。 我渾身上下,幾乎傷得慘不忍睹,趴在白端懷里大哭一場后,就昏沉沉的睡了過去。夢中也不忘喊他“快跑”。 晨曦如約而至的降臨狼狽不堪的龍山,大自然顯出它寬厚包容的一面,即便昨晚遭逢慘烈的災(zāi)禍,第二天仍會將陽光撒落大地。 等我睡醒睜開眼睛,已經(jīng)從龍山回到四王府,正對上王妃擔(dān)憂的雙眼,短暫的恍惚后,行宮里的記憶蜂擁而至。我輕輕拉著王妃的衣角,聲音哽咽地跟她說起龍山慘死的人,還有我差點回不來了,最后孩子氣的撒嬌道:“我再也不想離開你了?!?/br> “你這孩子,真要了我的命。”王妃輕撫我的頭,眼眶濕潤了,“怎么到哪都不安生,叫人好擔(dān)心。” 她沒有質(zhì)疑我胡亂編排,只是輕輕拍打我因驚嚇而顫抖不止的背。 一旁有人輕咳出聲:“你眼里只有四嫂了,嗯?” 我揉揉腫脹成紅燈泡似的眼睛,終于能正視屋內(nèi)坐著的人。 清俊的臉,薄薄的唇,高挺的鼻子,瞇成月牙兒般的眼睛…… “別看了,我道歉?!蔽页榇钪亲?,義正言辭的妥協(xié)。 一個笑容綻放在他臉上,有著恍如隔世的神采:“過來?!?/br> 他朝我招手。 我看著王妃搖頭。 他彎了彎指頭,我二話不說地跑去虎抱他:“公子?!?/br> 他被我猛地沖撞到,身子骨差點往后仰,我原以為他會敲我腦袋,嘆我孟浪。沒想到他定了定身子,就這樣迎著我的虎抱,把我緊緊擁入懷,皙白若刻的下巴抵著我的腦袋:“別害怕,我們回來了。有我在。” 無論多么狼狽,他的身上總散發(fā)著好聞的凈水味。 他的脖子修長,線條在經(jīng)年歲月下變得硬朗,不像初遇那會兒的青澀,我雙手環(huán)在他脖子上,腦袋蹭著他的下巴,他平緩的氣息倏爾變得有些急促??晌疫€是不想離開,像只小貓一樣掛在他身上。 “貓兒?!卑锥说穆曇襞?,輕聲地喚道。 “嗯?” “你還難受嗎?” “不難受了?!?/br> “那就好?!卑锥司従忺c了點頭。 “公子。” “嗯?” “你累不累???” “還好。就是比以前沉了些,看來滕家軍伙食不錯?!卑锥顺脵C掂量我。 我迷迷糊糊趴在他胸前,連年的疲倦接連涌上心頭,嘟噥著:“沉淀的是我的精神,不是我的身體。你懂不懂???” “可你的身體好像在說,它餓了?!?/br> 倒霉,怎么這時候叫了。我皺眉拍拍自己不爭氣的肚子。 “下來吧,四嫂該嚇著了?!卑锥溯笭栃πΑ?/br> 見鬼,怎么忘了王妃還在呢!我回頭尷尬的笑:“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們……”清清白白嗎? 肯定不是。 王妃臉憋得通紅:“不、不礙事,你們別顧忌我,我去給你們補一補?!?/br> 說完踉蹌地出了門,不消片刻,送來流水般的豬腳面線。 我對著滿桌的十全大補,緩緩閉上眼:“我們要不要跟她解釋清楚,我怕會影響清譽?!?/br> 白端拂衣坐下,貼心的給我夾了好大一塊豬蹄:“不礙事,我不介意我的清譽??斐??!?/br> 我狠狠地咬下一塊rou:“我介意我的清譽!” 翌日。 我真是低估王都傳八卦的速度。 等初拂從街頭巷尾溜達(dá)回來,繪聲繪色描述畫本子的時候,我還在跟豬腳面線奮戰(zhàn):“嘖,沒想到啊。你當(dāng)女人的時候不簡單,做起男人來更是風(fēng)流。” 我一口豬腳面線吐在他濃妝艷抹的臉上:“然后呢。” “然后啊?!背醴鞑换挪幻Φ啬梦乙路粒骸斑@兩天王都流傳一句話?!?/br> “什么話?” “得成比目何辭死,只羨白葉不羨仙?!?/br> 我嘴巴里的豬腳登時失去香味了。白葉?我和白端? 初拂似乎嫌糟心事還不夠多,繼續(xù)添油加醋的說:“可惜街頭巷尾說的玩笑話,傳到咱們這位王上的耳朵里,似乎就不像那么回事了。你猜猜怎么著?!?/br> 我音色淡淡:“是不是王上要派人來了?” “你猜的沒錯。” 像是應(yīng)證初拂的話,半盞茶的功夫,禁軍的黑色鐵騎叩響了四王府的大門。而開門的人,正是我。 時隔半個月,燕小司的眼窩深了,看樣子最近cao勞到?jīng)]有覺睡。 剛想提醒他,早睡早起是個好習(xí)慣。下一刻,冰冷的鐵鏈就扣在我手上,我笑容輕淺:“幾個意思?” “王上有旨,即刻捉拿葉扶?!毖嘈∷咀岄_一條路:“葉參領(lǐng)請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