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天軼吞了吞口水，也順帶著咽下未說話的話。

    桑玄羲輕咳一聲，眾人方才回神，面上多少有些尷尬。

    桑玄夜笑得春風(fēng)和煦：“宸公子，過來一起坐吧?！?/br>
    “宸公子？”周云清喃喃地念了一句，腦海中閃過一絲亮光，“莫不是芳年華的臺柱宸楓？”

    此話一出，全場嘩然！芳年華是京城第一大戲劇團(tuán)，許多達(dá)官貴人一擲千金只為一睹臺柱宸楓的風(fēng)采。臺上的他經(jīng)過濃妝艷抹、反串花旦，不知迷倒多少貴人名媛。如今日這般素面朝天的模樣，大多數(shù)人尚屬首次見到。

    不見則已，一見不免感慨上天太不公平，竟集所有美好與一身。

    林成旭一躍至宸楓身側(cè)，探出手?jǐn)堊∷难嵃V迷的眸光開始在他身上流轉(zhuǎn)，恬不知恥道：“我看過你的戲，最愛那出‘貴妃醉酒’?！?/br>
    桑玄羲雖未曾親見，卻也曾聽聞宸楓的舞姿翩如蘭苕翠，婉如游龍舉；他的歌聲繞梁三日、余音不絕。

    “要不，你現(xiàn)在來一段吧！把小爺我逗樂呵了，包你下半輩子榮華富貴、用之不竭、享之不盡。”

    林成旭露骨大膽的言辭惹來宸楓心里一陣厭惡，但他依舊笑著，戲子，不就是賣笑的么？

    林成旭與曲修宜本是“同道中人”，男女通吃，但林侯爺將他管束太嚴(yán)，所以才沒弄出曲修宜那樣的惡名。

    桑玄羲濃眉緊蹙，將宸楓從林成旭的懷中拉出來，冷道：“林世子，宸楓現(xiàn)在是定國公府的客人，請你自重。”

    林成旭是皇帝親封的世子，而桑玄羲無功無爵，居然敢跟他叫囂？“桑玄羲，你當(dāng)我是三歲小孩呢！一名戲子能成為定國公府的客人？依我看，你是看上這戲子了吧！”

    桑玄羲滿腦子都是儒家博學(xué)，哪里受得了林成旭這般挖苦？當(dāng)即怒目而視：“林世子，不要將所有人都想得跟你一樣齷齪！我桑玄羲行得端做得正，時刻謹(jǐn)記禮義廉恥，問心無愧。宸楓是戲子，但他賣藝不賣身，亦是清白人家，你這樣言行無狀，丟的可是鎮(zhèn)國侯府的顏面！”

    說他言行無狀？丟了鎮(zhèn)國侯府的臉？林成旭只覺一陣血氣上涌，沖過去就同桑玄羲展開了搏斗。

    當(dāng)消息傳到長樂軒時，已經(jīng)成了桑玄羲與林成旭為搶奪戲子大打出手，雙方皆負(fù)重傷，林世子被桑玄夜送回了鎮(zhèn)國侯府，桑玄羲則被抬回了房間。

    大夫人去看了眼桑玄羲，確定性命無礙后，第一時間趕往了紫竹軒。

    “宸楓，宸楓！你給我出來！”

    宸楓開門，將大夫人迎了進(jìn)去，他微微一笑：“終于肯見我了？”

    大夫人抬手就是一巴掌扇了過去，宸楓沒有閃躲，硬生生地挨了這一耳刮子，白皙的面龐頓時多了幾道指痕。

    “你故意的，是不是？”

    宸楓卻不氣惱，笑得欣喜：“不這樣，你不會來見我?！?/br>
    大夫人的美眸中滿是慍色：“你個卑鄙無恥的小人！居然對玄羲動手！我當(dāng)初就該親手殺了你！”

    宸楓的心像被巨石狠狠地撞了一下，嘴角的笑容逐漸凝結(jié)：“那你為什么不殺？為什么留我在這世上受苦？”

    大夫人忽然想到了什么，雙目如炬道：“所謂刺殺、所謂搭救都是你一手策劃的陰謀，你打算毀了玄羲、毀了我，對不對？”

    宸楓雙手緊握成拳，咬牙道：“是！我就是要毀了他！毀了你最在意的東西！原本這一切都是屬于我的，是他鳩占鵲巢，我才是真正的桑玄羲！就因為……我是個怪物，所以你就拋棄我，甚至派人來殺我，你這樣做，比毒蛇猛獸還不如！我得不到的，寧愿毀了也絕不讓給別人！”

    大夫人忍住滔天怒火：“我什么時候派人殺你了？”

    宸楓的桃花眼此刻腥紅得嚇人，絕美的面龐漸漸變得猙獰：“你以為矢口否認(rèn)，我就會放過他？”那天他是經(jīng)歷了怎樣的殊死搏殺才保住一條小命？而唯一視為親人的王秀英為了助他逃走被人砍斷四肢、割掉頭顱……

    大夫人從未見過宸楓如此可怕的表情，像個嗜血的魔鬼，她強(qiáng)裝鎮(zhèn)定道：“我沒做過的事，當(dāng)然要否認(rèn)！”

    “否認(rèn)也沒用！你曾說會對我好，只要我乖乖地隱在暗處。可我……憑什么隱在暗處？看著他享受著我的榮耀和親情，我恨不得吃他的rou，喝他的血！對，我一定要吸光他的血！”

    “你這個瘋子，瘋子！我不會讓你得逞的！”大夫人驟然拔出藏于袖中的匕首，刺向了宸楓。

    宸楓還是沒有閃躲，匕首刺入他的胸膛，卻諷刺的離心臟差了那么一點點?？伤挥X心已碎成了渣。

    他笑了，俯身湊近她的耳朵：“娘，你以為殺了我就能化險為夷？一切才剛剛開始，你也嘗嘗被最愛的人拋棄的滋味，如何？”

    大夫人陡然松開手，后退幾步：“你什么意思？”

    “母親?！?/br>
    大夫人的身子猛然一顫，腦海中一片空白。緊接著，她勉力轉(zhuǎn)身，臉上像戴了張苦情的面具：“玄……玄羲……”

    ☆、第三十五章 雪中相見

    “宸楓說的話是什么意思？他才是桑玄羲，那我是誰？”桑玄羲震驚且痛苦地立在門口，他的身上還有著不輕的傷勢，寒風(fēng)一吹，人也跟著打了個晃。

    “你……”大夫人欲言又止。

    桑玄羲渾身都在顫抖，如立在狂風(fēng)中的一棵幼苗，他一字一頓，仿佛傾盡畢生之力：“我是不是你和父親的兒子？”

    “你是?！贝蠓蛉藴I如雨下，往事不堪回首，她實在不愿揭開自己最丑陋的一面，尤其是在玄羲的面前。

    “玄羲，你信我，你是我們的兒子?！彼f完，就要去扶住桑玄羲。

    桑玄羲卻一把掙開她的手，厲色道：“你騙我！”

    “二少爺，大夫人沒有騙你?！蓖鮩ama是今早才回的定國公府，一去長樂軒就聽說了宸楓和桑玄羲的事，急忙跑來紫竹軒。

    “二少爺，當(dāng)初大夫人誕下一對雙胞胎，宸楓少爺是哥哥，你是弟弟，但因為宸楓少爺……他……身患隱疾，乃不祥之兆，按照族規(guī)，大夫人會被廢黜，所以，萬般無奈之下……謊稱只生下一個孩子，原本是三少爺?shù)哪惚愠闪硕贍??！?/br>
    難怪宸楓說他才是真正的桑玄羲，是啊，桑家二少爺本該是他，將來的世子也該是他，就因一個自私的母親而慘遭拋棄，最后自甘墮落，淪為戲子。

    他轉(zhuǎn)身，邁著沉重的步子朝外走去。在他心里，她再也不是那個端莊賢惠的慈母，只是一個利欲熏心，不惜一切代價保住榮華富貴、名聲地位的女人。

    “玄羲?！贝蠓蛉丝粗嗽阶咴竭h(yuǎn)，心里像被穿入一根細(xì)絲，還有人在不停拉扯，痛得她快要直不起身子。

    她生的三個孩子，桑柔美麗，卻不夠沉穩(wěn)；玄羲沉穩(wěn)，卻太過善良；唯獨宸楓心計夠深、心腸夠狠，可偏身患隱疾，一輩子上不得臺面。

    她深呼吸，收回寵溺的眸光，冷冷地掃了一眼倒在血泊中的宸楓，喃喃道：“王mama，難道我錯了？”

    王mama嘆了口氣，道：“大夫人沒有錯，你這么做都是為了玄羲少爺，還有大小姐?！?/br>
    她沒錯，她不需要這樣一個兒子，她的人生不允許有這么一個污點。只有玄羲和柔兒才是她的孩子！

    “埋了他！”

    王mama心中一怔，宸楓少爺明明還有氣，大夫人這是要……活埋？

    回長樂軒的路上，雪下得更大了，紛紛揚揚，如天女散花。宸楓方才說她派人殺他，究竟是誰知道了他們的關(guān)系，并且蓄意挑撥？

    這場雪來得毫無征兆，桑玥出門時沒有帶傘，蓮珠只得將新買來的古琴放在涼亭之后迅速回去取傘。

    桑玥穿著藕色素絨雪花襖，內(nèi)襯同色月裙，在漫天飛舞的雪花中并不十分起眼。她的墨發(fā)被挽成一個靈動秀雅的垂鬟分肖髻，簪了鎏金花鈿，與她晶瑩透亮的眸子相映生輝。

    申時已至，她如約來此，若慕容錦并不出現(xiàn)，那也怪不得她了。

    她探出玉手，自琴弦上緩緩撫過，腦海中忽然出現(xiàn)了裴浩然那張含笑的俊臉，他明明就有雙越笑越冷的眼睛，可前世的自己還是瘋狂地愛上了。

    被醉酒強(qiáng)暴后，她雖認(rèn)命嫁了過去，卻始終不肯接受他，甚至不讓他同塌而眠。他不氣惱、也不離開，睡了整整八個月的地板，直到她為了救桑柔而滑胎，他表現(xiàn)出了從未有過的憤怒和痛苦，甚至拔劍要殺了桑柔。

    那一刻，這個男人表現(xiàn)出的喪子之痛激起了她心底的共鳴。

    但他們之間并無實質(zhì)性的進(jìn)展，他們依舊同房不同榻。有一天，她忽然開玩笑說想要只雪域高原的大雕，次日他不聲不響地消失了。這一走便是整整五個月，就在她認(rèn)為他有了新歡、打算始亂終棄時，他卻一身狼狽地回來了，手里抱著一只雛雕。

    正是那一次，她下定決心要接受這個男人。

    不久后，他參加科考，卻在考場附近被袁家人擋住了去路。

    他將她護(hù)在身后，正色道：“只要不傷害我夫人，什么條件我都答應(yīng)?！?/br>
    為首的中年男子發(fā)話了：“你們裴家本就是皇商，若再出個當(dāng)官的，我們袁家還活不活了？只要你打道回府，我們不會傷害任何人！”

    “相公，以你的身手，闖過去沒問題的，你不用擔(dān)心我，他們不敢對我怎么樣?！?/br>
    他搖頭，滿眼盡是寵溺，眼底卻劃過一絲無奈：“我想入朝為官不是為了光宗耀祖，而是希望給你更好的日子、更崇高的地位。也許你說的對，畢竟你是桑將軍的女兒，他們不敢對你怎么樣，可萬一呢？我心里，實在不敢賭那個萬一?！?/br>
    那樣優(yōu)秀俊美的人，講了那樣一番令人感動的話，她傻傻地就淪陷了……

    她一把推開他，朝著那名男子的劍沖了過去。

    利劍刺入她的肩胛，她忍住劇痛，冷笑道：“要么讓路，要么見官！”

    ……

    而今想來，這一切的一切都是裴浩然的陰謀！為的就是一點一點俘獲她的心，好讓她死心塌地為他辦事。

    一曲作罷，思緒戛然而止，天地間仿佛還飄蕩著她的戾氣和悲鳴。

    “竟然是你?！币宦曕皣@，夾雜著壓抑過后的驚詫。

    風(fēng)雪中，走來一道高大健碩的身影。他身披銀狐大氅，尊貴優(yōu)雅，徐徐散發(fā)著溫潤如玉的氣質(zhì)，凜冽嚴(yán)冬，他稍來一抹春暖。

    那雙波光瀲滟的眸子正一瞬不眨地鎖定著桑玥纖細(xì)的柔荑。就是這么一雙小手，彈奏出了令他無比欣賞的樂章。

    “以前不曾聽聞桑家三小姐懂音律?！蹦饺蒎\淡雅說完，在她對面落座，臉上始終掛著暖人心扉的笑，“你倒是個有秘密的……少女?！?/br>
    這一次，他沒再說她是孩子，他分明從琴音中聽出了情動、悲憤、悔恨，一個孩子，不具備那樣復(fù)雜的情緒。

    不得不說，慕容錦的笑真的很暖，暖得幾乎要窺進(jìn)桑玥的內(nèi)心。然她只是笑得嫣然，眸中依舊清冷：“慕容世子是來聽曲的還是打探秘密的呢？”

    慕容錦望進(jìn)她幽靜寒涼的眸，解下氅衣披在她身上。

    一股暗香、一片溫暖，桑玥想拒絕，他已系好絲帶，語重心長道：“一顆心能有多大？裝滿了仇恨，便再裝不下其它。你何苦跟自己過不去？”

    ☆、第三十六章 小刺猬

    “跟自己過不去？我從來都沒跟自己過不去。慕容世子不過是見到了大姐和我之間的小玩小鬧，就以為我身陷囫圇、準(zhǔn)備絕地反擊了？呵，慕容世子看戲看多了。我在府里的日子同其它世家的庶女沒什么兩樣，別人過得，我也過得，不勞慕容世子費心了?！?/br>
    小打小鬧？她倒是樂觀。

    桑玥笑著說完，慕容錦笑著聽完。

    不同的是，桑玥的笑容很燦爛，但笑意很涼??；慕容錦笑容淡淡，卻透著一股撫平憂傷的溫暖。溫暖得太過美好，美好得令桑玥本能地開始排斥。

    她起身盈盈一福，濃密的睫毛遮住眸中的華光無限，靜氣道：“我還有事，先告退了?！闭Z畢，她解下氅衣，遞到他手上，“或許慕容世子應(yīng)該擔(dān)心的是你自己。”

    慕容錦接過冰冷的氅衣，身子都這么冷、心又會熱到哪里去呢？他自嘲一笑：“此話怎講？”

    桑玥探出幾乎凍僵的小手，雪花飄在上面并不立即化開。她淡道：“攝政王妃很是中意我大姐呢，還有平南候府的柳馨、周太傅的孫女周珺，估計一開春，你正妃、側(cè)妃都有了。別的我不敢說，周家與柳家可是死對頭，享齊人之福的同時，你可別后院起火?！?/br>
    不過是一場宴會，她居然瞧準(zhǔn)了母妃的心思。而母親只顧著挑選容貌出眾、家底殷實的千金，確實疏忽了這點。說實話，那些女人，他一個都不想娶。

    “那些……”

    “那些事就不勞我費心了，我是個孩子嘛，又與你非親非故。”桑玥回過頭打斷他的話，“所以，我們彼此都不要費心?！?/br>
    桑玥再不逗留，抱起古琴，迎著風(fēng)雪消失在了慕容錦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