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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科幻小說 - 非常之罪在線閱讀 - 第9節(jié)

第9節(jié)

    鄭航開心地笑了。

    方娟卻很頹然,聲音低落地說:“抓人時,我在現(xiàn)場,但我一點兒欣喜的感覺都沒有,倒以為自己成了莫名的幫兇。”

    鄭航聳聳肩。“這又是為何呢?”

    “我感覺他根本不像兇手。他被抓時茫然不知所措,上審判臺了,還堅定地認為警察搞錯了,不要多久就會放他出去的?!?/br>
    “哦,那第七起案件的嫌疑對象應該跟棉花和銀健米業(yè)有關系?”鄭航猜測道。

    “我沒敢隨便跟偵查員說,但他們根據(jù)其他證據(jù)查出了嫌疑對象,是一個開銀健農產品專賣店的小老板,也曾吸過毒,強戒過。天啦,這二十起案件,每回都是這樣,一名吸過毒的人被殺害,他身邊殘留著許多嫌疑對象的直接證據(jù)。而嫌疑人也是一名吸過毒的人,他們面對確鑿證據(jù),仍大叫冤枉,對殺人犯罪矢口否認。”

    鄭航感到了可怕。他對方娟敘述的這些案件似曾相識,好像都曾出現(xiàn)在報紙、雜志刊載過的種種離奇的冤案中。殺害一人,嫁禍一人,任何人都從中找不到破綻,將公安、檢察、法院,乃至律師玩弄于股掌之中。

    “我覺得牡丹、羽毛、棉花、宣傳單……已不是案件證據(jù),而是這一系列殺人游戲的道具。它不是要告訴偵查員怎么去尋找嫌疑人,而是在戲弄我,嘲笑我的弱智?!?/br>
    方娟嘆了口氣。她真是厭惡極了,但很快又恢復理智,繼續(xù)說:“這還不是最惡劣的。春分之后,有人匿名給我打電話,告訴我針對吸毒人員的殺戮又要開始了。我向各級領導匯報,他們竟然沒有一個相信。有的以為這僅僅是底層的吸毒人員對我的調戲,有的以為是我想離開社區(qū)自愿戒毒管理中心?!?/br>
    “黃綢手絹呢?”

    “那是最后一個電話中提到的。”方娟粗魯?shù)卣f,“他媽的,我在電話里罵人,讓他拿著刀子沖我來。他要我注意下一起案件中的黃綢手絹,說不定會幫我揭開謎底?!?/br>
    鄭航理解了方娟痛苦不堪的原因,心中不免對這個倔強的女孩產生敬意。在物欲橫流的社會,只有愛和責任最為寶貴。

    “去年他就在考驗我了?!彼偷赝ζ鹕?,隨后就頹然倒在沙發(fā)上,“我自以為聰明,可沒想到敗得很慘,甚至沒有入門。”

    鄭航掏出一支煙,想了想,又摁在煙灰缸里?!胺街魅危液芾斫饽愦丝痰男那?。別說是你,就是多年在惡性案件中打滾的老刑警,如果有個這樣的對手,一樣會感到震驚。但震驚歸震驚……”

    方娟白了他一眼,爆出一句粗口:“啰唆有個屁用!”

    鄭航盡力壓住火氣?!拔液芾斫饽愕男那椤?/br>
    “我不需要你的理解,我只是在想他為什么要殺那么多人?如果是針對我,針對社區(qū)自愿戒毒管理中心,那直接來啊!為什么要白白搭上那么多人的性命?”

    “不要去想那些已經死去的人了,死了就是死了,他們誰也不會因為你的內疚而起死回生。這就是他們的命運。既然你知道了這么多內情,那么,在他殺死更多的人之前阻止他,抓住他,這才是對死者最好的安慰?!?/br>
    “對?!狈骄昴暳肃嵑綆酌腌?,一把握住他的手。這個舉動讓他倆都吃了一驚。

    “劉志文死了,黃綢手絹出現(xiàn),可以肯定是連環(huán)殺手干的。時間迫在眉睫,公道自在人心。接下來,我有事想請你幫忙?!?/br>
    10

    不知什么時候,窗外下起了暴雨,天空變得沉重而陰森。

    鄭航和方娟一直坐在咖啡館里,等待刑偵的勘驗結論。雖然方娟指認了死者的身份,但要獲得法定認可,還要結合dna和指紋的比對鑒定。

    有那么一段時間,他們什么話都沒有說。方娟看著窗外的狂風夾雜著暴雨;鄭航的思緒隨著風雨,到了一個極其悲傷的地方。

    不知沉思了多長時間。方娟說:“我知道了你的身世?!?/br>
    這話一下子控制住他的整個身心,好像體內的另一個鄭航在不經意間悄悄冒了出來。他的全部思維都隨著這個鄭航的出現(xiàn)而被調動起來。他想到了母親。母親的憂郁不是一天形成的,父親的死只是一顆種子,時間才是化雨春風,慢慢地發(fā)芽,抽枝長葉,最終茁壯成參天大樹,把母親帶了去。

    這感覺讓他惶恐。

    “你覺得每天接觸兇殺案會改變你嗎?”鄭航捏了捏眉心,答非所問地說,“我是說,一方面你是個女孩,以后會結婚,會生兒育女,但是另一方面你得出去逮捕殺人犯,包括傷害婦女兒童的殺人犯,或者是處理綁架婦女兒童的案子、連環(huán)性侵案、縱火案,或者別的有關婦女兒童的案件。你感覺會怎么樣?”

    方娟小聲地說:“你怎么突然這樣想?”

    “我覺得你是個感情豐富的女孩。你在外面辦了那些案子,然后回到家?guī)号?,給丈夫做飯,你覺得能洗掉那些案子帶給你手上的氣味嗎?更不用說抹去腦海里的印象。”

    “我想,我能?!?/br>
    “女人真能這樣完成角色轉換嗎?”

    “家庭會給我?guī)頍o窮的樂趣,兒女更能讓我忘掉其他的事情。”

    鄭航皺眉看著方娟,顯然不想接著討論下去,接著看暴風雨。過了一會兒,方娟湊過來,拿起鄭航的手搖晃?!澳阍谙胧裁茨??這個案子嗎?”

    “是的?!编嵑娇s回手,“我覺得你既做得對,又不對。刑偵部門是關鍵。你以前聽說過‘平庸之惡’嗎,方娟?”

    “‘平庸之惡’?”

    “也有人稱之為‘平庸之罪’。”

    “你說的是那個德國納粹分子阿道夫·艾希曼?”

    “是啊。猶太裔著名政治思想家漢娜·阿倫特在《艾希曼在耶路撒冷——關于艾希曼審判的報告》里描述審判席上的納粹黨徒艾希曼‘不陰險,也不兇橫’,完全不像一個惡貫滿盈的劊子手。‘他的一生都是依據(jù)康德的道德律令而活,他所有行動都來自康德對于責任的界定?!龅亩际钱敃r國家法律所允許的;作為一名軍人,他只是在服從和執(zhí)行上級的命令?!愄負?jù)此提出了著名的‘平庸之惡’概念,認為這種惡是不思考人性,不思考社會。惡是平庸的,因為你我常人,都可能墮入其中。”

    方娟嘟囔了一句:“它是相對于極端之惡說的。”

    “它其實揭示了人類的本性。這樣的惡是不曾思考的結果,像覆蓋在毒蘑菇表面的霉菌那樣繁衍,可以發(fā)生在每一個人身上。比如在這系列案件中,刑警可能就在確鑿的證據(jù)面前失去了自己的判斷能力?!?/br>
    “你這是拐著彎兒表揚我呢!”

    鄭航聳聳肩?!罢l說我在表揚你了?這是生活的真相。在體制中,每個人都在附和它,僅僅是因為不想與他人不同,只想做個順應他人的‘好人’,所以每個人都可能犯‘平庸之惡’。惡是不用思考的,只有善才有深度,才是本質?!?/br>
    “實際上,我只想當一個理想的警察。我會在地鐵站臺上扶起摔倒的乘客,也會在街頭救助不幸走失的小孩……我想,用勇敢的舉動,應對人生中隨時可能發(fā)生的殘酷事件,這也是人類的本性。”

    鄭航看著窗外漸漸小起來的風雨,說:“你讓我看到了陽光?!?/br>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鄭航?!辈恢挥X中,他們彼此直呼其名了。

    鄭航臉紅了。他有點兒不知所措。方娟的話是針對他的身世說的。他覺得方娟小看了他,說他不夠堅強。他應該說些什么,挽回自己在方娟心里的形象。但是他沒有說,看著方娟富有女性特征的臉,他的手指在大腿上不停地擺弄。

    鄭航猛地意識到,也是第一次意識到:“平庸之惡”,不就是說的現(xiàn)在坐在這里的自己嗎?不加思考地跟著別人的想法走,不加思索地贏得同情。如果時機合適,不論那些想法正確與否,都會隨大流地去做。因為在很久以前發(fā)生的家庭災難,受到的傷害,或者是心底的憤怒,自己無能為力,只能舔舐自己的傷口,所以內心充滿深深的、無止境的、希望得到別人認同或者同情的渴望。

    鄭航嚇了一跳。他感到害怕了。他想起一本外國著作里的話:“大部分人根本用不著陌生人做出殘酷的事來打亂他們的生活,他們自己就有毀滅自己生活的能力。”

    方娟轉過身,盯著鄭航,烏黑晶亮的眼睛讓人讀不懂。鄭航能感覺到她的真誠、緊張,還有一往無前的執(zhí)著。

    雨還沒有徹底停,太陽就出來了,照得窗臺亮晃晃的,停車場外可以看到彩虹。這時,方娟的手機響了。齊勝來的電話,告訴他已經確認了劉志文的身份。

    “調查刑警準備去走訪他家,你有沒有時間?”

    “我正等著呢,還有轄區(qū)派出所的鄭航副所長?!?/br>
    劉志文的家離咖啡館不遠,在臨津門二號巷。說是家,其實只是兩間煤房。正式的住宅早在八年前就賣掉了,那時他正吸毒。

    方娟沒有取她的摩托車,而是與鄭航步行過去,這樣更節(jié)省時間。打老遠,她就望見那幢房子。后面響起停車聲,是兩名調查刑警。

    這里是辰河市印刷廠家屬院,大概修建于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工廠早于八十年代末倒閉了,院里的住戶也換了幾代人。四層小樓,赭色的墻,黑色的瓦,很破落的樣子。

    樓前一排加修的煤房,有個火柴棍似的男人在房前燒火,大概是想把煤爐點燃。他吃驚地看著身材窈窕的方娟,慌忙站起來,點頭哈腰地招呼。

    “方……方主任,您有事?”

    方娟遲疑片刻,然后介紹了兩位刑警,并直截了當?shù)貑枺骸澳愀纠凶≡谝黄穑俊?/br>
    “志叔收容了我?!薄盎鸩窆鳌闭f,“不僅我,還有計伢子、黃毛、愛軍、莫爺,都住在這里。你不是教導我們要抱團取暖嗎?這個冬天我們就是這樣做的?!?/br>
    他大約四十歲左右,瘦瘦的個子,臉上布滿皺紋,兩只灰灰的眼睛帶著探詢討好的神情,望著方娟和兩名刑警。

    這時,從屋里走來一個拄拐杖的男孩,右腳重度殘疾。

    方娟思索著該說些什么。她走在路上時就在考慮,但還是不知道該怎么說才好。

    “是不是找志叔有事?”那人問,又探詢地望著方娟。

    “除了你們,志佬還有沒有其他親人?”方娟問。

    男孩走到“火柴棍”前面,搶著說:“權哥,這個我知道。我跟了志爸幾年,從沒看他去看望什么親人,也沒看到有什么人來看望過他?!?/br>
    “這是計伢子,以前總在街頭乞討過活。志叔看到后,把他帶回了家,照顧他?!?/br>
    “志爸出什么事了嗎?”計伢子問。

    “昨晚志佬去哪兒了?”刑警問。

    權哥看了計伢子一眼。計伢子說:“沒去哪兒,一直跟我們在一起。”

    “昨晚在哪兒過夜?”

    權哥慌慌的,十分害怕地問:“為什么問這個?他怎么啦?”

    方娟俯下身,對計伢子說:“他昨晚的活動很重要,因為他被殺死在橘樹林里?!?/br>
    計伢子一動未動,一直站在柴火前面的男人也僵住了。方娟看到計伢子蒼白的臉上一下子滲出了汗珠,直往下淌。她真想避開目光,可是她被這張臉,被這汗珠吸引住了。他們就這樣站著,直愣愣地面面相覷。

    “志叔被殺害了?!狈骄曷牭揭粋€毫無同情的聲音,這使她很生氣。

    “這不可能,”權哥低聲說,“不會有這種惡人的。”這時,點燃的木屑正在冒煙,他雙手的顫抖正好助燃。

    鄭航直直地望著煤房頂,破碎的思緒里滿是零落扭曲的影像。

    “這種惡人是有的?!狈骄曷曇舻统恋卣f,“志佬死了,警察希望你們有人去看看。”

    權哥呆呆地看著她。

    “我要去看看我的志爸?!庇嬝笞佑脦缀趼牪坏降穆曇粽f,臉上全是淚水。

    方娟搖搖頭?!拔覀冎荒茏屨f真話的人去看他。說假話的人只會再一次害了他,害他報不了仇,害他九泉之下不得安心?!?/br>
    計伢子走近方娟,兩個人眼對眼地站著。

    “我要去看他。”他吼了起來。

    方娟沒有回答。

    煤房里又挪出兩個人來,兩腿全無、靠輪椅滾動的莫爺和混血兒愛軍。莫爺手里的柴刀晃了晃,好像要朝方娟砍去。但他扔下刀,轉過身,朝計伢子滑去。計伢子仍站著,一動不動,默不作聲。

    鄭航站在那里注視著這一切。他猝然意識到,他可能永遠忘不了這個場面。莫爺緊緊地抱住計伢子,一下子低聲抽泣起來;計伢子的臉埋在他的懷里。而他兩眼直瞪瞪地看著蒼天。

    “你們都可以去看志佬。”方娟慈悲心大發(fā)地說,“但你們必須把昨天各自的去向講清楚,把你們知道的志佬的去向和他接觸的人和事講清楚?!?/br>
    這時,莫爺突然開口說話。但他不是沖方娟,而是沖站在方娟旁邊的鄭航說的。

    “兇手是誰?”他問。聲音沉著而堅定,使鄭航感到吃驚。

    “我們一定會查出來的!”鄭航堅定地說。

    莫爺以威嚴而逼人的目光看著他:“你是警察嗎?”

    “他是城磯派出所副所長?!狈骄暾f。

    “好。這是你的諾言嗎?”

    “是我們的諾言!”鄭航說。他這是代刑警說的,說得有些心虛。

    莫爺?shù)哪抗饨z毫沒有放過他,再次逼過來。“我看到過你們的口號‘有求必應,有難必幫’,是你們的諾言,對嗎?憑著你的良心發(fā)誓?”

    鄭航愣住了,他只想趕快離開這個地方。

    但他沒有退縮?!拔野l(fā)誓?!眲e的話他什么都不能說。

    “好?!蹦獱敺砰_計伢子,抹掉眼淚,以命令的口氣對他們的人說,“那我們跟警察走吧。他們會給志佬報仇的?!?/br>
    方娟還想說些安慰的話,卻不知道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