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jié)
腦中老頭疑惑嘀咕虞兮枝的聲音一頓,又倒吸一口冷氣:“咦——為何這一位,老夫竟也看不透!骨齡分明也是十幾歲,怎么會——!” 殘魂老頭碎碎念念,顯然被這樣接二連三的看不穿打擊到,陷入了某種自我懷疑之中,半晌都在重復(fù)一句“不可能啊,怎么會這樣”,而程洛岑卻迎上了謝君知看過來的那一眼。 那一眼很淡。 就真的像是隨意掃過來的一眼。 但程洛岑在這個瞬間,只覺得自己仿若被什么極凌厲的劍風(fēng)掛過,整個人都僵硬在了原地,然而他心中自稱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殘魂老頭卻好似對這個情況渾然未決,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之中。 下一秒,謝君知沖他溫和地笑了笑,于是冰融雪消,程洛岑的手指重新能動了,就仿佛剛才的一切都只是他的幻覺。 他看到白衣少年轉(zhuǎn)過頭,對鵝黃衣衫的少女點(diǎn)了點(diǎn)頭:“既然你想,就給他一張傳送符吧?!?/br> 虞兮枝才要掏木牌,卻驀得有一道聲音響了起來。 “——憑什么?” 一直默不作聲的阿寇突然猛地抬起了頭:“憑什么我在外門辛辛苦苦做了這么久,到頭來,卻是這個不知道從哪里竄出來的家伙能引氣入體,還能直接被帶去昆吾山宗?!” 沉寂的尋妖羅盤在這一瞬間猛地震動了起來,原本就暗沉的天色遮天蔽日地黑了下來,月亮被云層遮住了大半,只留下了小半個黯淡的輪廓,阿寇雙目赤紅,露在外面的手指已經(jīng)變成了焦黑的爪狀! “阿寇?!”黃梨驚愕后退半步,他實(shí)在是不能明白阿寇為何會說出這樣的話,也不明白日夜睡在自己身邊的人,為何會突然變成這個樣子:“你……你怎么會這么想!你之前不是還說,在棱北鎮(zhèn)挺好的,有飯吃,有地方睡,每個月有銀子拿,家人也在身邊……的嗎?” “如果我有選擇,誰會想要在凡人的身軀里度過這一生!既然見過長生的樣子,又有誰想平庸度日再去死?!”阿寇仰頭,那焦黑之色已經(jīng)順著他的手臂向上蔓延到了脖頸,再將他的下顎變得尖利如獸,頃刻間,阿寇的身形已經(jīng)增大了兩倍有余。 “我也想成仙,成為宗門的內(nèi)門弟子,而不是在這種破地方苦苦熬著,混混度日——!” 他一步前踏,大地震動,竟是將青石板地一腳踏碎! 天色已晚,碼頭卻依然有稀疏的人影。 如果說之前虞兮枝一劍直入地底,路人還只當(dāng)是武藝超群的仙師路過此處,但此時看到江邊赫然而起如此龐大的一只妖物,路人早已嚇破了膽,頓時驚叫四起! 謝君知俯身按地,一道結(jié)界從他手下倏然擴(kuò)張,頃刻間便將這一方天地籠于其中,凡人隔絕其外。 虞兮枝握劍,甚至已經(jīng)擺出了起手式,然而阿寇卻并不向黃梨或虞兮枝的方向攻擊,反而徑直沖向了程洛岑! 程洛岑險(xiǎn)而又險(xiǎn)地必過阿寇的第一擊,接下來的躲閃便從容了許多。阿寇畢竟剛剛?cè)胙?,所有攻擊在老頭眼中都猶如慢動作回放,自然會提前便指引程洛岑向何處閃避。 “這是……妒津嗎?”虞兮枝握緊煙霄,這樣兩米多高的怪物在面前,足夠讓人心生畏懼,她轉(zhuǎn)了轉(zhuǎn)劍柄,小幅度無意識地抖了抖劍尖,顯然是在比劃用清風(fēng)流云劍中的哪一式攻擊更加有效。 妒津最喜妒忌不平之氣,是最常見的妖物之一,畢竟人心本善妒,最是此等妖物孕育成長的溫室。 而妒津也是群居妖族,一城之中,但凡有一只妒津趁虛而入,便會極快吸引其他妒津一并而來,曾經(jīng)甚至有過妒津占領(lǐng)了整座城市,并將一城眾人蠶食殆盡,等到修仙者來時,不得不含淚屠城滅妖的慘案。 虞兮枝回憶起萬妖圖鑒上的描述話語,深吸了一口氣。 她低頭看向不斷瘋狂震動的尋妖羅盤,終于頗為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了一件事。 這棱北鎮(zhèn)中,引得這羅盤震動不止的,本就不是那鱉寶,而是這不知已經(jīng)在此潛伏幾許的妒津! 與鱉寶不同,鱉寶附身后,人雖斷肢,卻尚且為人。 妒津俯身后的妖人,只有一個結(jié)局。 ——成為渾渾噩噩喪失神智、被妒忌驅(qū)使的半妖,最后再被妒津蠶食殆盡,成為孕育妒津大妖最好的養(yǎng)料。 “這城里……還有多少妒津?”虞兮枝臉色微白,低聲問道。 似是回應(yīng)她的話,她手中的尋妖羅盤開始飛速旋轉(zhuǎn),殷紅指針幾欲飛出羅盤,虞兮枝在回頭望向棱北鎮(zhèn)的同時,開了靈視。 冷月如雪,整個棱北鎮(zhèn)妖氣沖天,幾近漆黑,卻遁形在這樣已經(jīng)足夠黑暗的夜中,低矮的房屋鱗次,鎮(zhèn)中仿佛有什么蠢蠢欲動。 雖然尚且還沒有阿寇這樣巨大的身影突兀出現(xiàn),但這樣別樣極致的靜,依然成了港口混亂尖叫最奇詭的背景。 “清風(fēng)流云劍只怕還是簡陋了些?!敝x君知布了結(jié)界后,緩緩起身,他向虞兮枝伸出手:“可否借你的劍一用?” 虞兮枝怔然向他遞出煙霄。 不遠(yuǎn)處,天運(yùn)之子程洛岑被阿寇趕得在結(jié)界中狼狽逃竄,他想要反擊,卻甚至沒有一柄自己的劍。 原書里是否也有這一幕,虞兮枝已經(jīng)想不起,也不想去回憶了。 她只看著白衣少年輕巧地拎著她的劍,上前兩步,微微側(cè)臉:“看好了,殺妖要這樣殺?!?/br> 一劍霜寒。 第19章 “筑基有什么難的?!?/br> 虞兮枝曾經(jīng)見過這樣的劍意。 那是她靠在迷霧林的樹邊, 剛剛在記仇小本上寫下一連串的名字,再起身迷茫入山林后,一步踏錯時。 他曾將霧氣劈開。 今夜, 他又將月色斬?cái)唷?/br> 謝君知的劍意與他整個人的氣質(zhì)都非常矛盾。 他喜白衣,身形挺拔卻單薄, 黑發(fā)如瀑卻溫順,眉眼鋒利懨懨, 唇邊卻總有溫和的笑容,甚至?xí)r不時還會歪頭咳嗽,雖然咳嗽聲總是帶了點(diǎn)漫不經(jīng)心, 但依然讓人覺得他似乎生來病弱。 然而所有這些諸如此類的畫面, 在他握住劍的時候,便會徹底碎裂。 他劍氣如游龍,如虹光, 暢快淋漓卻又隱含某種肆虐。從他起劍時,劍勢便是盛極, 而這樣的盛,仿佛永遠(yuǎn)都不會衰退! 明明是同一柄煙霄劍, 在她手中就只是劍, 但在他手中, 煙霄卻像是他身體的一部分,他之所指,便是劍之所向。 妒津妖人的弱點(diǎn)在四肢,只有斬落四肢后,它的脖頸才會露出脆弱的一面, 否則極難一劍鎖喉斬之。 謝君知的劍當(dāng)然可以斬,但他并沒有直接沖著妒津的脖頸而去。 既然說了要讓虞兮枝看, 他便要她看仔細(xì)。 于是他這一劍,自下而上,翩若流水驚鴻般,先斬落妒津妖人的雙腿,再起手翻腕劃過雙臂,最后干凈利落,一劍破之! 待到他這一劍收勢落地,妒津妖人才倏然停住了向前攻擊程洛岑的動作。 程洛岑向后翻滾,堪堪躲過妒津妖人凌空劈下的爪子,正待老頭提醒它下一步的攻勢,渾身肌rou蓄力,狼狽不堪,卻聽老頭長嘆一聲:“好霸道的劍意。不必躲了,它已經(jīng)死了?!?/br> 程洛岑一愣。 死了……? 他念頭落下,那妒津妖人才頓住了所有動作。 它的四肢與頭顱一起顯露出了過分平滑的傷口,再四分五裂地碎了開來! 謝君知翻手扔去一張火符,于是業(yè)火熊熊燃起,妒津妖人的血甚至還未滲透地面,便被一路蜿蜒燒起的火焰吞噬殆盡,不出一會,就成了一縷輕灰。 rou身凡軀自然不會這么快,但被附身成妖再身死后,妖人便會成為干枯如木制的存在,若不以火燒之,任憑自生自滅,那么這具妖軀便會重新化作妖氣融入天地之間,變成滋養(yǎng)妖物的養(yǎng)料。 “看清楚了嗎?”燃燒的火色與黯淡的輕煙中,謝君知慢慢走過來,他倒轉(zhuǎn)劍柄,遞過煙霄。 虞兮枝怔然接劍。 她確實(shí)看得一清二楚,甚至沒舍得眨眼。 只是明明知道謝君知已經(jīng)放慢了劍速,為她一筆一劃,如教孩童學(xué)字。 可她還是覺得那一劍太快,也太盛。 起劍太快,出劍也太快。 劍意太盛,殺意也太盛。 煙霄在她手中微微發(fā)燙,這樣的一劍,足以讓任何劍感到興奮。 而謝君知似乎想要再要說什么,卻倏然抬手掩唇,止不住般咳嗽了幾聲。 他許是消耗頗巨,本就冷白的肌膚在這樣的一劍后,看起來更加蒼白,他微微提氣,壓下咳嗽,這才重新直起腰來。 “殺妖的時候,就不要想著它是否還是人類了?!彼Z氣輕巧,語意卻森然,阿寇化身的妒津妖人既然已死,他掌心合攏,便將此處的結(jié)界收了,再轉(zhuǎn)過虞兮枝的肩,讓她看向鎮(zhèn)中:“阿寇是這個鎮(zhèn)子的妖母,剩下的妖崽,就都交給你了?!?/br> 隨著他的話語,結(jié)界從他所站立之處鋪開,硬是將毫無修為的凡人與妖物隔絕開來。 他一人開一城的結(jié)界,本應(yīng)消耗巨大,但他的神態(tài)卻是輕松的,只是越來越多細(xì)碎的咳嗽之意涌上來,讓他忍不住抬手又壓了壓唇。 與性別無關(guān),第一只尋妒而來,進(jìn)入棱北鎮(zhèn)的的妒津妖人,是為妖母。妖母會召集同伴一并前來,而因?yàn)檠傅谝粋€找到了合適的寄宿之處,所以剩余所有受其感召而來的妖都會天然成為它的妖崽。妖崽在吸食妖氣、人之血rou精氣的時候,會強(qiáng)制地分一部分給妖母,是以妖母永遠(yuǎn)都是群居妖族之中最強(qiáng)大的一只。 ――卻也不是謝君知一劍之?dāng)场?/br> 朦朧夜色中,鎮(zhèn)中蟄伏的妒津妖人終于因?yàn)榘⒖艿乃蓝K醒,尖叫四起,不斷有妖人身影于夜幕中凸顯,而在所有的妒津妖人都站直的瞬間,它們竟在一個剎那同時抬起頭,直直向著虞兮枝的方向遞出了視線! 虞兮枝悚然一驚。 這是她的戰(zhàn)場。 謝君知說剩下的都?xì)w她,便是不會再出手幫她。 她握緊了劍,踏前一步,深吸了一口氣。 與現(xiàn)在這般場景相比,追擊鱉寶甚至連熱身都算不上。 她有猜到這份任務(wù)是謝君知故意為之,抓鱉寶時還在疑惑,這任務(wù)莫不是真的新手向,雖然有誤打誤撞扔出rou餅的巧合運(yùn)氣在其中,但竟然如此簡單就讓她得手,實(shí)在是有點(diǎn)奇怪。 現(xiàn)在看來,面前她要面對的這一切,原來才是真正的考驗(yàn)。 地面震動,夜風(fēng)吹拂,少女頭上的小樹枝微微顫動。 她握劍的手也微微顫動。 妒津妖人開始向她的方向跨步奔跑而來。 比起緊張,虞兮枝的心里更多的是某種難以言喻的興奮。 亦或者說,她的這種微微顫動,就像是在面臨某件自己等待許久的儀式時,不自覺的期待和激動。 “這是你早就知道的嗎?”她輕聲問道:“所以你才會帶我來這里,對嗎?” 謝君知不知道從哪里掏出了一大把火符,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溃骸澳阍谇懊鏆ⅲ以诤竺鏌?,分工明確,動作快的話,天亮前就可以殺完了?!?/br> ――竟是直接忽略了她的問題。 可是此時不過才堪堪天黑不過半個時辰,聽到謝君知的話,虞兮枝還沒來得及拔劍,就險(xiǎn)些先眼前一黑。 “不是,等等,真的要?dú)⒌教炝羻??未免?shù)量也太多了吧!”虞兮枝倒吸一口冷氣。 “多嗎?你再晚來幾天,恐怕我連這結(jié)界都不用開,必須直接屠城了。”謝君知顯然沒有什么同理心,末了,還好心提醒道:“來了哦?!?/br> 說話間,距離最近的妒津妖人已到堪堪數(shù)米的近前。 虞兮枝微微閉眼,在腦中重新過了一遍謝君知方才的劍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