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jié)
然而元嬰到底與紙符人不同。 她雖然沒有見到,卻也時刻能感知到,自己的元嬰似是被包裹在一團(tuán)暖洋洋的靈氣之中,睡得香甜,時不時有什么來戳戳她的臉,再拽一拽她的頭發(fā),元嬰小人勉強掀開一絲眼皮去看,發(fā)現(xiàn)是小知知,便也懶得理睬。 這是那樣一眼,卻不足以看清自己究竟身在何方。 虞兮枝有些想問,但既然送給了謝君知,理論上便是謝君知的了。就像是她將小樹枝為發(fā)髻,亦或者塞入芥子袋中,謝君知從未過問一樣,同理,謝君知哪怕是一把捏碎了元嬰小人,教她元氣大傷,也是謝君知的權(quán)利。 但虞兮枝到底沒有送過別人什么東西,尤其是送出元嬰這等大膽的事情,怕是整個淵沉大陸也只她一人,她雖然情理和邏輯上說服自己,謝君知送她本命劍,她還之以元嬰,算得上是同一重量級的回禮,可等到她真正送出后,卻又自己也覺得……有些莫名羞赧。 是以此刻謝君知喊住她,她看似平靜地遞過疑惑的視線,心底卻是跳得比平時更快了些許。 “你跟著湊什么熱鬧?”謝君知卻從崖邊走開,向著另一條正常的下山之路走去:“跟我來?!?/br> 虞兮枝眨眨眼,有點摸不著頭腦地跟了上去。 許是心中到底有之前那些奇怪的別扭,所以她便稍顯刻意地離謝君知遠(yuǎn)了一點。 平素里總是與他并肩而行的少女,下山時卻與他隔了幾階臺階,謝君知不免突然駐足回頭去看。 虞兮枝心中胡思亂想,一會在想自己的元嬰小人,一會又在難免心疼自己的煙霄劍,用了那么久,雖然煙霄劍沒有劍靈,理論上來說不過是一把略有名氣的好劍罷了,遠(yuǎn)稱不上絕世,卻也有了感情。 可惜懷筠真君破境太過突然,虞寺為了避免被波及,拉著她便從擂臺而下,竟然沒能來得及去收集一下煙霄的碎片。 當(dāng)然,虞兮枝倒也沒有什么埋怨虞寺亦或是懷筠真君的意思,這世間許多事,都是如此猝不及防,虞寺自己的劍當(dāng)時也沒來得及收攏。 后來,韓峰主在紫淵峰大陣閉合之前,自然也碎了那方本也無用的擂臺,她便眼睜睜看著遠(yuǎn)處半空中,似有劍芒星點,從擂臺上簌簌落入紫淵深谷之中,不知所蹤。 她這樣想著,便自然沒有注意到謝君知突然停了腳步,等到回過神來的時候,整個人已經(jīng)撞上了謝君知的肩膀。 白衣少年身長玉立,雖然站在低一階的臺階上,卻也依然要比她高一點,但臺階到底拉近了兩人的身高差,于是虞兮枝再一抬頭,便極近地看到了謝君知的眼眸。 他睫毛如鴉羽,眼瞳懨懨深深,膚色冷白如雪,唇色并不濃艷,卻也不寡淡,如此近的距離之下,虞兮枝卻突然覺察到,比起去年初見之時,少年的五官似是再褪了幾分青澀,顯得更加英俊挺拔,甚至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他的身高似是也更高了……一小點。 好似她長大了一歲,他也長大了一些。 可老祖宗的長大難道也要呈現(xiàn)在表象嗎? 細(xì)節(jié),都是細(xì)節(jié)把控。 虞兮枝在心底暗嘆一聲,便將這份發(fā)現(xiàn)拋之腦后,卻見謝君知抬手,替她正了正挽發(fā)的小樹枝:“走路的時候記得看路?!?/br> 他的聲音分明是與平時一樣的淡淡,虞兮枝抬手揉了揉剛才嗑在他肩頭的鼻尖,小聲“嗯”了一聲,再跟在他背后的時候,耳尖卻悄然有些紅。 已經(jīng)這么近了,再去可以停下腳步拉遠(yuǎn),便太過刻意了。 然而這么近,于是虞兮枝方才嗑在他身上時聞見的那股味道,便好似時刻縈繞在她鼻端。 下千崖峰要路過十里孤林,虞兮枝覺得自己聞見的像是松木的檀香,又像是雪松的清香,分明是濃春時節(jié),他卻好似依然仿若壓雪的枝頭,帶著清新卻低沉的香氣。 她一時之間無法分辨,這究竟是十里孤林的氣息,還是謝君知的氣息,但下一刻,她又反應(yīng)過來,十里孤林變也是謝君知的氣息。 下山一路寂靜無聲,只有兩人的腳步清淺響起,謝君知沒有折枝,也沒有突發(fā)奇想要與她對劍,似是就想這樣簡簡單單地走一段路。 山谷近,石階也終有盡頭,謝君知的聲音終于響了起來。 “你給我的禮物,我很喜歡?!彼O履_步,“這是第一次有人送我什么?!?/br> 虞兮枝猛地抬頭,有些愕然地看他,卻只能看到他小半張線條精致的側(cè)臉,他的長發(fā)很黑,便是有光線照在上面,也不會偏光出別的色澤。 她想象不到,這么多年,他竟然是第一次收到禮物。 可他畢竟是昆吾山宗的小師叔,便是每年的供奉抑或人情往來,也不應(yīng)…… “昆吾山宗給我的一切,都不是送我的,而是我該得的,又或者說,是他們……亦或者整個修仙界欠我的?!敝x君知聲音淡淡,好似猜到了她所想一般,然而下一刻,他卻又突然勾起唇角:“既然你送了我,我也收了,你便不能后悔了?!?/br> 虞兮枝下意識道:“我為什么要后悔?” 謝君知卻豎了一只手指在她唇邊,并不觸碰到她的肌膚,卻近逾咫尺:“現(xiàn)在你不會,不代表以后不會,但你要記住我這句話。便是后悔,也來不及了。” 虞兮枝有點茫然地看著他,她有些似懂非懂,可謝君知顯然沒有任何想要解釋的意思,她也只能按照自己的理解去想他說的話。 小師叔,是原書最后的反派。 既然是反派,自然不可能是一夕所成,雖然她沒看劇情,但想來能夠成為原書男主龍傲天最大的阻礙,他當(dāng)是運籌帷幄許久,才能布下讓龍傲天掙不脫的大網(wǎng)。 這些日子,她幾乎與他朝夕相處,只覺得他的生活真的簡單至極,好似真正清苦的修仙之人。 是以她竟然全然忘記了原書中,這位祖宗真正扮演的角色。 但此刻,謝君知看著她的雙眸懨懨,臉上甚至連一貫的溫和都消失,仿若平日溫和的笑容不過是一層假面,此刻這樣看著她的他,才是真正的他。 可那又怎么樣呢? 她本就不是力挽狂瀾的救世主,更不是龍傲天紅袖添香的人氣女配,而是一個嫉恨小師妹奪走了阿兄寵愛和注意力的惡毒女配罷了。 就算……就算此刻龍傲天看起來良善友好,好似已經(jīng)被千崖峰過分友好的氣氛感化; 就算先天劍骨的一代大佬云卓莫名成了千崖峰的守門人,她的阿兄虞寺謹(jǐn)記了那日她在太清峰后山叮囑的“女人只會影響你拔劍的速度”、至今好似也沒有真正正眼看過夏亦瑤一眼; 就算本應(yīng)一劍驚天下的夏亦瑤,敗得莫名其妙,悄無聲息…… 好似劇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某種偏移。 但夏亦瑤只要一日手握那柄可能會貫穿她的劍,她就一日是那個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惡毒女配。 惡毒女配又怎么會后悔與反派為伍呢? 所以她笑眼彎彎,再次篤定道:“我不會后悔?!?/br> 謝君知看著她,也不知是否是真的信了一分半點,但至少此刻,他的眉眼終于有了幾分愉悅,便好似碎玉浮冰初消,雪霽天初晴。 他似是一時興起般,微微彎起豎在她唇前的手指,再輕抬幾分,在她挺翹的鼻尖上輕輕一刮,再收了手轉(zhuǎn)身,向前走去:“劍冢有許多劍,卻只有一柄適合你。原本我不說,你自己也可以找到,但現(xiàn)在你紫府空空,我便陪你一起入劍冢?!?/br> 虞兮枝的鼻子剛才撞了他的肩膀,微痛還沒消去,此刻又被對方微涼的手指一刮,剎那間,虞兮枝甚至覺得自己已經(jīng)忘了那份疼,但鼻尖卻有一種奇特的微燒感,變得存在感極強。 謝君知下了石階,向著側(cè)前半步,竟然便停了步,再轉(zhuǎn)身看她,伸出一只手。 他分明在那里,卻已經(jīng)了無氣息,顯然已經(jīng)一步跨入了某處不為人知的結(jié)界之中。 他的手指節(jié)分明,修長漂亮,虞兮枝還在為自己的鼻尖苦惱,見他伸手便下意識抬手覆上,于是對方五指微握,再一收手,竟是直接將她帶入了結(jié)界之中。 石階重新空蕩,枯草被壓出的鞋印也不過片刻便了無痕跡。 再抬眼,已是劍風(fēng)滿天,峭壁劍林。 虞兮枝站在原地,看向前方。 這一路一冢,看不到盡頭。 剎那間,她好似置身于什么上古戰(zhàn)場,只見滿山枯骨血海,見劍影刀光,無數(shù)上古大能持劍尖嘯戰(zhàn)妖獸,一劍破天再泣血,用生命為人族鋪出一線生機。 她見血雨腥風(fēng),也見孤魂難眠,再晃眼,卻只有眼前荒石丘陵上層層疊疊插著的劍。 荒蕪石林無邊,劍冢劍意也無邊。 風(fēng)從遠(yuǎn)處來,風(fēng)從近處起。 劍風(fēng)凌冽,如泣如訴,有不甘不愿不屈,也有不眠不安不服,她向前一步,便有無數(shù)劍意撲面而來,幾乎要將她拍打在地! 然而卻有人先一步站在了她的面前,于是劍風(fēng)停,劍意頓,那些所有難安孤魂劍意盡消,再撕開一條溫和的康莊。 謝君知沒有松開她的手,她被這樣的劍風(fēng)激到渾身微冷。虞兮枝本以為自己在劍洞中見了那么多劍,吐了那么多血,又在千崖峰吹了這么多劍風(fēng),甚至謝君知還讓她真正感受過一次所謂整個千崖峰的劍意。 然而此刻,她才知道,謝君知并沒有真正將所有的劍意都壓在她身上。 念及至此,她再去看謝君知,心情便更復(fù)雜幾分,這種復(fù)雜,甚至讓她忽略了掌心的那一片溫暖,和少年手心似是比平時更勝一些的灼熱。 “這便是劍冢嗎?”她跟著謝君知往前走,一邊問道。 “是?!敝x君知點頭:“但這里也只是劍冢外側(cè),我們還要向里走一段?!?/br> 于是他們穿過無數(shù)高矮丘陵,虞兮枝也見了無數(shù)劍。 有的紅纓尚在,有的劍身微碎,卻有璀璨劍意卷于其上,好似在修復(fù)那份微碎,顯然是已經(jīng)孕育出劍靈,她看過去的時候,便感覺那劍竟然像是也在看自己。 她的神識并未收攏,而是小心翼翼地放開了些許,劍風(fēng)雖然凌厲,但她要去找合適自己的劍,自然要放出一些自己的氣息,去看和感知。 謝君知沒有阻止她,偶爾會稍停住腳步,告訴她某一柄劍曾經(jīng)是誰的,又曾經(jīng)殺過多少人,多少妖,出過什么劍,再讓她用神識去微觸一下,打個招呼。 虞兮枝于是聽到了無數(shù)之前自己只在書上見過的大能們的劍,又見了許多自己在六十六劍洞中所學(xué)劍意的初創(chuàng)之人。 謝君知總不會無緣無故介紹什么,她想了想,于是在“打招呼”的時候,她的神識里便福至心靈地帶了這份劍意探去。 劍圣和大劍師的本命劍,自然早已孕育出了劍靈。 于是在她神識帶著熟悉劍意探來之時,有劍靈在此千年,再聞劍意,如見故知,便回以同一份劍意,更有劍靈直接將她的神識包裹于自己所駐劍中,再贈一份精純劍意與她。 這一路走下來,虞兮枝的劍意于是更加精純,她眼前不斷閃過無數(shù)劍圣持劍戰(zhàn)沙場的樣子,又恍然回神,只覺得自己靈脈愈通,醍醐灌頂。 “你送我元嬰,便是少了些保命的法子?!敝x君知牽著她,側(cè)頭看著一路都在不斷感悟劍意的少女:“但只要你的劍夠快,便也用不著保命?!?/br> 虞兮枝心道這便是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嗎? 這一路實在是與太多劍魂劍靈打了招呼,虞兮枝精神始終高度集中,不免有些疲憊,謝君知看出來,便停住腳步,稍微休息。 這一休息,虞兮枝調(diào)息片刻,這才后知后覺從初入劍冢、再高密度學(xué)習(xí)中緩緩回過神來,想起了一件事。 “等等,我阿兄他們呢?”虞兮枝回憶這一路,似是一個人都沒見,此刻四顧,竟然景色與自己剛來之時沒什么區(qū)別,便是讓她此刻原路返回,恐怕她都不知道什么是原路。 “他們都在他們自己的劍冢里。”謝君知道。 虞兮枝沒聽懂:“什么叫自己的劍冢?” “每個人心中都有對劍冢的想象,或是刀山火海,或是草原遼闊,抑或廣漠沙海,想象是怎樣,劍冢便是怎樣,他們便要在自己想象出的劍冢里,去感知和找到或許適合自己的劍?!敝x君知解釋道。 虞兮枝愣了愣,再看周圍:“我看到的是石壁丘陵,你呢?我們一起……” 她想說我們一起走,一起看,看到的是同一片劍冢嗎? 然而才起了頭,她的目光卻停在了自己始終與謝君知交握的那只手上。 等等,他竟然一直沒有松開她,而她竟然也對此一無所覺嗎? 她的目光停得太久,久到謝君知忍不住遞來了疑惑的目光,也看了看兩人相牽的手。 “哦,你也可以松開,但如果松開,你我或許便不會處于同一片劍冢了?!敝x君知眼神微閃,神色卻如常:“這是我第一次與人一起入劍冢,所以也并沒有試過。當(dāng)然,如果你不怕迷路,不怕不知如何出劍冢,也不怕或許會遇見一些兇靈劍魂,當(dāng)然也可以松開我的手試試看。” 虞兮枝:“……”? 謝君知再抬眼看向她,語氣更多幾分淡淡:“所以,要松開嗎?” 第81章 “是你的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