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jié)
劍長眠,劍意卻永存。 許多人入劍冢前,自然會有一番自己對劍冢的想象,但僅僅是想象,又怎能構(gòu)建出這樣一個完整的劍冢來? 所見不過是與自己想象相似、但事實上卻真實存在的一幕幕罷了。 這千萬劍,曾經(jīng)被千萬人持,隨曾經(jīng)的主人走過這淵沉大陸的每一寸土地。 它們見過高山崇陵,見過孤島汪洋,攀過峭壁懸崖,石林荒野,路過沃野肥田,也聞花香鳥語。 它們構(gòu)成血海刀山,又從中殺出一條血路。 無論來人是誰,便是窮極想象,又怎可能脫離出這許多劍這么多年所見。 一如程洛岑此時所想所看,便是真的上古戰(zhàn)場,真的有大能,一人一劍,入那火海中,戰(zhàn)出一條血路。 程洛岑緘默不語地看著那人那劍,突然問道:“老頭,你的劍在何處?” 老頭殘魂一愣。 “你知曉這么多事,這么多劍法,想來你也應(yīng)是一位劍修?!背搪遽徛暤溃骸澳敲矗愕膭?,是否也葬在此處?” 老頭殘魂沉默片刻,突然啞聲笑了起來:“小子,你想做什么?” 程洛岑聲音依然平靜:“既然要取一柄劍,那么若是你的劍在此處,我便去取你的劍?!?/br> “我的劍,可不怎么好取?!崩项^殘魂笑聲愈啞:“這可是來挑本命劍,若是那劍不選你為本命,我可不會幫你。” “卻也總要試試。”程洛岑沉聲。 少年一步踏入血與火中。 …… 云卓從崖上而落,她想要一柄守山的劍。 于是她落地,她似是從懸崖上跳到了另一座山的頂峰,抬手所見,是千里孤山,而她腳下,便是孤山之巔。 既是孤山,便無人煙。 欲窮千里目,她站得太高,抬眼便是千里,不必再上一層樓,也不必再攀一座山。 近處孤寂,遠方也沒有人煙,有風吹過,風中沒有水霧,也沒有林意,風便只是山巔的風,刮過少女的臉,再吹拂起她的發(fā)。 少女神色淡淡,再垂眼看向眼前。 別人的劍冢,或許有千萬劍意,滿冢劍風。 她的面前,卻只有一柄劍。 一柄守山的傲云劍。 那柄劍看起來比尋常劍要寬闊更多,如果再寬闊些,甚至說是一柄長刀,便也不為過。 劍刃寬卻鋒利,劍身古樸卻厚重,是一夫當關(guān)萬夫莫開的守山劍。 云卓看著那好似幾乎要與她肩頭齊高的劍,并沒有什么猶豫,只上前一步,抬手了握住那劍的劍柄。 …… 虞寺還在行走。 沙漠太深,他走得不疾不徐,周圍有沙海翻滾,他便擦過沙海而行,有風卷而起,他便等風停。 他的劍就在那里。 他一直這樣走著,直到沙海干枯之中,突然有了一絲冷冽的潤澤。 沙漠前方,悄然有了些別的色彩。 一川寒江不知從何起,向何去,靜靜躺在沙丘之下,蜿蜒如練。 有沙鼠探頭,有駱駝彎腰,還有些蜥蜴蝎子警惕。 水色清澈,倒映出沙色黃荒,碧空卻如洗,于是沙黃便與這樣的湛藍碰撞出這沙海中僅有的色彩。 少年走了這一路,便是紫玉發(fā)冠上也有了些沙子,眉梢發(fā)尾更是都卷了砂礫,嘴唇微干。 既然有小動物在此棲息,說明這水便是無毒的生命之源。 沙海之中,總會迷失距離感,從看到寒江,再到走近,竟然又花了許多時間。 少年終于駐足寒江旁。 他彎腰垂眸去看那水那江,在其中看到自己的眉眼五官,再看到自己向那江伸出手去。 他的手指輕輕碰到冰涼水面。 剎那間,千里寒川盡收,江水倒涌再凝。 無數(shù)生息盡消,只剩下了少年冷冽的眉眼,和他手中握著的一柄劍。 漠海深深,哪里有什么長河碧空。 有的,不過是他手中這一柄寒江劍。 …… 易醉有些疲憊,還有些口干舌燥,他周圍沒了沙海,只剩下了他和這柄油鹽不進的沉默黑劍,他想喝水,還想松開自己被黏住的手。 他盤腿坐在旁邊,許是這里太靜,太無喧囂,他不知不覺,便竟然回憶了一番自己這一生。 他沒有見過那位據(jù)說風流卻劍意睥睨的父親,就連他的畫像,都被他的母親全部燒去了。 小時候,他經(jīng)常收獲帶著些惋惜和同情地看著他和母親的目光,但他母親兇悍,他更是頑劣,誰敢這樣看他們,不是被他母親當面嘲之,便是被他捉弄報復。 他覺得自己的人生里少了個父親,也沒什么。他不需要,也不想要別人那樣看他。 可此刻靜坐,再去細想,他越是這樣反抗,越是這樣不想要,難道豈不是越是在意? 他知道他的父親是昆吾太清峰驚才絕艷的長老,年紀輕輕便已經(jīng)大宗師,蝕日之戰(zhàn)時,更是一人一劍,守了一整座要塞。 然而人力終有盡頭,靈氣也總會耗盡。 有人說他隕落于獸潮之中,也有人說他萬里一劍,取了某位妖王首級,卻也再無退路。 他的一生璀璨至極,迎娶了白雨齋齋主的meimei,一劍破山河,卻也如流星般,燦而一現(xiàn)。 易醉握著黑劍,突然嗤笑了一聲:“黑兄弟,你說我握著你,為何會想起他?” “嗯……也不是說不能想起他,只是……我覺得我的生命里,處處是他的痕跡,可若是我想要真正去找,卻什么也找不到?!?/br> “母親燒了他所有的畫像,我便總會比較我的長相里與母親不同的地方,是否便是他的影子?!?/br> “我知道他死了以后,他的劍便在劍冢,我也知道,他的劍便是一柄看起來平平無奇的黑劍?!?/br> 他沉默地看著黑劍,在初時被纏上的些許無措和無奈后,他的聲音越來越低,也越來越沉。 “所以,你是我父親的劍嗎?” 第84章 世間確實總會再相逢。 虞兮枝于峭壁握劍, 虞寺也在沙海中握劍。 黃梨遲疑片刻,彎腰伸手向那鋤頭。 云卓面無表情抽劍。 易醉沉默片刻,斂去所有平素不正經(jīng)之色, 不再試圖松手,而是起身, 重新握緊劍柄,再拔劍。 程洛岑劈開血海刀山, 走過無數(shù)殘骸斷劍,最終駐足在了一具巨大的妖獸尸身前。 尸身高聳,堪稱尸山。 尸山之上, 有柄劍。 “是這柄嗎?”他問道。 老頭殘魂隨著他的抬頭望劍, 一柄看去,那劍似是感受到了什么,再去細嗅空氣, 卻又好似有些錯覺,于是劍身輕輕搖擺, 卻兀自桀驁。 “是它?!崩项^唏噓感嘆,聲音中帶了些近鄉(xiāng)情怯, 他一瞬間有千言萬語在嘴邊。 初見程洛岑之時, 他腦中有千般奪舍之法, 卻因為太過虛弱而難以施展,便想寄宿其中,來日再想辦法。 然而如此之久的相處下來,他見這孩子心性,見他行事, 平日多有拌嘴,也有被氣得吹胡子瞪眼之時, 漸漸的,奪舍的事情,他竟然已經(jīng)好久都沒有專門去想了。 老頭殘魂覺得自己或是到底虛弱,有機會重活一遭,卻竟然變得優(yōu)柔寡斷了起來,面上雖然依然對程洛岑動輒喊打喊罵,但心底卻有些嗤笑自己這般。 他怎么也沒有想到,程洛岑入了劍冢,明明有千萬般選擇,明明可以真的去試著尋有沒有契合的本命劍,可他卻開口便想要用他的劍。 千萬情緒在心頭,老頭殘魂躊躇片刻,到頭來,卻只說了一句:“你若是握這劍,便是沾染了我的所有因果……” 他本想問,你可想好了嗎?若是選好了,除非劍碎,恐難后悔。 然而才起了個頭,卻被程洛岑打斷。 “難道我現(xiàn)在便沒有沾染你的因果?”少年反問一聲,嗤笑一聲,再旋身而上。 他落在這浩大尸山之上,神識鋪天蓋地展開,將這一方天地徹底籠住,也將這劍籠住。 “老頭,這劍叫什么?”少年看劍,再揚眉。 “將闌?!崩项^怔怔看著自己的老伙伴,啞聲道。 “匆匆相見,夜將闌?!背搪遽傩σ宦?,一步向前,抬手取劍。 于是尸山搖晃,劍嘯破空,無數(shù)劍意劍氣一起平地而起! 血海火海盡熄,漠海沙海盡褪。 峭壁石崖坍塌,孤山峻嶺坍圮。 沃土肥田只剩一鋤頭,天旋地轉(zhuǎn),黃沙褪去,一人一黑劍。 再抬眼,劍冢門已關(guān),所有人都回到了千崖峰頂。 好似大夢一場,再初醒。 …… 昆吾眾人也覺得黑云壓頂便如大夢一場,再醒時,宗門已有大宗師,而既然千崖峰傳訊說選劍已定,那么之前被迫中止的五峰對戰(zhàn)便自然要重新舉行。 但在此之前,所有人討論最多的,不僅僅是懷筠掌門一躍成真君,也還有另外的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