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節(jié)
滿山谷的回音繞耳, 漫山遍野的黑霧似是終于有些散去的跡象,天光乍露,然而在虞兮枝眼中心中, 此時此刻,卻比方才真正黑暗之時, 還要更加如墜無光深淵。 她不是沒想過若是自己真的用了妖靈氣,或許會有些不好的后果, 但她之所想,也不過是譬如被幾位師尊察覺,再要她解釋一番而已。 又怎能想到, 竟然會鬧得滿城皆知, 再如此好似身敗名裂。 若是她提前知道…… 她在心底苦笑一聲。 那時她滿身靈氣耗盡,偏偏已經(jīng)觸動劫雷,若是不用這妖靈氣, 便是必死。 再選一次,她也還是會選擇這一線生機, 所以如今,又有何可怨? 就如同方才, 她在心驚的同時, 也難免有那么一剎那, 心想橘二為何要給自己這一身妖靈氣。 但若是她沒有這些妖靈氣,恐怕她便不會入了謝君知的心魔秘境,沾了他的血,再有后來這許多故事。 這世間的許多事情便是如此。 從來難兩全。 哪有得了好處后,還要因為風險而反過來去埋怨給予自己好處的人的? 只是…… 虞兮枝站在虛空之中, 恰好看到了不遠處立著的那塊伏天下碑。 她已經(jīng)入了大宗師,在雷劫消失的那一瞬, 她的名字便已經(jīng)從那碑上消失。 得了比劍大會魁首又如何,曾是伏天下榜榜首又如何,是五派三道這一輩弟子中,第一個成了大宗師的人,又如何? 那些喊著“妖女伏誅”的此起彼伏中,還有些零碎話語順著風,傳入她的耳中。 “……原來,原來二師姐體內有妖靈氣?” “臥槽……這是真的嗎?” “我說她怎么之前還渺無聲息,卻突然一夕成名,進階如此之快,這么快就踩在了虞大師兄身上,還成了伏天下榜首,現(xiàn)在看來……原來是因為妖靈氣?” “嘖,得虧我還當她是我女神!呸!原來是用了這樣的手段!” “所以現(xiàn)在她到底是人是妖???” “管她是人是妖,反正我早就對她有疑惑,講道理,虞大師兄天生劍骨,天縱奇才,修煉更是一刻都沒停下過,幼年成名,現(xiàn)在也還沒有大宗師,她是什么?憑什么就能后來居上了?現(xiàn)在看來,嘖嘖,竟是如此!” …… 虞兮枝微微張了張口,她想說不是這樣的,她確實有妖靈氣,但那妖靈氣此前都是被封印住的,她從頭到尾修煉靠的都是自己,沒有走過什么取巧的路子。 也想說自己雖然不是天生劍骨,但……劍冢的那些劍意罡風,早就已經(jīng)將她硬生生挫骨打磨成了后天劍骨。 還想說自己修煉也一刻都未停過,你們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又憑什么這么說她! 可所有這些話到嘴邊,她卻突然意識到,并沒有人想要聽她的解釋。 她之前站得太高,太過順利,也太過耀眼。 所以此時此刻,她跌落之時,所遭受的非議猜忌和惡意恨意也將成倍地砸回她的身上。 更何況……所有這些解釋,在她確實身有妖靈氣這件事面前,其實都十分微不足道。 你努力刻苦認真又怎樣? 你有妖靈氣啊。 “……可是有妖靈氣又怎樣呢?”滿空指責與妄議聲中,虞兮枝終于忍不住喃喃道:“我沒有走任何旁門左道,也沒有做任何傷天害理之事,甚至今日之前,我都沒有用過這妖靈氣,憑什么我要被所有人口誅筆伐?” 她心難平,手忍不住握在劍柄,如此環(huán)視四周,然后對上了一雙靜靜看著她的眸子。 是謝君知。 他一身白衣,卻被緋紅繚繞。 變故發(fā)生得太突然,甚至沖散了她在他身上的注意力,因而此刻她才發(fā)現(xiàn),本以為或許要束縛于她身的那大陣,竟然對她毫無影響。 剛才有那么一瞬間,她也曾以為,或許是自己身上有妖靈氣的事情早已有人知曉,因而設下這陣來困住自己,便是要她身隕此處。 可為什么,那陣束縛的對象……卻是謝君知? 難道是謝君知為她擋下了這陣? 紛擾謾罵指責便是不去聽,也會鉆入耳中,但在看到謝君知過分平靜的雙眼時,虞兮枝的心卻突然一靜。 再聽到謝君知終于開口道:“抱歉?!?/br> “與你有什么關系?”虞兮枝搖了搖頭,心中酸澀更盛:“明明是我連累了你?!?/br> 謝君知從比劍谷邊一路走到這里,距離虞兮枝不過咫尺。在虞兮枝看來,他此刻應該后退,盡可能遠離她,再撇干凈與她的任何關系。 可謝君知卻偏偏再向她走了一步,真正站在了她的面前。 “若我不愿,這世上有什么可以連累到我?”謝君知低頭看著她:“更何況,這件事……本就是我連累了你?!?/br> 虞兮枝微微睜大眼,有些不明所以地看著他。 卻不知高天之上,幾位宗主相對而立,神色均是沉沉,言語之間,涉及的卻是真正的辛秘。 “紅衣老兒,事已至此,你也別藏著掖著了,你那女弟子身上,是有妖靈氣吧?便是你此前不知,那塔靈的話,別人不懂,你總能聽得懂吧?”華慎道長看向紅衣老道。 紅衣老道微微閉眼,沉默不語。 此時沉默不語,便等同于是默認。 談樓主心底一沉。 “果真如此!懷筠老兒溜得倒快,依我看,怕不是昆吾山宗受難,而是他預感到了此時此刻,所以才借口離開的吧?”華慎道長冷笑一聲,聲音中盡是刻?。骸爱敵趼犝f千崖峰竟然進弟子時,我便已經(jīng)覺得不妥,果然有了今日!要我說,就當把所有與這謝家小兒有牽扯之人都殺了!……謝家小兒也應該殺了,就算不殺,也當封印于山下,哪有放任他如此逍遙的道理!” “胡鬧!簡直是胡鬧!那女弟子身上為何能有妖靈氣?還不是謝家小兒給的?這世上除了謝家人,還有誰有這個能耐?!”歐陽閣主看著大陣之中的兩人,眼神再悄然于談樓主和紅衣老道身上轉了一圈,到底給兩人賣了個好:“這些弟子不知當年之事,難道我們也要覺得那女弟子有錯嗎?” “錯就錯在,她離謝君知太近?!狈吭洪L聲音依然不溫不火,眼中卻早已蓄滿了怒意:“老朽當年就不同意以謝家人為容器封印妖皇,再困其于昆吾之事,奈何昆吾劍太霸道,我九宮書院的話語權自然便不那么強。如今看來,果真如此?!?/br> “就該將他封在無量山下的妖獄!懷筠真君都是劍修了,還起什么憐憫之心!”華慎道長捏緊拂塵,眼中滿是不加掩飾的厭惡之色:“封印了妖皇的人,那還是人嗎?便是幼童,扔進妖獄也死不了……死了也更好,總之,又豈會有今天這事?” 了空大師沉沉嘆氣,他手中的菩提珠轉得比往昔更快一些,半晌才開口道:“老衲也覺得,那女弟子并無大錯,只要她愿意散去滿身妖靈氣,離開謝君知,也應該給她一個機會?!?/br> 頓了頓,他又補充道:“給她機會之前,當然要讓她知道,她身邊那人,到底是什么。她既然能也能用那妖靈氣,想來與謝君知關系匪淺,若是她肯站到我們這一邊,來日將謝君知投入妖獄時,想必也會輕松一二?!?/br> 紅衣老道和談樓主對視一眼,眉宇之間盡是沉重。 幾位宗主的這番話,確實是看在他二人的面子上,給虞兮枝留了一線生機,但依兩人對虞兮枝的了解,她未必會領情。 可虞兮枝領不領情,是虞兮枝的事,此時此刻,他二人,卻要領其余幾位宗主的這份情。 紅衣老道的想法素來離經(jīng)叛道些,否則也不會在知曉謝君知體內封印著妖皇后,還讓易醉也去千崖峰學劍,是以此刻,他也微微擰著眉,并不掩飾自己神色之中對其他人說法的不屑。 ――可他不僅僅是他,他的身后還有整個白雨齋,便是再不屑這些人的說法,他也不能以個人的想法,來將整個白雨齋都放在修仙界的對立面。 所以他只能沉默。 談樓主又如何不知紅衣老道為人,見他如此,談樓主嘆了口氣:“我來和她談吧?!?/br> 話雖這么說,談樓主站立原地許久,卻也不知如何開口,甚至久久沒能前邁一步。 華慎道長在他背后挑眉道:“若是談樓主不忍心,老夫去替你走這一遭,也未嘗不可?!?/br> 談樓主微微搖頭:“不必,我親自去。” 一直不語的紅衣老道突然也開口道:“我和你一起去?!?/br> 談樓主有些愕然地看向他,卻見后者已經(jīng)踏向前了一步:“你是師尊,我也是師尊,怎么,你還要攔著我?” 滿山滿谷的非議和質疑聲終于在兩人一并踏出高天,顯露出身形的時候停了下來。 虞兮枝若有所覺,抬頭去看,卻聽謝君知突然道:“你想知道我為什么在千崖峰,我說要你拿了比劍大會第一,入了大宗師,再告訴你。” 他抬手將虞兮枝臉頰邊的一縷碎發(fā)別到耳后,動作輕柔得出奇:“本想等等再和你說的,現(xiàn)在看來,恐怕等不了那么久了。比起從別人嘴里聽到,我更想要親口告訴你?!?/br> 虞兮枝看向他的眼睛,終于真正和他四目相對。 她不是第一次距離謝君知這么近,但這一次,她才看清,他的左眼下有一顆十分淺的痣,若非他皮膚如此冷白,恐怕那顆小痣便要隱沒在肌膚之下。 她有些怔忡地看著他,她一直都想要知道關于他的這些事情,可真正到了他要開口的時候,她卻有了酸澀和不祥的預感,甚至不想要他開口。 “還記得廖鏡城嗎?謝臥嵐和謝臥青便是我謝家先祖?!笨芍x君知已經(jīng)兀自說了下去,他語調極淡,好似說得不過是書上記載的一段無關緊要的故事:“廖鏡城的試驗失敗后,謝臥青成了妖皇,妖域因有了妖皇而結束了此前群龍無首的松散局面,因而在下一次的甲子之戰(zhàn)中,妖域的絕對實力便勝過了修仙界許多?!?/br> “修仙界血流成河,謝家人難辭其咎,請罪自縛于昆吾山宗千崖峰,甲子之戰(zhàn)出山而戰(zhàn),平時則以滿族靈氣鎮(zhèn)壓千崖峰劍冢的劍氣。而謝臥青雖然成了妖皇,卻到底是人所化,縱使實力至強,卻也沒有主動進攻過修仙界,只執(zhí)著于復活被他硬生生留下了三魄的謝臥嵐?!?/br> 他慢慢眨了眨眼睛,唇邊有了一抹自嘲的笑意:“可只要妖皇存在,就始終是修仙界的心腹大患,一位通天境的妖皇,足以將整個修仙界都摧毀,更何況,他還想要復活另一位萬劫境的謝臥嵐。” “所以在上一次甲子之戰(zhàn)中,謝家人自愿以全族為餌,賭謝臥青心底還有最后一份血緣親情,將他誘來,以全族之血為大陣,將他困于其中,再由上一任昆吾掌門將他……” “封印入了我的體內?!?/br> 第179章 她的謝君知。 虞兮枝慢慢眨了眨眼睛。 她距離謝君知如此之近, 然而在他說出這些話的時候,她卻覺得,自己又好似離他很遠很遠。 謝君知的每一個字都說得十分清晰, 可如此拼湊起來,她竟然覺得自己好似在一瞬間喪失了所有理解言語的能力。 “你說……什么?”她近乎囈語地喃喃道。 謝君知卻好似并未聽到她的話語, 徑直繼續(xù)說了下去:“蝕日之戰(zhàn)時,我才出生沒多久, 但既然妖皇謝臥青被封入了我的體內,我便自然而然有了記憶。而我之所以為昆吾山宗小師叔……是昆吾上一任掌門見我謝家以血祭陣,或許起了些憐憫和相護之心, 將我收為了他最后一個徒弟?!?/br> 他語速不快, 眼中卻好似重新燃起了那時他看到的所有血與火。 或許很多人終其一生,也見不到那么多血。 他還記得自己目之所及,全都是一片刺目的猩紅。 血色深深淺淺, 斑斑駁駁,手指所能觸碰的泥土都是被血染濕的, 石塊上也有血漬流淌而下,而比那些血色更加鮮艷的, 則是從他的身體蔓延出去的巨大法陣。 他動彈不得, 更還不會說話, 只覺得體內宛如有火在灼燒,他想要放聲大哭,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仿佛有什么在與他搶奪身體的控制權,他本能地與那種搶奪抗爭,而隨著那巨大法陣中的緋紅越來越向著他的周身聚集, 體內奇異的感覺也越來越淡。 記憶里有無數(shù)刀光劍影,有無數(shù)嘶吼與咳嗽, 有無數(shù)陌生面孔的族人大口大口吐著血,卻依然毫不猶豫地向自己舉劍。 他近乎茫然地看著自己無法理解的畫面,本應黑白分明的嬰兒眼瞳早已被這樣的血色蒙上了一層陰霾。 有人在血色中掙扎著向他踉蹌而來,那人身上帶著他有些熟悉的味道,好似能沖破這漫天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