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節(jié)
長發(fā)披散的少女卻沒有說話。 半晌,她慢慢抬手,隨手將長發(fā)挽起,再將天照筆隨意地插在了發(fā)髻上,她的頭發(fā)還是有些零亂,眼尾有點紅,眼睛卻極亮。 旋即,她垂眼看了看腳下殷紅的大陣,再轉(zhuǎn)頭看向在這些聲浪中看上去平靜得近乎詭異的謝君知:“你是為我來的嗎?” 謝君知幾乎是認(rèn)真地傾聽著這些所有的非議與謾罵,竟然有些想笑,又有一種自虐和解脫般的快意。 這些聲音讓他有一種……終于等到了這一天的奇異感覺。 每一次被喊小師叔的時候,他都會忍不住想,若是有朝一日,其他人知道了他體內(nèi)封印著妖皇時,會如何看他。 如今看來,他所設(shè)想的,果然與現(xiàn)實分毫不差。 他想笑這份一模一樣,也想笑難怪他的母親當(dāng)初要說出那些話語,真是未雨綢繆。 但他才勾起唇角,就聽到了虞兮枝的聲音。 他看向她。 他的眼神中好似什么也沒有,卻仿佛到底在這片空茫中,站了一個她。 謝君知注視了她片刻,他想輕描淡寫地說些別的話語。 譬如反問你覺得呢,又或者不屑地說她自作多情,撇清和她的關(guān)系。 但她的眼神太澄澈,太認(rèn)真,硬生生讓他咽下了所有這些譬如。 末了,他甚至斂去了唇邊的笑容,只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我答應(yīng)過你的?!?/br> 談樓主依然向虞兮枝伸著手,臉上已經(jīng)有了些焦急之色。 所有人都在等待她的選擇。 她聽到他的聲音,倏而沖他露出了一個燦爛至極的笑容,然后從自己站的位置向后退了一小步,再退了一步。 ――正是謝君知方才退離他的距離,再靠近他半分。 她背對著謝君知,卻站在了他的身前,將分明高出她一個頭的他擋在了身后,仿佛這樣就能為他擋住這漫天風(fēng)雨。 虞兮枝站定,認(rèn)真地看了他一眼:“那……來都來了,就別再往后退了。” 旋即,她飛快轉(zhuǎn)回頭,臉上強(qiáng)撐起的笑容已經(jīng)消失。 她迎著談樓主擰眉的目光,略略掃過紅衣老道的臉,再側(cè)頭看向了高天之上,不加掩飾自己厭惡之色的華慎道長,高天之上看不清身影,卻態(tài)度十分鮮明的其他宗主。 她知道自己做出這個選擇,要面對的是什么,她有些緊張,手心也微微有汗?jié)n滲出,她深吸一口氣,再微微揚起下巴,清晰地重復(fù)了一次:“你們總問我知不知道他是誰,那我就再說一遍?!?/br> “他是謝君知?!?/br> 她之前還不太明白,為何談樓主和紅衣老道一起來見她,還要她隨他們走,但現(xiàn)在她懂了。 她甚至在這一瞬間,突然明白了為何原書里,謝君知會黑化,并成為毀天滅地的大反派。 之前她以為,這陣是沖著她來的,謝君知是遭了她的連累。 但現(xiàn)在,電光石火間,她已經(jīng)知道了,原來她才是引他至此的誘餌。 這世間原來對他,一直有如此之深的惡意。 他分明在踏入大陣的第一時間就發(fā)現(xiàn)了端倪,可因為她在這里,他只是頓了頓,卻還是一言不發(fā)若無其事地向她走了過來。 因為他答應(yīng)過她要來。 因為她在這里,所以他無論如何都要來。 他從千崖峰奔赴至此,從比劍臺邊一步一束縛地走到她身邊,他已經(jīng)向她奔赴了這么多路,卻在最后的關(guān)頭,向后退開。 所以現(xiàn)在,他不用再走,也不用再退了。 換成她來。 話音落時,她的手已經(jīng)搭在了煙霄的劍柄上。 “如果還有人沒聽清,我還可以再說一遍。” 少女長劍出鞘,大宗師的劍意已經(jīng)倏然擴(kuò)散開來,將紅衣老道和談樓主的衣袂向后卷起:“他不是別人,他是謝君知?!?/br> 她的謝君知。 第180章 “當(dāng)然是因為,我喜歡他?!?/br> 虞兮枝一路從八意蓮花塔殺到最高一層, 斬心魔,再斬七七四十九道天雷,元嬰小人更是在最后一道天雷劈下之時, 傾盡全力一劍后,衰弱到只能回到虞兮枝的紫府之內(nèi)沉睡。 如此連番而戰(zhàn), 又是剛剛破了大境界,本已疲憊至極, 彼時幾位宗主破境之后,閉關(guān)之時,也曾一度累到手指都難以抬起。 更何況, 虞兮枝的每一次出劍, 都心神俱凝,從未節(jié)約過半分力氣。 她確實早已力竭。 但既然要出劍,那劍, 便要像劍的樣子,否則又為何要出這一劍。 所以她便是再虛弱, 她的劍,也真的像是真正全盛期的大宗師煉虛境。 竟是出劍便驚得滿山滿谷所有人都不由自主斂了神色, 再收了所有話語。 就算她有妖靈氣, 就算她要相護(hù)之人, 是所謂的妖皇容器,但只要昆吾的這位二師姐出劍,便是真正一劍天下噤! “你確定要如此?”烈烈劍風(fēng)中,紅衣老道發(fā)絲飛揚,立于半空中, 眸色沉沉問道。 虞兮枝持劍而立,她并不回答紅衣老道的問題, 但她的劍卻好似已經(jīng)是所有一切的答案。 “你是昆吾山宗太清峰與千崖峰的二師姐,懷筠掌門的親傳弟子,是白雨齋齋主的親傳弟子,也是西雅樓樓主的親傳弟子,你可知所有這一切的意義?”紅衣老道再道。 隨著他的聲音,有一股幾乎不亞于虞兮枝迸發(fā)出的劍氣的符意蔓延開來,紅衣老道身上氣勢不斷攀升,似是為虞兮枝的不知好歹動了真怒。 虞兮枝抬眼揚眉看他。 這一剎那,比劍谷中的劍風(fēng)符意在半空碰撞,境界稍低的弟子只覺得胸口一陣悶意,想要再看,卻幾乎要吐出一口血來,便是已經(jīng)伏天下的弟子們,也都覺得呼吸微窒,心中不由愕然。 這……這便是大宗師之力嗎? 她不避不讓地看著紅衣老道的雙眼,然后就這樣仰著頭,慢慢彎了膝蓋。 她先是一膝著地,旋即是另一膝蓋,她劍未回鞘,便是如此深深俯身,額頭抵在地面之時,劍氣也沒有散去。 她向紅衣老道認(rèn)真磕了三個頭,再膝行轉(zhuǎn)向談樓主,深深叩首。 “師尊在上?!?/br> 她只起了這個頭,說了這樣四個字,然而她的動作卻已經(jīng)足以讓所有人明白,她想要做什么。 果然,下一刻,少女的聲音再決然響起。 “不孝徒弟如此一意孤行,不敢連累宗門同門,還請兩位師尊……將我逐出師門!” 她深深俯身,再次長久拜下。 “她……她瘋了嗎?她寧可不做親傳弟子,也要護(hù)著那個小師……妖皇封???!”有人驚呼出聲。 “妖皇難道還有什么蠱惑人心的術(shù)法?” “也難說,畢竟……畢竟那可是妖皇!” 紅衣老道和談樓主看著叩首而拜的少女,看她頭上的天照筆,看她手中的煙霄劍,他們看到了如今已是大宗師的她,又仿佛回到了那時在一家面館搓丸子的時候,以及那個隨手出劍,便有驚天符意的片刻。 他們有許多勸說,甚至便是虞兮枝已經(jīng)大宗師,若是兩人一并出手,也并非不能將她直接束縛再帶走。 但他們的手指動了動,卻終究還是沒有這樣做。 如此許久,談樓主終于開口問道:“你會后悔嗎?” 若她此前不過是負(fù)氣之語,此時此刻自當(dāng)毫不猶豫地?fù)u頭說,此去不悔。 但虞兮枝的身形頓了頓,旋即從地上慢慢直起身,再搖了搖頭,認(rèn)真道:“我不知道?!?/br> “我既然已經(jīng)做出了我想做的選擇,我就會沿著這條路往前走?!彼ь^看向兩人:“以后再說以后的事,但至少此時此刻,我不后悔?!?/br> “你知道你選的這條路意味著什么嗎?”紅衣老道一瞬不瞬地看著她,聲音漸重:“意味著你要為他,與這天下為敵,向這整個修仙界拔劍,從此你的身前身后都是深淵孤崖,你將失去你的宗門,你的朋友,你的師長,你的一切,你將再無立足之地,再無安身之時。你……真的想好了嗎?” 虞兮枝握劍的手微緊,直至有些發(fā)白,她不是沒想過這些問題,但此刻真正如此直白地被紅衣老道說出來,她還是有了那么一瞬間的茫然。 但旋即,她便從地上站起身來,再平靜點頭道:“我想好了?!?/br> 如此再三確認(rèn),再三相問,便也算是言盡于此。 紅衣老道心中嘆息,終于還是沒忍?。骸拔疫€有最后一個問題。為什么?” 為什么你要為他做到如此地步? 為什么你寧愿站在整個世界的對立面,也要守在他身邊? 如此長時間的維持這樣澎湃的劍意,虞兮枝的唇邊不自覺地浸出了些血漬,她毫不在意般抬起手背抹掉,再抬眼時,倏而粲然一笑:“是啊,為什么呢?” 她此前拔劍,再與兩位宗主說話時,謝君知一直都沉默不語,直到此刻,他的睫毛終于微動。 他……也想問她一句為什么。 為什么在知曉了這一切以后,還能這樣堅定地站在他面前? 為什么她不像是其他人那樣,覺得他不過是一個容器,是個不知是人還是妖的……怪物? 而下一刻,他便已經(jīng)得到了答案。 比劍谷中有五派三道,有無數(shù)宗門弟子與這許多宗主,無論此刻她說的是什么,只怕下一刻便會成為全修仙界都知道的事情。虞兮枝便站在這許多目光的中心,坦坦蕩蕩應(yīng)道:“當(dāng)然是因為,我喜歡他。” 謝君知垂在一側(cè)的手倏然握緊。 從他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虞兮枝頭頂?shù)陌l(fā)旋和雖然努力盤了一下,卻依然有些潦草凌亂的發(fā)髻。 原來自己猜到對方的心意,和真正聽到對方說出來的時候,心情竟會如此不同。 ……原來親耳聽到自己喜歡的人也喜歡自己的時候,心底在一瞬間竟然會如此柔軟卻泣不成聲。 這一刻,他終于敢向自己承認(rèn),之前他在說那聲“怕”的時候,其實最怕的,從來都是當(dāng)她知曉了有關(guān)自己的所有真實時,會離他而去。 可她沒有。 她不僅沒有,還這樣站在這里,堂堂正正朗聲向這個世界說,便是你們都覺得他是怪物,是妖皇容器,是這世間無法容納的異端,可她還是喜歡他。 四野一片嘩然,紅衣老道和談樓主也都露出了有些恍然,卻也難掩詫異的神色。 卻聽虞兮枝繼續(xù)道:“但我不是那種因為喜歡而失去所有原則,不分對錯黑白也要站在某一邊的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