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節(jié)
謝臥青沉默片刻:“是啊,沒有她,我又怎可能逍遙。算了,與你說這個做什么,你不懂?!?/br> “不,以前我不懂,現(xiàn)在我懂了?!敝x君知卻認真糾正道。 謝臥青愣了愣,突然想起了什么,不由得笑出了聲。 黑暗中無法視物,謝臥青的目光卻分明精準地落在了入定的虞兮枝身上,語氣倏而轉(zhuǎn)沉:“她身上的血和你的血,也足以再封印我一次?!?/br> 謝臥青的聲音中分明帶了一絲不易覺察的危險和若有若無的殺氣,謝君知卻仿佛毫不在意道:“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反正你快要死了?!?/br> 他說話間便是足以震撼這天下的事情,偏偏他說得篤定又輕描淡寫。 而被說快要死了的對象竟然也絲毫沒有為這句像是詛咒般的話語而生氣,只是沉默片刻,再道:“你這樣算無遺策,她知道嗎?” “她若是想知道,我自然會告訴她,她若是不想,我便不說?!敝x君知道:“又有什么所謂呢?” 謝臥青顯然沒有想到他這么坦率,他似是有些語塞,就這樣靜立片刻,才開口道:“算到這天地間的靈氣只能容得下一位通天境,再解開我的封印,以天意逼我不能出你的體內(nèi)。算到我無法集齊阿嵐魂魄,是因為她還兀自想要留在廖鏡城。算到廖鏡城便是妖獄的第十八層。再算到這世間種種人對你的態(tài)度,渡緣道想要你下妖獄,般若山想要你的血,昆吾山宗過分自信……世間種種,還有什么是你算不到的嗎?” 黑暗中,謝君知靜靜開口:“當然有,否則此刻我身邊又怎會多一個人?” 謝臥青倏而嘆了口氣,再開口道:“我還有最后一個問題?!?/br> 謝君知靜靜等著他的下文。 謝臥青慢慢道:“這世間只能容下一位通天,那若是有朝一日,她也通天了呢?” 謝君知摩挲著虞兮枝的手指微微一頓,他看著純黑虛空,再慢慢勾起唇角:“那我便只好斬破這片天了?!?/br> 謝臥青大笑起來,他的聲音好似能刺破這片黑暗,再照亮此方天地,他這樣笑了許久,末了竟然帶了些釋然與暢快之意:“若是我有你這番決斷,大約也不會落得如今下場?!?/br> 頓了頓,他又道:“我還缺一柄劍。” “我沒有劍,我的樹枝也不能給你。”謝君知應(yīng)道:“但她的劍靈在這里,你可以帶走?!?/br> 謝臥青似是終于后知后覺想起了什么,他抬手將瀟雨劍靈捏在手里,端詳片刻,似是覺得也可以將就用用,卻免不了有些嫌棄道:“當初我便和你說過,不要將那十里孤林練成劍,你卻偏要折枝,現(xiàn)在倒好,連柄劍都拿不出來?!?/br> 謝君知卻好似聽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竟是重復(fù)了一遍他的其中一句話:“是,我偏要折枝。” 謝臥青愣了愣,終于覺察到了這話中的第二層含義,不由得再度笑出聲來,他有些嫌棄又有些釋然地揮了揮手:“罷了,隨你高興?!?/br> 瀟雨劍靈好生委屈,它當然認出了這便是當時嫌棄自己的那對兄妹中的一人,實在想不到如此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自己居然還要再被嫌棄一遭。 然而此外,它也徒生了些親近之意,乖乖被謝臥青抓在手心,直覺自己此刻或許便要去再見一次謝臥嵐,不由得有些忐忑,又還是有些期待。 謝臥青向著黑暗深處而去,顯然便是橘二此前一路前行的方向。 黑暗中,又有一句話遠遠飄來。 “廖鏡城便是妖域的入口,既然你想斬破這片天,那么等到城開,你便帶著她去妖域看看吧?!?/br> 謝君知掀起眼皮,向著謝臥青消失的方向投去長長一眼。 許久,他終于低聲道:“一路走好。” …… 謝臥青禹禹獨行于黑暗之中,此處分明黑暗難辨,他卻始終步履堅定地向著一個方向而去。 空氣中那種熟悉的味道越來越濃,他的思緒不由得有些飄遠。 這一路不緊不慢,許是知道這大約便是他如此一生的最后一程了,所以他也走得不慌不忙,更是想起又想到了許多事。 譬如他上窮碧落下黃泉,卻始終沒有想到所謂妖獄便是曾經(jīng)的廖鏡城。 要算到這件事其實并不十分難,世人分明皆知渡緣道無量山妖獄的第十八層從來都空空,只為抓住妖皇再困入其中,卻沒有人想過一個問題。 妖皇已經(jīng)逍遙游,又有什么力量可以困住他呢? 陣法?符意?劍意?亦或是上古大能特意留下來的某種力量? 所有人都更傾向于最后一種,但事實上或許也確實可以用這樣的話語來解釋,但此處的力量卻絕非什么上古大能特意留下來的。 此處的純黑與時間奇詭的流速,不偏不倚,都是因為謝臥嵐。 她隕落之前便已經(jīng)是逍遙游萬劫境,渡劫之時所掀起涌動的靈氣漩渦實在太過龐大,那樣難以計算的力量與能量集中于一點,再在頃刻間炸裂開來,竟然引起了廖鏡城這一整片空間的真正坍塌。 所謂真正的坍塌,造成的結(jié)果,便是此處的一切都仿若被吞噬淹沒,在這第十八層妖獄中的人所渡過的時間,對于他本身來說,一炷香便是普普通通一炷香,仿若與平時并沒有什么區(qū)別。 但在外界的人眼中,他的這一炷香,卻仿佛燃燒了足足一百炷香那么久。 對于其他沒有進入這處坍塌的人來說,就仿佛處于其中的人近乎永久地凝固住了,而他們的時間則還在以正常的速度向前。 這也是此處一日,外界已經(jīng)百日的原因。 渡緣道移廖鏡城來此處,再鎮(zhèn)無量山于此,廖鏡城中冤魂千千萬萬,他們便數(shù)百年如一日地這樣念千千萬萬遍的往生經(jīng),而為了避免被謝臥青發(fā)現(xiàn)其中端倪,又不得不將往生經(jīng)拆分開來,掰碎在每一段經(jīng)文中,于是千千萬萬遍往生經(jīng)要念來,便又要花再萬萬年。 那往生經(jīng),是真的在為此處無法逃脫的魂魄往生。 那無量山上的無數(shù)燭火,無數(shù)叩拜的僧人,是真的在為這世間做如此功德。 渡緣道,也是真的以身飼虎,從此不得寸移,只為鎮(zhèn)住謝臥嵐的此處殘局與無數(shù)冤魂。 只是所謂妖獄十八層,都是為了這座廖鏡城所打的幌子,他們可以開辟出十七層小世界來困其他的妖族,卻又有什么小世界能夠困住一位逍遙游的妖皇呢? 世間只有此處可以。 這么淺顯的道理,他此前怎么會一直都沒有想到呢? 謝臥青想到了他們在廖鏡城時的時光,想到了謝臥嵐最是愛美,最愛綺麗斑斕之色,愛光線折射出的那些翩躚光暈,所以她穿衣也總是麗,便是最后她最虛弱的那段時光里,她也要掙扎著去梳妝臺邊,認認真真地為自己上口脂。 然而此時此刻,她卻只能在這樣的一片漆黑之中,看著這樣末日般的景象。 謝臥青眼前仿佛出現(xiàn)了謝臥嵐勾唇一笑的樣子,而那樣子又與她幼時的模樣重疊起來,她說,她想要這世間再無人與妖之間的紛爭,想要天下生靈不再被這種族所困,也不要被這靈氣所困,想飛升便飛升,想通天便通天。 然而她甚至連第一個愿望都沒有實現(xiàn)。 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理想國被摧毀,再看著這么多的人與妖因自己的而死,魂魄再困入其中這許多年。 她……一定很難過吧? 第192章 所以他燃燒。 橘二停步在某一處崎嶇之處, 眼中有些茫然和無措。 它竟然有點想不起來,自己是怎么到這里的。 仿佛有一種奇特的力量與它產(chǎn)生了某種呼應(yīng),讓它無論向著何處而行, 最終都會來到此處。 它倏而想起了謝君知當時的話。 他當時俯身將它轉(zhuǎn)向了某個方向,再讓它一直向著這個方向走, 等它到了,便會知道為何要來此, 而它的此一行,便關(guān)乎他們是否能夠從這無邊妖獄逃脫。 現(xiàn)在想想,謝君知極有可能分明是隨便搞了個方向, 反正無論如何它都會來到這里。 可這是哪里? 橘二正在困惑, 翕動鼻翼,試圖從空氣中再聞出更多的一些信息量來,它的妖丹卻倏而一縮。 橘二頓住了所有的動作。 妖丹收縮的感覺當然并不舒服, 橘二試圖自觀,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妖丹竟然好似被什么力量徹底屏蔽, 讓它竟然無法看到。 原本站立在原地的橘二慢慢俯下身,它盡力去對抗那種感覺, 卻到底難以忍耐如此巨大的痛苦, 只想蜷成一團。 那種痛, 仿佛有一層蝕骨附體的東西突然硬生生要剝離開來,再真正徹底離開,又好似要將它的妖丹生生剖開,再挖去其中一塊。 橘二的眼神有些渙散,神智卻十分清醒。 它終于有些后知后覺地想起了什么。 這種痛, 它其實……并非第一次承受了。 上一次的痛與這一次有些不同,又或者說, 截然相反。 那是某種東西硬生生要卡入它的妖丹中的痛楚,它當時痛不欲生,一只好貓看上去卻仿若喪家之犬,簡直要喪失貓咪所有的尊嚴,卻沒想到如此日久天長,那樣?xùn)|西再從它的妖丹中離開時,竟然還要再疼一次。 所以謝臥嵐的魂魄為何要在妖獄這種地方突然離開它? 橘二沒勁甩尾巴,尾巴尖卻還在不老實地亂動,動著動著,它突然想到了一種可能性,甚至有那么一瞬間忘記了體內(nèi)巨大的痛楚。 一只近乎虛無的手突然放在了它的頭上。 橘二的毛很軟很細,它又極愛干凈,每天要給自己上除塵訣,還要難以抑制本性地給自己認真舔毛毛,便是頭上自己舔不到,也要舔濕自己的前爪,再認真洗頭洗臉,因而手感向來十分好。 那只手雖然虛無,卻顯然也感受到了這份過分綿密的手感,本來只想輕輕摸摸,但摸了摸后,那只手明顯頓了頓,又摸了摸。 橘二莫名其妙被人摸了,本應(yīng)齜牙咧嘴地生氣,然而面對那只手,它竟然本能地有些溫順,還想要努力抬頭去蹭蹭。 一道女聲輕笑了一聲。 那笑聲很淡也很短,卻好似天然帶了幾分殊色,便是聽這樣一聲,就能想象出聲音的主人該是如何傾國傾城。 “這些年,辛苦你了。”那只手摸了橘二的頭還不罷休,再揉了揉它的耳朵,反復(fù)按下再感受手下的耳朵彈起,如此循環(huán)數(shù)次后,她才有些意猶未盡地停了下來。 頓了頓,她突然問道:“橘二,你想變成人嗎?” 橘二愣了愣。 那只手的主人自然便是謝臥嵐,它隱約已經(jīng)猜到了此處便是廖鏡城,雖然不明白為何好端端的妖獄第十八層會變成廖鏡城,但想不明白的事情,橘二向來不會深究。 但既然是謝臥嵐問它這個問題,便自然不只是問問而已。 所以它仔細認真地想了想,再想了想,這才搖了搖頭:“不想。” 謝臥嵐似是有些困惑,耐心問道:“為什么不想呢?” “為什么一定要想呢?”橘二反問道:“這世間有人也有妖,我生來是什么,便是什么,我為什么要否定自己的存在呢?若我變成了人,那過去是妖的橘二又是什么,我為什么要自己抹殺自己的存在呢?” 謝臥嵐沉默片刻:“若是回到出生的時候,你擁有了選擇權(quán)呢?” 橘二在黑暗中翻了個只有自己知道的白眼:“那個時候我還沒有靈智,愛誰誰,愛啥啥,都行。” 頓了頓,它又補充道:“我做妖能成妖皇,我做人,自然也起碼能變成個謝君知一樣的人物,所以是人是妖有那么重要嗎?” 這一次,謝臥嵐長久地沉默了下去。 許久,她的手終于慢慢離開了橘二的頭,她似是站起了身,再喃喃道:“是啊,有那么重要嗎?” 她突然笑出了聲,旋即越笑越大聲,然而便是如此帶著些瘋意的笑,她的聲音卻依然是悅耳的。 悅耳到讓人忍不住想要多聽一聽,再為之著迷地一并彎起嘴角。 “阿兄,這里好黑,我不想留在這里了?!毙β暵鋾r,她突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