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寺為母盡孝道,智斗惡差為救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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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七那天,葉寒早早起來先是去父母的墳前拜祭,然后才去了清遠(yuǎn)寺。不同于之前送菜,這次葉寒一切從簡,一身孝服,鬢間一白花,做法事所需的一小包袱,便隨著扶搖而上的青石臺階進(jìn)了寺院大門。 不知是清遠(yuǎn)寺開門早還是香客虔誠,寂黑了一晚的天才剛一發(fā)白,清遠(yuǎn)寺里早已熙熙攘攘擁擠不堪,或跪于巍峨佛像前閉目叩拜,或在殿前正院問經(jīng)禮佛,又或者點(diǎn)燃香燭于香鼎焚燒,就在繚繚繞繞的濃郁香火里,祈求著所求的,盼望著所盼的,她算是來的晚的。 雖然她給清遠(yuǎn)寺送菜也有幾年時間,可她走的幾乎都是后門,從未來過前殿,所以當(dāng)她隨著上山的人流半推半走來到佛殿正院時,面對陌生的前殿她自是不出意外迷路了,還好殿中有幾副熟悉的面孔可以求助。 葉寒掃視了大殿外密密麻麻的人影,終于在殿前大門處找到了那個面容挺拔的僧人,“青楓師傅?!?/br> 青楓是清遠(yuǎn)寺方丈的二弟子,青溪則是他的大師兄。青溪主要掌管寺院事務(wù),平衡統(tǒng)籌各部,而青楓則是主管前殿,雖然與葉寒沒有多大的交集,但這幾年時間里還是見過幾次,對葉寒有點(diǎn)印象,但也記不起眼前身穿孝衣的少女究竟姓甚名誰。 “你是?” 葉寒回道:“我是山下葉家孤女,不久前家母病逝,今天是她的頭七,特來清遠(yuǎn)寺為亡母做場法事,超度其亡魂,愿她早日安息?!?/br> 經(jīng)葉寒這么一提醒,青楓頓時恍然大悟,“你就是經(jīng)常為寺廟送菜的葉施主。前幾日青溪師兄向我提及過法事一事,現(xiàn)道場早已準(zhǔn)備妥當(dāng),請到偏殿等候片刻,我這就去請師父?!?/br> “有勞了?!?/br> 葉寒謝過,然后便有僧人迎了上來,領(lǐng)著她去了偏殿暫等。 明亮的天白色鋪滿了萬丈蒼穹,太陽從正東逐漸升到偏東,然后再到高高懸掛于天,落下滿院耀眼的金光,似佛光普照于世。天上的日頭就這樣悄無聲息走著,寺中的香客也來了一波又一波,未曾見少,紛擾嘈雜仿若紅塵俗世。 獨(dú)在少人的偏殿里,葉寒倒偷得一份難得的清凈,只是跪坐在蒲團(tuán)上久了,血液循環(huán)不暢引起的腳麻提醒著時間已經(jīng)過了許久,抬頭一望可不,殿外的陽光早已變成明晃得刺眼,讓人不敢直視。偏殿有一僧人一直閉著眼轉(zhuǎn)珠念經(jīng),甚是認(rèn)真入神,葉寒有心想詢問一下法事何時開始,但終究還是不好打擾出家人的清修,便靜靜退至門邊,望著院中發(fā)呆。 在偏殿院中與正殿交接處有一一人多高的扇形灌木,許是山高秋來寒重,黃葉早落了一地,枝椏顯露,形狀奇致又不失天然,而在這些褐黑光潔的枝椏上還星羅棋布分散著數(shù)枚鵝黃色的小點(diǎn),或大或小,或密或疏,風(fēng)從中吹來仿若還有一股若有若無的幽香,不難猜出這是一株待發(fā)的臘梅。 等待的時間總是漫長且無聊的,葉寒無事可做只好數(shù)著臘梅上的花苞打發(fā)時間,當(dāng)她在枝椏交錯間數(shù)到第三十六個臘梅花骨朵時,終于有人前來報信,記得被人遺忘的偏殿中還有自己這個人。 來的人是方才那個領(lǐng)她來偏殿的僧人。一路小跑而來,僧人臉上通紅一片,喘息了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開口便道著歉,“施主,實(shí)在是對不起,您亡母的法事被推遲到了下午舉行,而且方丈有事也不能親自出席,還望見諒?!?/br> 聽到雖有點(diǎn)失望,但葉寒很快便釋了懷,“方丈為一寺之主事情繁多,走不開也是正常,有寺中其他高僧為家母超度也是一樣,無礙?!?/br> 見葉寒這般通情達(dá)理,僧人雙手合十謝了一謝,然后手做了“請”的手勢邊說道:“現(xiàn)在離法事開始還有段時間,還請施主隨我去靜室先休息片刻?!?/br> 葉寒謝過,拿著隨身攜帶的包袱,便隨他往寺后走去。等到了靜室,小沙彌再次說道:“施主請先做休息,等會兒兒有人送午膳來,在法事開始之前,也會有人通知你,還請?jiān)陟o室耐心等候。” “多謝師傅。” 葉寒再次謝過,待人走后合上木門,然后面對一室的清冷幽靜,心底的悲傷又忍不住冒了出來。她想葉母了,想她做的地道的農(nóng)家小菜,想她溫柔敦厚的笑臉,想她能再次喚下自己;她也想葉父了,想那個總是一臉憨笑樸實(shí)的父親,想他每次闖禍了總是毫無理由地護(hù)著自己,想他一臉樂呵呵看著自己和娘在樹下編繩染指甲;她還想他們的家,雖然家徒四壁卻總充斥著歡聲笑語,可如今卻真剩下空空蕩蕩的四面墻了。他們都走了,這個家如今只有她一個人,只有她一個人的家那還叫作“家”嗎? “叩叩叩!” 敲門聲突然響起,立即打斷了葉寒的思緒,葉寒連忙摸去眼角的淚,清了清有些哽咽的嗓子,沖門的方向問道:“是誰?” “葉施主,我是膳堂的僧人,來給你送午飯的?!?/br> 門外的聲音低沉得緊,就好像被什么重物有意壓低了嗓音一樣,透著幾絲不正常,可葉寒心里有事沒想這么多,聽見是來送飯的就上前打開了房門。 “jiejie!” 門剛一打開,青川那張甚是好看的臉就這樣措不及防闖入了葉寒的眼簾,讓她不由一驚,“你怎么來了?” “自然是怕jiejie你餓著,特地來給你送飯啦!” 邊說著,青川端著飯食就徑直入了屋,然后坐在案邊喊葉寒快過來,而葉寒看著滿臉是笑望著自己的青川,不知為何,這些時日因葉母離去而變得異常沉重的心情突然變輕了許多,好似從湖底浮出水面空氣重新灌入肺腑辦,心胸開闊了不少。 葉寒關(guān)了門走到青川面前坐下,見他額頭生了一層薄汗,便倒了杯茶給他解渴去熱,“你這個時候不應(yīng)該在陪方丈用午膳嗎,怎么跑我這兒來了?” “太守一家今日到了,師父正在禪房陪太守他們呢,哪有時間管我?!鼻啻ㄕf完,接過葉寒手中的茶水一飲而盡。 聽青川這么一說,葉寒這才忽然想之前來送菜時看見寺中眾人因月后太守一家來進(jìn)香就早早準(zhǔn)備的忙碌樣子,算算日子,太守一家不就是今日來清遠(yuǎn)寺,估計方才法事推遲方丈來不了也是因此緣由。 青川見葉寒一直拿著不動筷,于是說道:“jiejie,你先把飯吃了,要不然等會兒兒飯菜都涼了。要不你先嘗嘗這個,這是青水師兄今早去山上采的蘑菇,和著豆腐做的湯,可鮮了。你要是喜歡喝,我再去膳堂給你端幾碗來?!?/br> 看著jiejie消瘦了不少的臉,青川看著說不出的心疼。短短兩年不到,jiejie就連失雙親,他雖也父母早亡,但他與父母本就感情淡薄,且他們?nèi)ナ罆r自己還小,所以并沒什么感覺,不同于jiejie,他曾見過jiejie的父親,一個樸實(shí)無華的莊稼漢子卻對jiejie這個女兒極其疼愛,而jiejie也甚是在乎自己的父親,沒事時就愛跟著自己父親到處跑,也正是如此,jiejie跟其父親來清遠(yuǎn)寺送菜時,才一次偶然促成了他們的相遇。 如今疼她的父母都已離去,jiejie心里的悲傷他自己明白,他想勸勸她卻不知從何勸起,只好笨拙地找著話轉(zhuǎn)移她的注意力,“jiejie,你知道太守一家這次來清遠(yuǎn)寺時干什么嗎?” 葉寒憂思太重提不起興趣來,但又不好拂了青川的興致,勉強(qiáng)笑了笑淡淡回道:“來寺中燒香除了祈福不就是還愿。” 聽后青川立即搖了搖頭,然后一臉笑得甚是幸災(zāi)樂禍,與葉寒說道:“都不是!太守一家聽說師父修為高佛法無邊,所以才跑來清遠(yuǎn)寺是想讓師父要一方蠱人聽話的符咒。這符咒控人本就是怪力亂神之說,而且就算師父有,也不會給太守拿去害人。jiejie,你知道太守為什么要來討這張符咒嗎?” 說完,青川忽湊到葉寒眼前,那雙如夜深遂的墨眼此時洋溢著藏不住的興奮喜悅,讓她不禁想起了在現(xiàn)代的幼弟說起話來也是這般,還手舞足蹈話癆得很,吵得她和爸媽每次都絞盡腦汁想著借口躲開,就跟逃難一樣?;叵肫鹪诂F(xiàn)代家中的事,葉寒這心不由一暖,臉上也浮現(xiàn)出一抹淡淡的淺笑來,配合著青川問道:“為什么?” “因?yàn)樘氐呐畠阂捎H了,只不過女婿卻是被搶回來的,不愿娶太守女兒,所以才想弄點(diǎn)這些個歪門邪道的東西去治服人?!币娙~寒終于笑了,青川心里高興得不行,于是更加賣力說道,“jiejie你是不知道這太守女兒的作風(fēng)有多放蕩。今天他們剛來寺中進(jìn)香時,聽在旁的人說,太守女兒就一直直勾勾地盯著青溪師兄,又是裝頭暈又是說腿軟,回回都喊著青溪師兄去扶她,一扶身子就往青溪師兄身上倒去,一點(diǎn)大家閨秀的風(fēng)范都沒有。幸虧這太守女兒要成親了,要不然青溪師兄可就倒霉了。” 平日里葉寒進(jìn)城賣菜也多多少少聽說過太守女兒風(fēng)評不好,城中但凡有點(diǎn)姿色的男子無論是已婚還是未婚都愛去勾搭一腿,但她也當(dāng)是流言蜚語聽聽就過,沒曾想竟真是這樣,葉寒有些難以置信,“不至于吧?” 青川回道:“怎不至于。聽上山拜佛的城中大戶說,太守那位東床快婿就是這么被太守女兒給瞧上的。那人本是縣丞嫡子,飽讀詩書,長得也別有一番風(fēng)流,只一次來縣衙接父親時被太守女兒瞧見了,硬是當(dāng)天直接派人到男方家定下了這門親事??h丞官小不及太守權(quán)大,只能無奈應(yīng)下了這門親事??h丞兒子為此不知出逃了多少次,但回回都被捉了回去,現(xiàn)在就囚在太守府里,就等著過幾天拜堂成親?!?/br> 世上多有不公事,無論是熟知的強(qiáng)搶民女還是這少見的太守女兒強(qiáng)搶民男,對這種強(qiáng)行違背他人意愿之事,擁有現(xiàn)代平等觀念的葉寒自是不喜的,甚至是深惡痛絕,只是在這天高皇帝遠(yuǎn)的元州,太守就是這里的天、這里的法,太守女兒非要強(qiáng)搶他人為婿,他人又能奈之如何。 “可惜了那個縣丞之子,碰上了這等倒霉事?!比~寒感嘆著,然后看見青川那張?zhí)^招人的容顏,不免擔(dān)心道,“青川,你自己也要千萬小心,這幾日就別出門了,若是不小心被太守女兒看見,她定會把你也搶了去?!?/br> 不想讓葉寒替他擔(dān)心,青川聽后認(rèn)真點(diǎn)了點(diǎn)頭。 兩人正在屋中說著話,幾聲門扉輕叩和著人話聲接連響起,原是做法事的僧人來請葉寒去佛場了。超度亡者為大,青川不好耽誤葉寒今日正事,于是起身與她道了別,看著她隨僧人一同離去后,自己也離了靜室回了禪房。 法事終于在道場開始了。 明黃底的蓮花經(jīng)幡寫滿祈福,隨風(fēng)飄動,送往極樂世界。肅穆靜坐兩旁的僧人捻珠誦經(jīng),嘟嘟囔囔的經(jīng)文聲繞梁于頂,整個佛場無處不充斥著超度亡魂的佛音,而身為亡者之女,葉寒跪于佛場正前閉目祈禱,面色平靜里心中卻早是雜緒萬千似浪翻涌亂得不行。 這不是葉寒第一次經(jīng)歷法事,去年葉父離世后也是在清遠(yuǎn)寺超的度,只不過當(dāng)時還有母親在,而今年也在這相同的地方被超度的人卻變成了她,真是世事難料,命運(yùn)弄人。 自在這異世醒來她看見的第一個人就是葉母,熬紅的雙眼滿臉的疲憊,擔(dān)心不言而喻。在最初來到異世的那段時日里,自己對所見到的一切陌生人與事都抱著防備不安,不肯說話,也不肯理人,在一個地方一坐就是一天。村里人人都說葉家的女兒發(fā)燒把腦子燒壞了成了啞巴,可葉母卻不曾理會,仍一如既往地對她好,每日都變著花樣給她做好吃的,給她梳好看的頭式縫制新衣裳,晚上坐在床邊哼著好聽的鄉(xiāng)間小調(diào)哄她睡覺,并非因她變“傻”變“啞”了而有絲毫不好,雖然她不知為此偷偷落了多少次淚。 她到現(xiàn)在還記得當(dāng)自己第一次喚她“娘”時,葉母那震驚又難以置信的樣子,呆愣著半晌都沒回過神來,直至再清楚聽見自己喚她一聲“娘”后,她這才終于相信自己的女兒真的“好”了,然后抱著自己喜極而泣,淚打濕了她整片衣襟,溫溫的卻又好燙,燙得她心里灼熱一片,讓她忍不住也抱住了她、嘴里喊了她一遍又一遍“娘”。 娘的性子很好,從來沒見她發(fā)過火,至少對自己是這樣,就算偶爾自己太過頑皮弄得家里雞飛狗跳,她也只是無可奈何一陣,從來舍不得對自己說半句重話; 娘是個很容易就滿足的人,在山間偶然撿到一個柿子就高興得不行,卻不吃藏在袖中拿回家,最后都落入了自己嘴里,明明自己一口沒吃卻笑得最開心最甜; …… …… …… 這樣的事太多太多,多到連葉寒自己也回憶不過來,只能任由熱淚搶先涌上滾落眼眶,悲傷落了一地。 若是可以,她想回到過去,回到娘還未離世之前的那段日子。雖然過得很苦,每天都有做不完的活兒,每天一睜眼就得為今日的生計和母親的藥錢發(fā)愁,可即使如此她也愿意回到那個時候。因?yàn)樘?shí),因?yàn)樾陌?,因?yàn)橛心镌?,她就不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可現(xiàn)在,娘也成了父親墳邊新添的一抔黃土,她又成了孤家寡人一個,葉寒真的不知道老天爺讓她來到這異世究竟有何用意。讓她孤身一人而來,在這陌生的異世苦苦掙扎,等她好不容易有了一個家、有了一對疼她的父母,卻又突然給她奪走,又讓她變成孤苦伶仃一個。在現(xiàn)代的爸媽弟弟,這世的葉父葉母,前者尚在卻永遠(yuǎn)無法得見,而后者現(xiàn)在也與她永遠(yuǎn)天人相隔,這異世四年于她就像是轉(zhuǎn)了個圈,到最后又回到了起點(diǎn)。 周圍僧人的吟誦聲仍喃喃不止,葉寒眼中的淚亦落個不停,此時一陣風(fēng)過,佛前經(jīng)幡晃動,爐上青煙繚亂,久久不散,也不知是亡魂心愿未了遲遲不肯離去,還是生者的不舍挽留阻擾了它的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