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jié)
蔣謠沒有掙扎,只是任由他抓著自己的手腕,然而他的力道很大,大到她握不住筷子,大到手中的面條滑落到了碗里。 “哭什么?”他的口吻依舊沒有任何感情。但他的呼吸似乎停頓了一下,顯得有些不自在。 蔣謠的眼前早就變得模糊一片,眼淚順著臉頰流下來,她也沒有伸手去擦。她只是麻木地抿了抿嘴,一直看著眼前的這碗大排面,不去看他。 “跟我一起吃飯這么難受的話你干脆就走啊,”他的臉上還是沒有什么表情,但是尾音卻有些煩躁,“不要在我面前流這種‘鱷魚的眼淚’,我看著覺得很討厭。” 被他抓著的手腕有些發(fā)麻,但蔣謠只是咬著嘴唇,不知道是說不出話來,還是根本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祝嘉譯見她一言不發(fā),像是真的有些發(fā)怒,他鼻孔微張,皺起眉頭,:“說話!” “……” “不說就到外面去哭,不要在我面前哭!”說到最后,他幾乎是在吼她。 鄰桌的夫婦似乎察覺到了異常,驚訝地看著他們,然而從他們的角度,只能看到祝嘉譯那張有些泛白的臉,卻看不到蔣謠的表情。 他猛地一甩手,她的手背撞在墻壁上,發(fā)出了“咚”的一聲。手背很疼,但蔣謠此時像是渾身已經麻木了,沒有一點知覺。直到這個時候,她才伸出左手胡亂抹了抹臉頰。正當祝嘉譯以為她打定了主意不發(fā)一言的時候,她卻啞著嗓子,說: “你明知道不是的……” “?”他看著她,雙眼不自覺地半闔著,仿佛在思索著什么事情。 在這一瞬間,多年來所有的辛苦與委屈全部涌上了蔣謠的心頭。她一直以為,在經歷了不可避免的“陣痛”之后,她已經學會了豁達,學會了忍耐,學會了將一切負面情緒化解成淡如溫水的理解與等待。就像蔣醫(yī)生說的,人生永遠充滿了希望…… 可是,當他用這樣的眼神、這樣的口吻對她說出那番話,她忽然有些受不了。就好像是,習慣了長久的壓抑之后,她忽然也想要釋放自己,忽然沒辦法再承受任何委屈。 “你明知道我不是不愿意跟你坐在一起吃飯……”她抬起眼睛,看著他,“相反的,這一刻對我來說,來之不易?!?/br> “……” “我曾經傷害過你,我很難受,這不是假的,我相信你應該看得出來……”她輕輕地蹙起眉頭,“我拋開你,但是我也沒有過得很高興。我拋開你是因為我覺得你跟我在一起會繼續(xù)難受下去,我不能為了讓自己高興就隨隨便便把你留在身邊——我曾經那么做過,我也看到過你的痛苦。以前我會選擇視而不見,但是當我發(fā)現自己真的愛上你的時候,我就不能了……我不能再那么傷害你?!?/br> “……”祝嘉譯也蹙著眉頭,眉心是幾道深深的折痕。 “你想象不到我這幾年的經歷,就像我也同樣不會知道你經歷過什么……”她的臉上忽然浮現出一絲苦笑,不過那更像是一種釋然,“我發(fā)現的時候,王智偉已經到了晚期,他每天吃很多藥,但是根本沒辦法抑制癌細胞的擴散。我想他已經知道有段時候了,所以也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說到這里,蔣謠想起了三年前的那段日子,不禁深深地嘆了口氣:“可是我還是鼓勵他不要放棄希望。本來醫(yī)生說他只能活半年,但是最后他活了一年半……治療的過程很辛苦,,他常常難受地一天吃不下東西,我沒辦法真切地體會他的感受,但我知道,他很痛苦,可能不亞于……你跟我?!?/br> 祝嘉譯聽到她這么說,張了張嘴,似乎是想要說些什么。但最后,他只是垂下眼睛,一言不發(fā),似乎在等待她把話說完。 “我那個時候,也不好受。我心里很忐忑,甚至有點迷惘。一方面,我不知道我要怎么做才能讓這一切好起來,另一方面,你走了以后,我……”她側過頭去,試圖讓自己平靜下來,可是好像并不怎么管用,“他的情況一天比一天差,但我還是不斷地安慰他、鼓勵他,直到這個時候,我們才坐下來好好地談。談過去,談未來。這個時候,他對我來說不是丈夫、不是我曾愛過的人,也不是深深傷害過我的人……他什么也不是,他就是一個……我沒辦法舍棄的人。我必須要留在他身邊?!?/br> “……” 蔣謠的手背還在隱隱作痛,這種痛感好像越來越強烈,這刺激著她的神經,讓她鼓起勇氣把心底所有的話都說出來: “也許你會問我,到底愛的是誰?甚至王智偉也問過我這個問題。” 她緩緩地抬起頭,看著對面的這個男人。他也看著她,眼里有一種……讓人捉摸不透的空洞。好像他早就不關心這個問題——他對此毫不在意! 祝嘉譯的眼神讓蔣謠不禁想要退縮,可是她想到,他們之間,就是因為曾經有那么多的欺騙,有那么多的不坦誠,才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而現在,既然命運安排她又坐在他面前,她還有什么好怕的呢?她不過是對他說幾句真心話而已—— “祝嘉譯,我告訴你……我愛的是你。那張明信片上寫的每一個字,都是真的!” “……”他看著她,嘴角仍有一絲嘲諷般的微笑,可他眼中還有一樣東西,就像是迅速聚攏的暴風雪一般。 “王智偉也問過我同樣的問題,在病床上……”她看著那雙眼睛,卻覺得自己始終記得的,是它們原來的樣子,“我說,我早就不愛他了,可是我愿意陪在他旁邊,陪他度過最艱難的日子,不是說我對他來說有多重要——而是我的角色。我是一個妻子,盡管很長一段時間里面我都忘了要怎么去扮演這個角色,去承擔我的責任……但是,在這種時候,多一個人來安慰他,總比多一個人放棄他要好?!?/br> “……角色?”祝嘉譯忽然說,那口吻更像是在冷笑,“你是說,你到這個時候才想起來要當一個好妻子?” 她看著他,一臉悲傷和難受,可她沒辦法反駁,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因為他說得對! 長久的沉默之后,蔣謠下意識地撫了撫那仍舊刺痛著的手背,緩緩道: “結婚,也是一種義氣?!?/br> “?” “就是一種,‘陪你走下去’的義氣……”她揉了揉眼睛,露出一抹苦笑,“盡管王智偉曾經背叛過這種義氣,但是當我有機會選擇的時候,我還是沒辦法違背自己的良心。這個世界并不是他背叛過我,我就要背叛他,就好像……不是他傷害過我,我就有理由去傷害你?!?/br> 祝嘉譯看著她那張蒼白的臉,眉頭蹙得很深、很深。過了好一會兒,他才以一種低沉的聲音說道:“那個時候你為什么不告訴我一切?為什么要讓我蒙在鼓里?” “……”她咽了咽口水,覺得喉嚨干澀難耐。 “不過,”他又說,“有一點你說對了?!?/br> “?” “我不了解你的感受,就像——你也根本不會了解我的感受?!?/br> “……” 他的眼神已經不像一開始那么冷,可是那里面還是有一種復雜的情緒,一種蔣謠看不清楚的情緒。 “我知道……”她說道,語氣黯然,“我怎么會不知道呢,因為我也曾經被這樣對待過,被深深地傷害過啊……” 他瞇起眼睛看著她,然后,像是在一瞬間,他就被徹底激怒了:“那你為什么還要這么對我?!” 不遠處的運河旁邊,又有人在放煙花,店里的客人們循著那巨大的聲音,不禁都伸直了脖子,看向窗外。 蔣謠下意識地舔了舔嘴唇,嘗到的,好像都是苦澀。 “你為什么不告訴我,憑什么你來決定一切,”他鼻孔微張,雙眼緊緊地瞪著她,“憑什么從頭到尾你都把我當個小孩子,什么也不說,只是把你的決定告訴我——你以為這樣就是對我好嗎?你憑什么決定我的未來?!” 蔣謠已經不再流淚了,好像她跟他之間,所有的紛爭、所有的愛與恨,忽然都變得不再重要。其實她什么也不用說,不用對他解釋,也不用跟她道歉。因為不管她做什么,事實是,她確實傷害過他,在他曾經那樣一心一意對她的時候,深深地傷害過他——她領教過這種痛,所以她明白,要去撫平這種痛苦是多么得難。 “對不起……”她在心底嘆了口氣,覺得這簡直就是一個怎么走也走不出去的死胡同,“我不該跟你說這些,這大概只會讓你覺得更討厭我,我……” 她說不下去了。因為連她自己都覺得這些辯解或抱歉是多么得蒼白無力。 她摸索著攥緊背包和外套,搖搖晃晃地站起身,然后轉身走了出去。 桌上那兩碗大排面還隱隱地冒著熱氣,旁邊那一桌的夫婦好奇地看了看祝嘉譯。他仍坐在座位上,出神地盯著面前這兩碗面。 “砰”地一聲,又有一束煙花躥上星空,坐在面對運河方向的老先生不禁露出一種驚喜的表情,仿佛這是他一生中見過的最美的煙花。他伸手招呼坐在他對面的老太太,兩人靠近蒙上了一層霧氣的玻璃窗,欣賞著這副難得的美景。 忽然,老先生覺得背后有一陣風掠過,等他回過神來往后看的時候,背后那張桌子上已經空無一人。而那位美麗優(yōu)雅的老板娘,正站在吧臺后面笑著罵道: “干什么,以為裝吵架就可以不給錢啊……” 門簾一掀開,一陣冷風撲面而來,這多少讓蔣謠清醒了一點。頭頂的夜空中,五彩的煙花綻放著,就像是一個璀璨的夢。雪還沒有停,但是比剛才小了一些,她沿著運河往前走,那并不是旅館的方向,因為她現在根本也不想回到那曾經充滿了快樂回憶如今卻又讓她難受的地方去。 腳下的雪已經漸漸積了起來,每踩一步都會留下一個腳印。街上的人并不比她以為的少,她不敢抬頭看他們,好像怕被看到自己臉上的窘迫,也怕看到他人臉上的快樂。她只是沿著運河往人少的另一端走去,至于那是什么地方,她要去哪里,其實根本就沒有答案。 雪打在臉上,有點冷,但最讓她難受的,是睜不開眼睛。就好像,生活讓人變得無助,不是因為痛苦,而是因為無望。在這個時候,她忽然想到了王智偉,想到他辭世前不久的某個夜晚,躺在病床上對她說的那番話。 事實上,從她開始知道他的病情,并且決定留下來照顧他開始,他們之間的關系,似乎又進入了另一個階段。之前所有的愛恨情仇,都已經煙消云散,直到這個時候,蔣謠覺得自己才能更客觀、更冷靜地去看待婚姻,看待人與人之間的關系。 “其實你大可不必這么做……”某天晚上,當夜深人靜的時候,王智偉忽然說。 “我知道,”她說,“但我既然已經做了選擇,就無謂再多想那些有的沒的?!?/br> “如果我們離婚,”他重重地咳了幾聲,有些虛弱,“你跟他在一起……你會快樂很多……” “我們也曾經快樂過,”她看著他蒼白的臉龐,說道,“但是后來不是一樣變得痛苦嗎?” “……”他說不出話來。 “這個世界上,人與人的關系,并不是一成不變的……”說到這里,她垂下眼睛,看著手中削好了皮的蘋果,“所以人也不能只看到眼前的快樂,而忽略那些更長久的東西?!?/br> 王智偉看著她,借著醫(yī)院那昏暗的燈光看著她。她在他臉上看到一種,很復雜的笑容,既有愧疚、無奈,也有感動和欣慰。那一刻,蔣謠知道,自己留下來并不是為了得到他的感謝,然而看著他此時的表情,她忽然認為,自己的選擇也許是對的…… 就在她還沉浸在那片對過去茫然的回憶中時,肩膀上忽然傳來一股沉重的力量,然后,她整個人被人從后面扳了回來。 “為什么不告訴我!”祝嘉譯簡直是在吼,“如果你告訴我的話,我會決定要不要留下來,這應該是我的決定——不是你的決定!” 她看著他,還有些茫然,好像眼前的一切都那么不真實,好像頭頂上飄下來的雪將她與現實世界隔離了開來,她忽然有點沒辦法分辨,眼前這個男人到底是真真切切地站在她面前喘著氣,還是……只是她的幻覺。 雪還在不停地下著,沒一會兒,就在祝嘉譯頭頂積了薄薄一片。蔣謠看著那晶瑩的雪花,淡淡地開口道: “你留下來,然后呢?” 他蹙著眉頭,像是根本沒想過這個問題。 “我每天安慰他,然后再去你那里找安慰?”她看著他,心底有一絲隱隱的痛,既不是為王智偉,也不是為祝嘉譯,而是,為了那些艱難歲月里的自己,“這對你公平嗎?” “……”他看著她,不再說話。 “你說這對你公平嗎?!”她也是用吼的。 他臉上忽然出現了一種……很久很久之前,在她記憶深處,才會有的表情。 她頹然嘆了口氣,說:“祝嘉譯,我不是說,要你原諒我。我知道,我要是一開始就認真對待你,我要是一開始就選擇放手、選擇離婚,可能之后就會完全不一樣……” “……” “但有的時候,我也會忍不住想,”她抹掉不住地從眼眶滑落的淚水,哽咽地說,“就因為我最初犯下的錯誤,我就要受到這樣的懲罰嗎?我也付出了很大的代價啊,有時候我甚至覺得,情愿你像對待一個陌生人那樣對我,也總好過……” 說到這里,她忽然再也說不下去了。哦……她想,其實她說的這些,也都不是理由,都只是借口,為她當初的自私所尋找的借口。 “我很累,”當這句話終于說出口的瞬間,她感到自己像是被人抽走了靈魂一般,“我真的覺得……很累?!?/br> 她抬起眼睛,茫然地看著他,以為他會不屑,以為他會說這是她自作自受……然而他卻沒有,他只是皺起眉頭看著她,看了很久很久,然后忽然嘆了口氣,低頭吻住了她。 ☆、31.十一(上) 蔣謠是被手指上冰冷的觸感驚醒的。 黑暗中,她睜大眼睛,腦袋里還是一片混沌,但是昏暗的燈光下,她看到的是王智偉的臉。那是一張,早已了無生氣的臉…… 他的手指微微地彎曲著,那么無力,然而他的皮膚還是緊緊地粘著她的皮膚。然后,她聽到他用一種沙啞到,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謝謝……謝謝……” 她怔怔地看著他,看著慘白的白熾燈光下的他的臉。 她忽然覺得,他似乎是在用盡最后一點力氣,對她說這句話。說完,他便放心了。 她又愣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她倏地站起身,渾身發(fā)抖地走出病房,來到門口的護士站,對坐在里面的護士說:“36床好像……” 說到這里,她忽然不知道該怎么說下去,而且,她連一點聲音也發(fā)不出來了。 值班的護士似乎是常常經歷這樣的事,拿起桌上的聽筒跟電話那頭的醫(yī)生說了幾句,然后迅速走進了病房,在這整個過程中,護士始終是面無表情。沒過幾秒鐘,醫(yī)生也來了。 蔣謠站在走廊里,這里的燈光也很暗,跟白天不同。她不敢再進去,她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或者說,她知道將要發(fā)生什么。整棟住院大廈內的溫度一年四季都維持在25度,然而此時此刻,她卻覺得渾身發(fā)冷。 過了一會兒,那個值班的護士從病房里走了出來,對她搖了搖頭,然后便回到護士站去打電話。 她依舊站在走廊里,腦中一片空白。她好像想到了很多事,以前的、現在的、將來的……又好像,什么都沒想。有幾個病人家屬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大約是察覺到發(fā)生了什么事,然而他們只是站著,默默地、不著痕跡地看著她,眼神中帶著憐憫。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終于回過神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不知道為什么,此時此刻,她什么也沒想,她只是覺得,解脫了…… 蔣謠倏地睜開眼睛,黑暗中,她睜大眼睛,試圖辨認眼前的一切。 一股溫熱的氣息吐在她耳后,讓她不由地縮了縮肩膀,這是一種本能反應,說不清楚到底是害怕,還是……茫然。 隨著那股氣息在她耳邊響起的,是沉重的呼吸聲。她起初以為是呼吸聲,可是后來,她意識到,那其實是嘆息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