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jié)
“我在……會議室里見到你的時候……”她有些艱難地說,“覺得自己簡直像是在做夢一樣。” “……”他似乎想說什么,但又沉默了。 她感到他的掌心微汗,不禁松了松手。她想起那次在便利店偶遇的場景,她甚至有點懷疑那會不會是她因為得了重感冒所產(chǎn)生的幻覺。她還記得他身旁有個女人,這讓她有點難受,但她的理智告訴她,還是不要去問那件事比較好。 “對了,”祝嘉譯忽然說,“我看了你說的那部電影?!?/br> “?” “《情書》。” 她笑了笑,覺得難以想象他會這么做:“然后呢,覺得怎么樣?” “……很無聊?!彼偸呛苤卑住?/br> 蔣謠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起來。 “干什么?”他被她的笑聲弄得有些疑惑,不禁緊緊抓住她的手,用拇指去摳她的掌心。 “沒什么……”她想甩開他的手,卻怎么也甩不開,“只是覺得,這好像的確是你會說出來的話。” “……”他愈發(fā)不明白了。 蔣謠看著他,忽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他不再是她以為的那個大男孩了,她以前總是用一種大人審視小孩的角度去看他,但現(xiàn)在,她覺得自己不能、也不該再這么做了。 “那么,”她終于掙脫他的手,食指撫上他的鼻梁,“‘無聊’是你對它唯一的觀后感?” 他搖了搖頭:“我以前聽你說的時候,覺得渡邊博子很可憐?!?/br> 她順著他的話想了一下,不禁說道:“是啊,她很可憐,男朋友忽然死了,她還忘不掉他。結果又發(fā)現(xiàn),其實那個男人之所以會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對她一見鐘情,是因為她長得像他的初戀情人——就是那個女藤井樹。” “……” “不過幸好,”她微微一笑,看著眼前這個男人,“豐川悅司愛她?!?/br> “誰是豐川悅司?”祝嘉譯皺了皺眉頭。 “哦,”她苦笑了一下,“就是那個吹玻璃的學長——我根本不記得他叫什么名字了,我只知道那個演員的名字,因為說真的,我整個少女時代都在幻想以后會嫁給這樣的男人?!?/br> 他似乎有些驚訝:“我以為女人都會喜歡那個小白臉?!?/br> “嗯,”她看著他笑,“也有從小就不喜歡小白臉的女人。” 這句話說完,兩人都是愣了一下,同時意識到剛才那段對話的微妙。 就在蔣謠在心底感嘆說“地雷好多”的時候,祝嘉譯卻忽然用一種調(diào)侃的口吻說:“那么,你少女時代的幻想最后算是……成真了吧?” 她仔細地看著他的眼睛,雖然其實她根本看不真切,可是他眼里的光讓她相信,他并不是在故意賭氣,他已經(jīng)不是以前那個愛賭氣的孩子了。 “嗯……”蔣謠深吸了一口氣,“算是吧?!?/br> 她的腦海里想到的是王智偉,不過也只是一個模糊的輪廓而已,對于他,她的心情總是有些復雜。她并不想忘了他,可也沒有打算想起他。他曾經(jīng)是她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一個人,不過,他已經(jīng)離開了。 “然后呢?”這一次,竟然換他問這句話。 “然后……”她想了想,才說,“然后發(fā)現(xiàn)生活跟我幻想的,可能并不一樣?!?/br> 他們對望著,發(fā)現(xiàn)彼此眼中的光,都閃爍了一下。那恐怕是一種,思索的光芒。 “剛才說到我以前覺得渡邊博子很可憐?”在短暫的沉默之后,祝嘉譯說。 “嗯?!?/br> “但是等我看完這個電影之后,”他說,“我覺得最可憐的,是女藤井樹?!?/br> 蔣謠怔了一下,脫口而出:“為什么?” 祝嘉譯又沉默了。過了好一會兒,才忽然開口道: “你覺得女藤井樹愛男藤井樹嗎?” 她直覺道:“應該是愛的吧。” “從什么時候開始呢?” “從……”她回想著電影的情節(jié),盡管在她的少女時代,曾看了不下十遍,甚至背得出其中一些臺詞,但是多年之后,當他忽然拋出這樣一個問題,還是讓她有些措手不及,“從她回憶起過去的種種,發(fā)現(xiàn)那個古怪的男生其實是喜歡自己的時候……開始的吧?!?/br> “是嗎,”他的聲音,有一種充滿了磁性的魅力,“我倒覺得,其實女藤井樹早就愛上那個古怪的男藤井樹了,只是她自己沒有意識到……” 也許吧,她想,誰知道呢,愛或者不愛,是一件很抽象的事情。不看、不想、不懷念,感情就會慢慢被封閉起來,甚至于,會被遺忘在某個角落??墒且坏┛匆娏?、想了、懷念了,那些你曾以為已經(jīng)消失了的東西,竟會在一瞬間又重新聚集起來,如海嘯一般涌來…… 這就是……一種叫做“愛”的東西吧。 “等到她開始回憶,想起了過去的種種,”他繼續(xù)說道,“她才意識到,原來少女時代的她,其實也曾經(jīng)暗暗地喜歡這個‘怪人’。可是當她發(fā)現(xiàn)這一點的時候,那個人已經(jīng)消失了——我是說,死了——她再也找不回來了。所以我覺得,最可憐的不是死了男朋友的渡邊博子,因為至少最后,我覺得她已經(jīng)從這種傷痛里走出來了?!?/br> 聽到這里,蔣謠腦海中出現(xiàn)的是中山美穗對著白茫茫一片的雪山大喊“你好嗎,我很好”。 “最可憐的是女藤井樹!”他說,“渡邊博子從這個怪圈里走出來的時候,她卻剛好一腳踩了進去。搞不好,從此之后,一直對那個男人念念不忘的,變成了她。但是再也沒有另一個‘女藤井樹’來幫她走出去,她會陷在里面,無法自拔……” 蔣謠看著眼前這張輪廓分明的臉孔,忽然感到背脊上泛起一陣冷意。那是一種不可自抑的冷,像是忽然發(fā)現(xiàn)她以前一直認定的某件事并不如她以為的那么簡單,看似美好的東西后面,其實也許隱藏著令人意想不到的惡…… “你真的變了,”她的手指沿著他的額頭和鼻梁,一直來到他鼻尖下面,“你看到了我沒有看到的東西……跟三年前比起來,你成熟了很多。” “這都是你造成的……”他忽然硬著聲音說。 蔣謠怔了一下,連手指也停住了。 然后他忽然抓住她的手指,抓得很緊:“如果不是你,我不會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所以,你要負責?!?/br> 雪停了,風也停了。烏云散去,陽光灑在玻璃窗上,泛起一層淡淡的光暈。 蔣謠倏地拉開窗簾,被突如其來的明媚刺得睜不開雙眼。不過,在短暫的不適應之后,她重又睜開眼睛,看著眼前的一切。盡管旅館只有三層樓,然而站在三樓望出去,幾乎沒有建筑物遮擋她的視線。躲藏在鱗次櫛比的房屋后面的,就是石狩灣。此時風和日麗,海面上很平靜,不時有海鷗飛過,甚至依稀能聽到它們的叫聲。 發(fā)完呆之后,她就轉過身,走到門口。洗手間很小,非常小,幾乎只能容一個人站著。洗手間的門開著,此時祝嘉譯正站在鏡子面前刷牙。她下意識地往后靠了一下,感覺到透過薄薄的浴衣傳來的涼意之后,她才想起來,背后是一面鑲嵌在墻上的鏡子??墒撬敛辉谝?,似乎這涼意并沒有打擾她的興致。 祝嘉譯吐掉嘴里的泡沫,轉過頭來看著她,像是在問:“干嘛?” 她看著他,笑了笑,搖搖頭。 要是放在以前,他大概會追問她“干嘛盯著我看?”,或是干脆走過來,用那張還殘留著牙膏泡沫的嘴來吻她……可是現(xiàn)在,此時此刻,他卻什么也沒說,甚至連嘴角也沒有動一下??墒牵l(fā)現(xiàn)他眼里卻有一種溫度,暖暖的溫度。 祝嘉譯回過頭去,喝了一口水,繼續(xù)刷牙。等他刷完了,發(fā)現(xiàn)蔣謠仍是以剛才那種姿勢站在那里看著他,便用毛巾擦了一下嘴,然后雙手撐在洗臉臺上,轉過頭來看著她: “我變了嗎?” “這個問題我們昨天晚上好像已經(jīng)討論過了,”她笑笑地說,“連你自己都說你變了?!?/br> “那你覺得我變了嗎?”他這句話的重音,放在了“你”字。 她點頭:“當然。” “哪里變了?”他追問。 “嗯……”她在想,很認真地想,“沉穩(wěn)了,聰明了,學會了思考,也學會了忍耐?!?/br> 聽到她的評論之后,他的表情很有趣,像是忽然想到了某個問題,并且對這個問題饒有興致的樣子:“你知道嗎,我以前一直覺得,你根本把我當小孩子來看?!?/br> “……”她撇了撇嘴,無法否認。 “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我們從來不談心——”說到這里,他頓了頓,補充道,“我是說,我們很少談到內(nèi)心的感受,像是對某件事的看法,或者是對對方的看法,我們講話的主題無非是兩種內(nèi)容?!?/br> “?” “無關緊要的東西,還有……吵架?!?/br> 蔣謠苦笑了一下,在她的記憶力,可能更多的是爭吵吧。 “不過好像也沒什么不對,”他的笑容里有幾分自嘲,也有幾分豁然,“我那個時候只是初出茅廬的小子,什么也沒經(jīng)歷過,對人情世故也毫不關心,更何況……你只我把當做一個偷情的對象——沒有人會跟偷情對象談心的對吧?!?/br> 蔣謠愣了愣,然后忽然走過去,踮起腳尖,吻了他一下。 她只是吻了他的嘴唇,盡管很用力,但是只有嘴唇。很快地,她放開他,但看著他的眼神很認真:“不要這么說——不要這么說你自己?!?/br> 他也愣了一下,大約是被她的吻,還有她眼里的認真嚇到了。 一瞬間,她覺得心很痛。于是她抱住他,緊緊地抱住他,仿佛只有這樣才會讓她安心。 祝嘉譯拍了拍蔣謠的背脊,什么也沒有說,只是在她的頭發(fā)上印下了輕輕的一吻。 “帶你去一個地方?!背赃^午飯,兩人走在陽光明媚的運河旁時,蔣謠忽然說。 “?”祝嘉譯挑了挑眉,像是不置可否。 “走吧?!闭f完,她推著他,往山坡上走去。這是整個小樽最寬的一條路,通向火車站。 她帶著他,跳上了開往長萬部的火車。也許是因為是節(jié)假日,天氣又很好的緣故,車上竟然都是人。他們在兩節(jié)車廂之間找了個空檔站下,地方很窄,兩人面對面靠墻站著,當中幾乎就已經(jīng)站不下第三個人了。 車輪與鐵軌很有節(jié)奏地銜接著,兩人就那樣面對面地站著,誰也沒有說話,臉上的表情卻很溫暖。 蔣謠忽然又想起來小樽那天晚上的那個令人愕然的偶遇,想著想著,不禁笑起來。 “笑什么?”他踢了她一下。 “沒什么,”她還是笑,“想到了一件事情?!?/br> “什么事情?” 她頓了頓,才說道:“就是在札幌來的火車上,你幫我擺行李箱,我一轉頭,你看到我的臉之后,你臉上那種嚇了一大跳的表情。” 祝嘉譯蹙了蹙眉頭,無奈地嘆了口氣:“那真的……嚇了我一跳?!?/br> 她不禁又笑起來:“其實我也是,做夢也想不到會在這里遇到你。” 他看著她,臉上的表情很溫柔,但忽然,他像是想到什么似地問:“但我那個時候?qū)δ隳敲磧?,你怎么還笑得出來?” 她看著他,笑著搖了搖頭:“沒什么啊,只要看到你就行了。” “……”他似乎有些詫異,說不出話來。 “再說,”她往前走了一步,抬起頭看著他,說道,“你現(xiàn)在不是不兇了嗎。” 說完,她在他將要忍不住低頭吻她之前,又往回退了一步,重新靠在車廂壁上,一臉波瀾不驚地朝他笑了笑。 白雪皚皚的山上,在幾乎是正中間的位置,人為地用旗子辟出了一條寬闊的滑雪道,遠遠地,就能看到穿著各種五顏六色滑雪服的人們,不斷地從山頂出發(fā),沖向山谷。但是除了專用的滑雪道之外的地方,那些如同面粉一般的雪,在山坡上積了厚厚的一層,那些雪看上去很松軟,但踩上去,卻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放眼望去,四周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只有山頂離太陽最近的地方,有一點點深褐色,那應該是,土地原本的顏色。 蔣謠迎著陽光,踩著厚厚的積雪,往前走去。她的腳步很快,簡直像一只跳躍的羚羊,以至于身后的祝嘉譯要跟上她都有些吃力。 這里沒有人煙,雪地上只有他們兩人的腳印,祝嘉譯跟了一會兒,感到原本還比較平坦的山坡有些往下傾斜,便立刻要開口叫住前面的蔣謠,然而他剛一開口,她已經(jīng)停住了。 她站在陽光下,從他這個角度看過去,陽光是從他們頭頂上灑下來的,陽光刺得他不得不瞇起雙眼,才能看清楚前方被光暈籠罩著的她。她站在那里,背對著他,面對群山。 “喂……”她忽然大喊道。她的聲音產(chǎn)生了回聲,在山谷的上空不斷地回蕩著。 祝嘉譯又一次感到詫異,因為他記憶中的她,不是一個……會做出如此戲劇性的事情來的人。相比之下,以前的他更像是會對著無人山谷大喊大叫的人,而她呢,她通常只會雙手抱胸,沉默地站在那里,看著一切。她總是習慣于將一切都放在心底,從不說出來。 然而他又往前走了幾步,忽然聽她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