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節(jié)
良久,他慢慢站直身體,望著瀟灑一騎如龍而去的容楚背影,長長嘆了口氣。 “攤上大事兒了啊……” “主子?!?/br> “嗯?!?/br> “收到上府兵大營邰世濤來信?!?/br> “嗯?”策馬疾馳的容楚終于半轉(zhuǎn)身。 邰世濤因他舉薦,入第二光武營,前不久也來西北參加歷練,在容楚的安排下,他進了上府兵大營,邰家少年脫胎換骨,勇毅堅韌,幾次和西番交戰(zhàn)中身先士卒,很得上府兵總將邊樂成賞識,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個佰長,手下有一個百人隊。 容楚舉薦邰世濤,本就有他的用心,一方面為國家培養(yǎng)可造之才,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容家不能完全被皇太后架空,脫離軍界,那么,容楚通過他能掌握的光武營,利用光武營學生從軍歷練的規(guī)矩,對軍界進行滲透,是個不動聲色而又有效果的好辦法。 雖然有容楚的舉薦,但邰世濤反而因此更加謹慎自律,生怕別人說他依靠關系上位,平常很少和容楚通信,這個時辰他忽然來了信,會有什么事? 容楚在馬上匆匆展信看了看,忽然笑了笑。 “我還真沒看錯人。”他語氣有點欣慰,又有點淡淡的不喜。 屬下詢問地看他。 “小子竟然也看出了西番攻打那蘭山是虛招,也懷疑北嚴可能有險,他在上府兵大營不能隨便出營,就旁敲側(cè)擊地問我。”容楚淡淡笑,“天紀家那位少帥怎么沒羞死?連個初出茅廬的新兵都看出了西番的真正意圖,他還守在那蘭山!” “那您打算怎么回復?” 容楚微微闔上眼睛。 眼前晃動少年倔強的面容。 那是他離家那天,大半夜地來到他的別業(yè),急速地敲門,見到他的第一句話就是,“國公,我不去光武營了!我要從軍!我要救jiejie!” 也是從他口中,他知道了太史闌的遭遇,一路追了過去,臨行前少年要跟著一起,他拂開邰世濤牽著他衣袖的手。 “你去是一個累贅?!彼豢蜌獾氐?,“你又不能很好地控制情緒,保不準還影響我從西局手中救走她?!?/br> 彼時少年熱淚在眼底打轉(zhuǎn),咬著嘴唇不說話。 他聲音冷酷,“記住太史闌對你最后說的話,在最有用的時候再去見她!” “我要從軍!我自己去!”少年昂起頭,眼底燃燒著怒火。 “沒有光武營的推薦,你只能進下府兵營,而上府大營內(nèi)的軍官,才能算高級軍官?!彼淙坏溃澳銖南赂”銎?,一步步走到上府兵,你算過要多少年?你打算七老八十才見她?” 少年一下子放開手,似乎被那個漫長的年月數(shù)字所擊中。 “你去?!蹦峭硭穆曇裟е浒阍谝股谢厥?,“不要覺得被舉薦羞恥,不要想著只靠自己力量不求他人。成大事者不拘小節(jié),有順風船你坐,有康莊道你走,為什么要傻傻多花幾十年時間和努力去等一個一樣的結(jié)果?依靠別人并不可恥,可恥的是永遠依靠別人。我給你一條路,你給我走出更寬的道;我給你一座靠山,你自己再建座山給太史闌靠著,一生無憂,才是你該做的!” “那好!”那少年聲音比他更大,近乎于吼,“那你現(xiàn)在幫我保護她!等我建座山,讓她一生靠著我!” …… 容楚輕輕一笑。 我?guī)湍惚Wo她,然后等你搶回來? ……好可愛的小子。 “回信給他,就說無妨,西番就算有異動,也不可能穿過天紀和上府大營進攻北嚴,讓他安心在營?!?/br> 護衛(wèi)微微有些詫異,但仍毫無表情地道:“是!” 怒馬如龍,飛馳而去,將剛才的回憶和答復,都踏碎在煙塵里。 夜風掠動容楚飛起的長發(fā),其間眼神似笑非笑,針尖一般銳利而亮。 給她建座山么…… 等你給她建座山,我必已成為覆蓋她的天!容楚翻云覆雨,將兩大軍一行省都玩弄于股掌的此刻,太史闌也在北嚴城頭,迎面了三日以來的又一場更為浩大的攻擊。 城內(nèi)糧食還可以勉強支撐,青壯臨時編成的隊伍也可以派上用場,太史闌連日連夜在城頭,對方漸漸知道她的重要性,時時不忘對她進行兇猛攻擊,但她身邊有個李扶舟。 個人武力雖然不適宜對戰(zhàn)千軍萬馬,但是有李扶舟在,再兇猛的箭,再狠毒的矛,都無法近身她三尺之地。 一切都很艱難,但還在艱難的支持,有堅毅如山石、似乎永遠不會崩潰的太史闌在,哪怕已經(jīng)過了三天,所有人都覺得,還可以再繼續(xù)堅持下去,但只有太史闌李扶舟等寥寥幾人知道,最糟糕的情況來了。 武器不夠用了。 兩邊現(xiàn)在都杠上了,西番軍的主帥其實大可以一把火燒了外城,內(nèi)城也會有池魚之殃,然后西番繞城而去,照樣可以南下或往北延伸戰(zhàn)局,可是西番主帥可能先夸下了???,如今得不到徹底的勝利,便無法和西番朝廷交代。 所以雙方便在這窄窄的內(nèi)城前,像兩頭牛一樣角對角抵住了。 “太史姑娘!庫里只剩兩萬枝箭了!”鏖戰(zhàn)中,王千總奔上城頭大喊。 “太史!弓箭手們的弓又壞了十幾個!”花尋歡抱過來一大批殘弓,嘩啦啦堆在地下。 連續(xù)不斷的射箭,終于讓這些本就超齡服役的弓提前崩毀。 太史闌嘴唇緊抿,現(xiàn)有的武器,不夠再支撐一次進攻。 她回身看看城頭下即使現(xiàn)在戰(zhàn)爭如此火熱,城頭上依舊在施工,武器出現(xiàn)匱乏的消息一傳來,太史闌便下令,在北嚴內(nèi)城主城門城頭上擴建戍房,組織一大批工匠,臨時制造和修理箭枝。 這個決定引起很多人的詫異和嘲笑,臨時造箭怎么來得及?修理就更荒唐了,修過的箭能射嗎?沒聽過戰(zhàn)場上臨時修箭再用的。 不過現(xiàn)在太史闌在北嚴是一言堂,沒有人敢于違背她的意思,按照太史闌的吩咐,戍房里面還有一間小房,鑰匙在太史闌一人手里,用途不明。 “武器不夠,就借?!碧逢@筆直地立在城頭,忽然跨前一步,走到城頭風燈下。 一直在她身側(cè)的李扶舟立即上前一步,擋在了她面前。 而底下西番軍隊看清楚出現(xiàn)的是她,立即瘋狂地射箭投矛,各式長短武器,暴雨一樣射過來。 西番最近盯上了太史闌,特意安排了一隊超強箭手和投矛手來應對她,只要她出現(xiàn)城頭,迎接的必然是暴風驟雨式的攻擊。 噠噠連響,落箭如雨,西番人體質(zhì)強健,名箭手更是不同凡響,很多箭落在了接近城頭蹀垛的城墻上,插在墻縫里,還有些甚至越過城頭,直撲太史闌,不過都被李扶舟手揮目送,送出千里之外。 “你瘋了!”被嚇了一跳的花尋歡等人急忙躥上來,把太史闌向后拉,“你又不是不知道西番現(xiàn)在盯上你,還敢走到燈下!” 太史闌被拉走之前,探身從城墻上拔下一根箭,看了看,箭矢基本完好,箭桿被堅硬的城墻磚震出裂縫。 而底下城墻上,還插著更多的箭和短矛。 李扶舟一直看著她,忽然道:”你是不是需要這些箭?“ 太史闌點點頭,卻又道,”太冒險?!?/br> 李扶舟笑了笑,忽然腿一抬,越過城墻。 他頎長的身子躍起的那一刻,身姿流暢如飛云,又或者是一只穿入天光的雁,翅尖載著夜色靛藍的光影,高處的風呼啦啦散開他的發(fā),露出的半張側(cè)影眉目美妙。 所有人情不自禁抬頭,目光沉醉。 李扶舟一個躍起,更快地落了下去,他在城墻上游走,玉色的手掌輕輕巧巧一圈,便帶起一大片插入墻縫的箭和矛。掠起的袍袂飄飛的影子,遮沒這一刻城頭的月色。 西番兵也看傻了,等他們想起來cao弓射箭,李扶舟已經(jīng)抱著一大堆斷箭殘矛往城上掠來,掠到一半他似乎看見什么,身子忽然微微一斜。 “唰!”底下反應過來的西番主將,終于親自出手! 這人臂力可怕,現(xiàn)在南齊軍民都知道,此刻見他還是出手偷襲,不禁又驚又怒,大叫小心。 太史闌上前一步,探頭對城下看,底下黑沉沉的,沒看出李扶舟到底要干什么,只看見飛矛閃亮的光影,倏地飛至。 隨即她就被花尋歡和蘇亞狠狠拉了回去。 飛矛呼嘯,城墻上人人拎著心,城墻上李扶舟卻沒有改變他的初衷,還是斜著身子,雙腳踩住城墻縫隙,單手抱著一大捆箭矛,另一只手,飛快在城墻某處掠過。 ”鏗!“飛矛在他后頸處出現(xiàn),雪亮矛尖,死神之眼! 李扶舟收手!轉(zhuǎn)頭!縮肩!上身骨節(jié)咔咔瞬間微響! ”啪!“ 飛矛擦過他的側(cè)臉,釘入他肩側(cè)墻頭,濺起青灰色城墻磚碎屑,緊緊貼著他的肩。 如果不是那一縮骨,只怕此時琵琶骨已經(jīng)穿了。 城上人緊張得停了呼吸,李扶舟自己還是那溫淡從容的樣子,笑了笑,看一眼那飛矛,輕輕一吹。 幾根斷發(fā)從矛上吹落,悠悠同化在黑暗中。 李扶舟一瞬間似乎有些出神,隨即一笑,順手把這只矛也拔了,夾在腋下,躍上城墻來。 城上歡聲雷動,李扶舟落在太史闌面前,將那堆殘箭放下,太史闌正要問他是否安好,李扶舟一直背在身后的手,忽然變戲法一般變出一朵花,笑道:“送給你。” 城上歡呼聲城上歡呼聲一靜。 太史闌邁去的腳步一停。 城頭上女子們眼睛一亮。 那朵花,看不出什么品種,玉白色,六瓣,中間托著淡綠色的蕊心,那種玉白很少見,不是常見的花那種單薄而柔軟的白,亮而冷,瓣葉微厚有質(zhì)感,望去如玉版,線條明朗,有亭亭之姿,卻無媚態(tài)。整朵花看在人眼中,只覺得清而亮烈,姿態(tài)峻拔。 在這硝煙彌漫血跡斑斑的戰(zhàn)時城頭,此刻這一朵花的干凈、清麗、潔白、靜謐、越發(fā)鮮亮而風姿獨特。于烽火之間的不協(xié)調(diào)中,反生出極度的誘惑來。 “剛才看見了這朵花,忽然覺得一定要采下送給你。”李扶舟擎著花,送到太史闌面前,最后幾個字聲音更低,“它讓我……想起你?!?/br> 太史闌聽見身后有唏噓之聲,沈梅花似乎在吸鼻子。 剛才,他冒著生死之險,就是為了摘這一朵花? 對面,拈花而立的男子,風神溫潤,笑意款款,那朵花綻放在他玉色的指尖,和諧溫存得似乎可以走到亙古。 “好!”一陣寂靜中,不知道誰大聲喝彩,“才子配美人,鮮花識芳華,李先生,還不快為太史姑娘簪上!” 太史闌的頭發(fā)最近已經(jīng)長長了,她想還剪成短發(fā),卻沒空,卻也絕不會挽云鬢,都是高高束著,導致北嚴城內(nèi)現(xiàn)在以此為流行,很多姑娘束高發(fā),穿男裝。 “簪花!簪花!”城頭上戰(zhàn)斗此時正告一段落,士兵們剛死里逃生闖一口氣,見著這一幕都沸騰起熱血,大聲呼喝,聲浪漸漸練成一片。 “快呀,猶豫什么!”史小翠不知什么時候轉(zhuǎn)到李扶舟身后,拼命搗他的腰眼,一副皇帝不急太監(jiān)急模樣。 而沈梅花在太史闌身后,恨恨踢她的腳跟,一邊嘀咕“好白菜都叫豬拱了”,一邊推她,“接呀,接呀?!?/br> 城頭上人人含笑,目光發(fā)亮,李扶舟眼睛也亮,卻又溫柔如海。他含著笑,手慢慢抬起。 太史闌忽然伸出手。 在他的手落下之前,接過了花。 隨即手一垂,毫不猶豫,把花別在了自己衣襟上。 她三個動作一氣呵成,決斷干脆,幾乎眾人都沒看清楚李扶舟剛才想要做什么,只看見太史闌超級主動地接過了花。頓時覺得此情此景甚美好,果真郎情妾意,都發(fā)出一陣激越的歡呼。 李扶舟的手,卻在半空細微不可察覺地頓了頓,隨即收回。 他背著光,看不清臉上神色,只唇角淺淺笑意,似乎略有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