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0節(jié)
太史闌唇角微微一扯,她就知道如今的麗京,沒有哪家府邸能夠安睡。 她仰頭瞧了瞧,目光很敏銳地發(fā)現了容家龍魂衛(wèi)的守衛(wèi)所在——相處太久,她早已對容家護衛(wèi)行事了如指掌。所以很輕易地找了個死角,趁護衛(wèi)交錯換班的那一刻翻過圍墻,進入院子,靠在西北角墻根的陰影里。 不過她剛剛落腳,上頭就有人掠來,容家的龍魂衛(wèi)果然非同凡響。 太史闌不急不忙,頭也不回,手掌一翻,掌心里一塊令牌。 這令牌是容楚早先塞給她的,她當掛件帶在身上,此刻對方一瞧這令牌,神色驚異,立即不做聲退了下去。 容楚才是晉國公,他的令牌,自然是這座府邸里的最高命令。 太史闌用舌尖舔了舔窗紙,瞧了瞧里面,容彌高踞上座,幕僚羅列兩側,沒有她認識的人。 那便好。 屋內燈光下,容彌正深深皺著眉。 “昨夜宮里據說有變故,說是太后難產,之后陛下請了天一道上辰道長,上辰那老牛鼻子說宮中有妖物沖撞,不利于太后,陛下便請?zhí)笠岂{永慶宮?!比輳泧@口氣,將密報往桌上一擱,“你們怎么看?” 幕僚們面面相覷,末了都苦笑搖頭。 事情是荒誕的,但話卻是不敢說的。 “宮中有妖物對太后不利,卻讓臨產的太后移宮,呵呵……”容彌長嘆一聲,“瞧這模樣,昨夜竟然是三公得手么?!?/br> “老爺……”一個幕僚期期艾艾地道,“這對我們,是好事啊……” “好事!”容彌眼睛一瞪,“政局變幻,怎么可以簡單地說好事還是壞事?今日之好事保不準就是明日之壞事!太后無論如何都是陛下親母,如今陛下年紀小,被三公拿捏著和太后做對,焉知日后他母子和好,回頭不會追究這段公案?” “老爺也不必太過憂慮,”另一人勸慰,“此事我晉國公府也沒有涉入太深……” 容彌臉色更難看,涉入深不深,這些幕僚不清楚,他可知道。昨夜府中少了一支衛(wèi)士,到哪去了?不用問也知道。 “那個豬油蒙了心,女色暈了頭,什么事都敢參合的孽子!”容彌忍不住罵,“說什么精明強干!什么亂七八糟的女人一哄就敢插手!” 這是罵的容楚和太史闌了,眾人都不敢接話。容彌憤憤將密報一扔,道:“昨夜康王也有異動,卻不知收到什么消息,半途縮了回去,沒讓三公抓著他的把柄,今日他上書說靜海那邊戰(zhàn)事在即,請求派翊衛(wèi)將領仇如海前往靜海處理一應事件,據說這是第二次上書了,之前太后已經準了,現在只是要談具體的細節(jié)。誰不知道仇如海是他的私人?他剛一拿到翊衛(wèi)兵權,就把仇如海安插了進去,如今勛衛(wèi)御衛(wèi)翊衛(wèi)指揮使都是他的人,再加上臨海諸軍指揮權,一旦仇如海揮師北上,他來個里應外合,麗京就是他家的了?!?/br> “康王這個算盤雖然如意,三公豈會不知,定然有所阻擾?!币粋€幕僚道,“國公不必太過憂心?!?/br> “我想也是。”容彌捋著胡須,“所以我們還是以不變應萬變……” “老國公此言差矣!”忽然一個聲音傳來,就響在眾人耳側,眾人駭然轉頭,“誰!” 窗戶啪一聲被推開,太史闌輕輕松松跳了進去,“我?!?/br> 容彌一轉頭就看見窗戶里跳進一個女子,高挑修長,眉目清雋,一雙狹長明銳的眸子熠熠生輝,如積淀了千萬年的星光。 女子一身紫色番服,腰細腿直,行路而來時,衣袂微微翻飛,神情卻凝定端穩(wěn),有種奇特的、昂然人上的姿態(tài)。 她讓人想起青松落雪,峻崖牽云,如鐵的姿態(tài),卻又擁有女子的潔凈和清朗。 容彌從未見過這樣的人物,一時禁不住屏息。他盯著這張臉看了好一陣,總覺得似乎有點面熟,但怎么也想不起來在哪見過,好一會兒才想起她剛才說的話,眉毛一挑,看定了她。 護衛(wèi)和幕僚早已沖上來要護衛(wèi)他,容彌擺擺手,怒道:“都下去,緊張什么!” 太史闌唇角一扯,也不等人客氣,自己尋個位置,正坐在容彌對面,淺淺對容彌一躬,道:“抱歉驚擾。” 她說著抱歉,語氣一分歉意都沒,容彌目光閃動,瞧著她,道:“你能進入此地,龍魂衛(wèi)沒有攔你,你是國公新近聘中的幕僚么?” 太史闌隨意點點頭,道:“是,也不是。” “哦?” “我今日若能過了老國公考驗,自然是您座上賓;若不能,不如自動請辭?!碧逢@語氣淡淡,隨手招呼一個幕僚,“渴了,去給我端杯茶!” 那幕僚一怔,眼底涌起怒色,不動。 太史闌一偏頭瞧住了他,那幕僚對上她的眸光,忽然渾身顫了顫,頭一低,竟然真的去端茶了。 一時眾人都有些驚怔,容彌盯她半晌,忽然大笑。 “姑娘,在我國公府玩這一套是沒用的。”他語氣有些輕蔑,“國公府幕僚數百,多有真才實學。恃才傲物者更是不少,你今日想劍走偏鋒,引人注目,卻不知以往老夫見過的那些人,比你更曠達放肆的也多了是,但無論怎么裝模作樣,也得先讓老夫服氣。這些年,大笑進來者多,哭著出去的,更多!” “嗯?!碧逢@點點頭,接過那幕僚端來的茶,“放心。我一向很擅長讓人哭著出去。” 容彌看這般狂傲之態(tài),萬般不順眼,冷笑一聲,“那么,剛才老夫差在何處?” “自然差,說差是客氣,其實是腦殘?!碧逢@一聲冷笑,“一屋子真才實學的幕僚,一個久經戰(zhàn)陣的國公,竟然就沒一個人看出康王真意,還以不變應萬變,呵呵,再不變,就等著變僵尸吧!” “放肆!”幕僚們紛紛怒喝,容彌手一擺止住他們,冷冷看向太史闌,“老夫說過,嘩眾取寵者在我這討不得好,你且說,若是胡言亂語,自然要追究你擅闖之罪!” “康王在放煙幕彈!”太史闌眉毛一挑,“什么仇如海去靜海城?仇如海剛剛接任翊衛(wèi),立足未穩(wěn),如何能遠赴南疆?這不是把到手的京中兵權給送出去?” “仇如海進入翊衛(wèi)時日雖短,但已經培植了私人,康王完全可以提拔他的私人,架空新任指揮使。這樣京中軍權不失,南疆兵權也有了機會,如何不可?” “南疆兵權誰也沒機會,根本不需要再派一個指揮使去,折威軍有三大營前往南疆,容不得京中再派人前去掣肘。所謂仇如海前往南疆的折子,之前就已經批準了的,如今太后出事,如果康王真的一心要仇如海前往南疆,他根本不必上這第二道折子,提醒三公前來作梗。他會直接憑著之前那個太后批復,搶在陛下收回旨意之前命仇如海前往就任!” “……康王再次上書,或者是為仇如海爭取更多的朝廷支持,好從折威軍手中獲取南疆戰(zhàn)事指揮權!” “他又不是傻子,此刻是爭取支持還是遭到阻礙,他看不清?”容彌大聲冷笑,一拍桌,“妖言惑眾,一堆廢話,滾出去!” 太史闌抬手就把杯中冷茶向他臉上一潑,“洗個臉,清醒一下!” 容彌想不到他兇她更兇,驚得向后一跳,茶水潑到了他袖子上。 太史闌已經站起,霍然拍案,“晉國公何等精明,怎么會有你這么個糊涂老子?就你這智商還敢罵容楚豬油蒙心?你才蒙心,你全家除了容楚都蒙心!” “放肆!”容彌臉色鐵青,咆哮,“叉出去!龍魂衛(wèi)誰讓你們放這個瘋女人進來的?叉出去!都給我叉出去!” “我敢來罵你你不敢聽?”太史闌聲音比他更大,“容彌,聽完之后你要再叉我出去,我不用你叉,我自己爬出去!” “好!等你爬!”容彌兩眼都炸出了漩渦,搖搖欲墜扶住桌案,“那你說!你認為他的意思是什么?” “是針對容家!” “休要危言聳聽!” “仇如海赴南疆已經獲得太后首肯,這次康王再提,其實就是等著三公駁他,但之前已經獲得旨意的事情,再想駁就必須拿出最有力的理由。三公必須提出更好的人選,來取代仇如海的位置,不讓康王竊取兩邊軍權??v觀朝中上下,除了你們容家,還有誰更適合?” “你是說容楚?不可能!他身為國公,沒道理去屈就一個南疆指揮!” “當然不是晉國公!說你老昏聵真是客氣了!你怎么就忘記你容家除了容楚,大多也都是武職,容家在軍中威望卓著,子弟們大多都上過戰(zhàn)場,無論哪一個出去,都比仇如海有說服力!” “就算這樣,也不至于就會害了我容家,就是你說的這樣,我容家子弟能服眾!” “但服的也不過是小眾,服不了折威主帥,服不了靜海海軍!除非晉國公親身前去,但三公不可能讓晉國公遠赴靜海。勛衛(wèi)御衛(wèi)翊衛(wèi)已經被康王把持,武衛(wèi)指揮使卻出于你容家門下,長林衛(wèi)指揮使和容家交好,正成角力之勢,再加上容楚總控天下光武營,只要陛下授權給他,他可以在緊急狀態(tài)下隨時召集地方光武營建立地方軍制,轉手就是一支強軍,所以三公需要他在京中坐鎮(zhèn),就近控制西局和康王?!?/br> 容彌和太史闌對話極快,連珠炮似一問一答毫不停息,聽得幕僚們吸氣連連。都心中驚嘆太史闌心志強悍——容彌百戰(zhàn)老將,煞氣濃烈,少有人能和他如此悍然對話一步不讓,如今眼前這個女子,針鋒相對,反應犀利,氣勢竟然不輸老國公一分! 這等風采,已經不是一個幕僚可以形容。 容彌眼底也射出驚異之色,暴怒之態(tài)漸收,語速也終于慢了下來,轉為深思,甚至開始詢問。 “那么你認為朝中最后可能派出替代仇如海的是誰?” “中郎將,容二爺!” “……容沖應可承擔此大任,便是我容家不能在此次政爭中獨善其身,也不會一敗涂地?!?/br> “未必。靜海城三軍鼎立,局勢復雜,任何人卷入其中,都很難處理清楚??低跫热焕@個大彎子把容家人拖進去,必有后手。到時候一旦出了什么事,容家能擺脫干系?” 一陣沉默。 半晌容彌緩緩道:“我容家雖不愿涉朝政紛爭,但若人家找到頭上,也萬萬沒有退卻之理?!彼C然看向太史闌,“便是知道會有陷阱,容沖還是會去的?!?/br> “容二爺不能去?!碧逢@卻道,“他中郎將兼任都督府副都督,掌管天下軍報機密傳遞之事,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靜海城一旦有什么小小戰(zhàn)敗,正好可以追究容二爺軍機泄露之罪,何況康王那邊出手定然不會只是小小陷害,遲早要將容家一步步拿捏在手中。容家受限制,下一步就是其余帝系擁衛(wèi)者,一個個地剪除,剩下三公和一群文臣,那時候陛下危矣?!?/br> “你的意思……” “容二爺可以生病了。他是容家目前最合適的人選,他不去,容楚不能去,其余容家子弟去不去也就沒有了意義,我估計三公會另覓人選?!?/br> “誰?” 太史闌不說話了,一笑站起,“夜深,告辭?!?/br> 她說走便走,一掀簾子已經出了門,臨出門前淡淡道:“老國公如果打算謝我今夜一席話,就不必使人來追?!?/br> 說完甩簾出門,簾子撞在門上重重啪嗒一聲,容彌霍然站起,連呼姑娘留步,太史闌早已頭也不回而去。 室內恢復靜寂,只留燭火微微搖晃,提醒人剛有人來過。 容彌怔怔立在室中,眼神變幻,幕僚們慚愧地面面相覷,眾人都望著那猶自微微晃動的門簾,只覺心潮澎湃。 長夜議事,局勢風云,正暗昧不清之際,忽有女子隔墻而笑,颯然而來。不卑不亢,不避不讓,和尊者一番辯論,言語間火花四濺,皆是智慧星光。轉眼卻又拂衣而去,不留痕跡。 真真一番上古俠情,豪氣干云。 眾人只覺心動心折,心神恍惚,此刻才忽然想起,大家都忘記了問她是誰。 容彌好半天才醒神,連呼:“速速給國公去信,不必談今夜之事,只說康王上書事,問問他的看法。還有,給我查,快去查,這女子是誰!” …… 太史闌回去便睡了一覺,她和李秋容一番對陣,多少受了點內傷,借著酒意去教訓了容彌一把,回來便毫無心思呼呼大睡,倒讓等了她半夜的花尋歡,揣著個悶葫蘆,翻來翻去沒睡著。 太史闌心情不錯,教訓了容彌,順便還讓容二爺裝病,朝臣在關鍵時候裝病不是那么好裝的,為了應付宮里和三公的探視,少不得要吃些苦頭。 誰得罪她,她從來沒隔夜仇的,她都是立即報。 她夢里也還算安穩(wěn),從容彌口中得知了康王的動向,她心中最后擔憂也去了——麗京現在還鬧不起來??低醪⒉缓童偪竦淖谡菀粯樱懽哟?,卻又不夠大,他雖然憤怒,卻不敢孤注一擲一搏,還舍不得手中軍權,想要先扳倒京中唯一能和他抗衡的容家,擁有更多的權力之后,再穩(wěn)妥地動手。 這就給了三公和景泰藍喘息和控制局勢的機會。正如康王想慢慢蠶食朝權,景泰藍也會想著慢慢將軍權都收歸己手。 康王卻是不知道,容家除非景泰藍倒臺,短期之內是扳不倒了。 他最好的辦法就是趁現在掌握麗京多數兵力,且容楚不在的時候,一舉出動,逼宮景泰藍和三公,迅速控制容家和支持皇帝的其他公侯和軍事世家,掌握麗京局勢再挾天子令諸侯。還有幾分成事的可能。 太史闌最怕他這么做,這也是她拼命回京的原因,她始終認為三公不過是文臣,保護景泰藍的能力有限,如果真出了什么事,她得把景泰藍夾走,不做皇帝不做官,母子逍遙去。 現在康王不敢這么做,她歡喜也有點遺憾,大危機暫時過去,不代表永遠不來,康王此刻不出手,以后必然還會出手,這就意味著她的景泰藍以后還得卯足勁兒和那兩人慢慢斗,別想一下子廓清朝野。 算了,那就慢慢來吧。 夢里她金戈鐵馬,又開始了征戰(zhàn)的生涯;夢里景泰藍玉旒九章,高踞殿上,做他的小皇帝;夢里乾坤殿一半光明徹亮一半黑暗幽深,黑暗和光明的交界之處,紅衣人靜靜趺坐,雪白的指尖承載淡淡時光如煙灰;夢里容楚率使節(jié)隊伍驅馳而來,迎著她笑容微帶憐惜,問她:我家人可曾委屈了你? 她答:“呸!” 就這么“呸”一聲,她把自己給呸醒了,睜開眼天光亮得刺眼,有水晶的彩光被日光反射在墻上,流轉如霓虹。 院子里確實有人在大聲“呸!”,是花尋歡的聲音,隨即有重重關院門的聲音,又過了一會,花尋歡大步回來,臉色又好氣又好笑,大罵,“荒唐,胡扯!這一家子神經??!” 太史闌盤腿坐在床上,抬起眼睫瞧她?;▽g一攤手,神情無奈,“昨晚那個小女娃,又跑來非得問你名字。” 太史闌挑挑眉。 昨晚那個少年是個女孩,她和花尋歡都一眼看出了,雖然那女孩的少年扮相很自然,舉止行動毫無女子扭捏之態(tài),純然就是一個男孩子,但她卻不會壓低聲音,一開口聲音如黃鶯嬌嫩,傻子也聽得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