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節(jié)
寶玉道,“就拿嫡庶一事而言,便平不了?!?/br> 賈赦望著他,“說說看?!鼻铱纯催@個著名的女性之友能想出些什么來。 寶玉道,“伯父莫笑話我。既然母親不同,母家自然不同,如何能平呢?” 賈赦笑道:“自然能的。孩子的母家不相上下不就好了?” 寶玉道:“妻妾之母家怎能不相上下?” “同一個母家,自然不相上下?!辟Z赦笑道,“如今你與環(huán)兒嫡庶不平,自然是因為母家地位相去萬里。若你們是一個娘生的,不就一個母家么?” 寶玉思忖道:“伯父是說,將環(huán)兒記在我母親名下?” “非也?!辟Z赦道,“你母親如何會對旁的女人與她丈夫生的孩子好?唯有你二人都是她親生的,方能平了。” 寶玉想了一會子,道:“那豈非為妾者都不能有子?” 賈赦笑道:“不是為妾不能有子,而是無妾。” 寶玉又想了一會子,搖頭道:“人都說我是傻子,伯父才是傻子。世人皆納妾生子、或是紅袖添香。伯父也只得許出去那般好處,方換得二姐夫無妾罷了?!?/br> 賈赦又道:“世上男子有許多妾室,女子卻與多人共夫,豈非也不平的?” 寶玉道:“自然不平。” 賈赦點頭道:“便是如此。因你父親養(yǎng)著整個家,故此他可有妾。因你舅父是王子騰,故此你母親可讓周姨娘不孕。反之,你父親撐著一個家,卻要與你母親相平,與你父親而言又不平了。王子騰助了我們家多少?周姨娘的哥哥又是誰?” 他頓了一頓,接著道:“再從另一頭說,縱你母親不愿意你父親納姬妾,你父親非要納,她又能怎樣?周姨娘有一萬個不甘,她自己也好、她的兄弟也好,皆無力報復你母親。你母親在你父親跟前乃是弱勢、周姨娘在你母親跟前乃是弱勢。弱勢固然奈何不了強勢,強勢也不曾看得起弱勢。只是,說不得弱勢有朝一日得了旁門左道之法,弄出五個紙鉸的青面白發(fā)的鬼來,又將你的年庚八字寫在紙人身上,一并五個鬼都掖在你床上。待你魂歸西天了,縱將那個作法的碎尸萬段又有何用?” 寶玉如何不知道他說的是趙姨娘?那趙姨娘日日粗俗不堪的愚婦模樣,竟險些對自己下這般狠手!嚇得面如金紙,渾身不禁發(fā)了冷顫。 賈赦只做沒看見,仍道:“而駙馬郡馬無妾,只因公主郡主少說撐了闔府一半的門庭。平日也曾聽聞某家妾室因母族強盛起來將主母拱下去的,便是因為她較之主母更有利于夫家。兩口子情比金堅的不是沒有,少而又少罷了。故此,你二姐夫無妾,乃因你二jiejie帶給莫家的好處過大,撐了他們府里一大半的門面、夫妻平了??v然這好處是我給的,若你二jiejie不是我女兒,我會給么?” 寶玉稍稍從方才的驚嚇中緩過來,強笑道:“我說伯父傻么。如伯父這般,肯為了替女兒撐夫家門面便給出去這許多好處的,世上能有幾個?縱然有那個心,又豈能有那個力?旁的不說,二jiejie陪嫁出去的清明圖書館,多少人說我們家傻呢?!?/br> 賈赦笑道:“你二jiejie不值得一座圖書館么?” 寶玉立時道:“自然值得?!?/br> 賈赦追問:“旁人為何覺得不值呢?” 寶玉道:“他們不知道二jiejie是何等人物品格兒?!?/br> “這就是了?!辟Z赦道,“女子深藏內(nèi)院,外人不知道其人物品格。像你這般知道的,便以為她值得。除非女子出了這內(nèi)院?!?/br> 寶玉竟聽住了,身子不由得前傾。 “如今世上多是男子獨自掙錢養(yǎng)家,豈不也辛苦得緊?除非女子也掙錢養(yǎng)家,男子便可省下一半的力氣,這般就平了?!辟Z赦長嘆一聲道,“你大伯我很懶啊,若你大伯母養(yǎng)了一半的家,要我不納姬妾,我肯上加肯。沒準像我一般懶的男人天下不少呢?!?/br> 寶玉半日沒明白過來。“女子如何掙錢養(yǎng)家?” “你爹如何掙錢養(yǎng)家?” “我爹在朝廷為官有俸祿?!睂氂衩摽诙?。 賈赦笑道:“你看三丫頭的人物才學,如是男子,可否金榜題名為官做宰?” 寶玉贊道:“三meimei才學志向是勝過我的?!?/br> “那她如何做不得官賺不得俸祿?” 寶玉搖頭道:“那豈非讓許多臭男人都看了去!” 賈赦笑道:“誰不是一個鼻子兩只眼的?物以稀為貴。因別人家的女子皆藏著內(nèi)院看不見,故此人人想看。若家家戶戶的女子皆滿大街跑,誰有閑工夫看誰呢?!?/br> 寶玉聽了呆了一呆,仿佛也有幾分道理。半晌終是搖頭道:“伯父癡人也。連我這個傻子都知道絕無這等事?!?/br> 賈赦哼道:“未必。十年八年自然不成的、三五十年,或是便成了?!?/br> 寶玉笑道:“我看著百年都難成,伯父縱能動一家規(guī)矩,如何動的了這千萬家的規(guī)矩?!?/br> 賈赦道:“如今的規(guī)矩是君王定的,君王不肯讓其妻替他當一半的家,故此要藏女子于后宮。然天下人總歸是平民多。讓平民的男子來選,只怕多半肯讓妻子養(yǎng)一半家的。橫豎他們也養(yǎng)不起小老婆。更有那許多人家如做小買賣的,現(xiàn)如今便是夫妻同養(yǎng)家的,兩口子在家中誰做主還兩說呢?!?/br> 寶玉想了半日:“伯父不是才說了,誰定的規(guī)矩必偏著誰么?” 賈赦笑道:“你不是說,若天下眾人能一道定規(guī)矩,自然公平了?!?/br> 寶玉也笑道:“我早知自己不過癡想罷了?!?/br> 賈赦乃伸手取了那卷探春的婆家人選遞給他:“嫡庶若是沒了,貴庶亦能少許公平些。來日方長,如今先與你妹子商議婆家罷?!?/br> 寶玉本以為還有許多話說,不料他就這般打發(fā)自己走了,有幾分無趣。只得懨懨的接過來,拿著那一卷物什去尋探春了。 探春可巧正在屋里做功課,聞聽她二哥哥來了歡喜的很,忙親迎了出來,向屋中讓。 寶玉見她屋子收拾的寬敞爽利、別致儒雅,頗有名士之風,忽想起伯父方才說的“三丫頭可否金榜題名為官做宰”來。不由得長嘆一聲:“可惜?!?/br> 探春笑問:“二哥哥又可惜什么?” 寶玉道:“可惜了三meimei的人物才學,不能金榜題名?!?/br> 探春一怔,立時笑道:“二哥哥傻了,又不是唱戲,哪有女子金榜題名的?!?/br> 寶玉搖搖頭,在案前坐了。 探春忙喊丫頭倒茶來。 寶玉等她也坐下,方將手中的那一卷物什交予她。 探春不知為何物,笑接了,展開一看,旋即羞得滿面通紅,低了頭將那紙卷子擲于案上:“這個是什么?!?/br> 寶玉笑道:“這些乃是大伯替三meimei粗挑的妹夫人選,欲請三meimei自定一戶。” 探春臊道:“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女孩兒自己挑的?!?/br> 寶玉笑道:“橫豎他先替你挑了一回,只請meimei自己定最后那戶便是了?!?/br> 探春別扭了半日,忽然罵道:“小蹄子,還不送茶來?!?/br> 原是侍書本捧著茶盤子要端上來的,忽聽寶二爺說的那些話,竟呆住了。聽了這話忙告了罪,將茶盤子送上來。 二人吃了茶,稍稍去了些尷尬,探春也知道她大伯行事素來如此,不再扭捏,與寶玉一道一位位的細看起來。 看到馮紫英的堂弟,寶玉道:“伯父說,他們家中恐怕有些復雜……” 探春笑道:“大伯這是試探我的?也太小瞧我了。我縱不是個機靈的也知道,這等門第何須求我?細論起來……程家jiejie也是嫁得的?!彼居f姜大meimei,忽改了口。 寶玉不以為然道:“meimei何須妄自菲薄。程家jiejie固然是個好的,三meimei的人物兒,如何比不得她呢?!?/br> 探春道:“二哥哥,娶高嫁低,人家父親是從二品呢,又有爵位在身。他還是嫡長子。我們老爺不過從四品虛銜兒正五品的實職。這般低娶恐有所圖?!?/br> 寶玉才欲辯解,又想起方才賈赦的話,恐怕她夫妻不平,又咽下了。 終于探春挑了一個正四品都察院給事中之子嚴熙,年十七,去年得了秀才功名。白安郎也不知道從何處弄得了人家的一紙詩文,探春看了心中暗贊不已。 寶玉也覺得從此人詩文來看頗有才氣,也算贊成。因道:“我心中自是舍得不meimei出嫁的,只是我早明白了,meimei不能留在家中一世。”又嘆了口氣,“唯愿jiejiemeimei們?nèi)兆舆^得好些,我便是化作了灰也是心甘的。” 探春眼圈兒微紅,只道:“世人都知道二哥哥如今書念得最好,我們?nèi)蘸筮€需仰仗二哥哥的。” 寶玉強笑道:“本是好事,何須哭起來?!蹦宿o了探春,袖了那些紙卷子回去見賈赦。 賈赦聞聽探春之言后贊道:“好個聰明姑娘!”果然原著唯有自己一個傻瓜。因使人去尋賈政、安排與嚴家往來不提。 嚴家攀上榮國府這棵大樹自然歡喜得很,不多日便將信兒傳了出去。 一日寶玉在外頭赴宴,席間偶遇馮紫英,馮紫英特將他拉去一旁問:“令妹子如今已許人家了?” 寶玉點頭道:“許了嚴大人之子?!?/br> 馮紫英笑道:“倒不是為了旁的,只是我看著我二弟較之那嚴公子更強些,請問何以擇了他們家?!?/br> 寶玉老實道:“我伯父嫌你們家門第太高,來日令弟出息了要納妾,他壓不住。” 馮紫英一愣:“你說什么?” 寶玉又重復了一回。 馮紫英啼笑皆非:“你們家的女婿都不能納妾么?” 寶玉道:“我伯父道,妻妾相爭傷及幼兒,他不敢冒險?!?/br> 馮紫英道:“妾室不過是玩意兒,小貓小狗兒一般,哪里來的妻妾相爭?二者豈可相爭?姬妾等不愛了打發(fā)出去就是?!?/br> 寶玉面上露出了尷尬,訕笑兩聲,拿旁的遮掩過去。馮紫英見了也不便多問,二人不多時便回席了。 散席后馮紫英匆匆面圣,一一上奏于天子。 圣人聽了問道:“你以為如何?” 馮紫英道:“賈寶玉是個不會說謊話的。臣猜必是他們府里有后院陰私,多半榮國公查出當年他嫡長子夭折并非天意。因嚇著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替女兒甥女兒侄女兒挑人家一律不得納姬妾,否則便不給。想來……孫女兒愈發(fā)不能給了?!?/br> 圣人點點頭,終是放下心來:“如此說來,賈赦委實是險些遭了誣陷。朕不曾看錯他?!?/br> 馮紫英笑道:“榮國公之運氣委實太好了些?!?/br> 圣人笑道:“并非運氣,你見過哪家舍得花錢夜夜在闔府都掛上大羊角玻璃燈的?又有幾家護院每月五兩的月錢?換了寧國府那模樣遭人這般構(gòu)陷,哪有運氣安然無事。” 馮紫英笑道:“圣人英明。只是賈珍也不值當人花心思這般構(gòu)陷?!?/br> 圣人望著他笑道:“卻也是這個理兒?!?/br> 此事揭過。 當日寶玉回家向他伯父道見了馮紫英云云,賈赦忙細問說了些什么。寶玉笑說了經(jīng)過,賈赦忙向他翹起大拇指:“好!說得太好了!大伯謝謝你?!?/br> 寶玉一愣:“謝我做什么?我不過實說罷了?!?/br> 賈赦笑道:“謝你實說?!毙从辛思磳⒁姷剿就嚼衔宓念A感。 只是他不曾想自己的預感這般靈驗,寶玉前腳才回他院子去,門吏后腳便來報:“忠誠王爺?shù)?!?/br> 賈赦大喜:“果然馬上有狐貍的節(jié)奏?。 泵κ帐傲藭?,裝作極為鎮(zhèn)定的模樣兒往前頭去了。 司徒塬望了他半日,長嘆一聲:“賈恩侯,你何來這等好運氣!” 賈赦哼道:“你妒忌么?” 司徒塬苦笑:“頗有幾分妒忌?!?/br> 賈赦在他對面坐了下來,懶洋洋的道:“我猜,你來尋我,可是與那個叫王四筒的有關?” 司徒塬道:“那人換做王三童?!?/br> 賈赦皺眉道:“那日的公公說錯了還是我記錯了?” 司徒塬道:“他不曾說錯、你不曾記錯。他原是故意說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