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jié)
高妞突然神色黯然地說:“忘記不給你禁了?!?/br> 吳氏問:“咋?” 高妞說:“我回不成家了。我想我媽了?!?/br> 吳氏問:“你多長時間沒回家了?” 高妞說:“一年了。我去年偷偷跑過一會,剛跑到大東巒上,就叫婆婆攆上了?!?/br> “挨打了吧?” 高妞的頭就垂下了。 童養(yǎng)媳平常是不允許回家的。 那天上午果然下了雨,下得很大,哇唔河上的月牙橋都被水漫了。吳氏很感激高妞,同時又因高妞為自己失去一次望眼欲穿的回家機會,而非常過意不去。因此,他在做嫁妝的時候,就做得格外用心,想把這份情補出來。 高妞雖然只有13歲,但干的活很重。提水,抱柴,刷碗,洗衣,喂驢,套磨,喂豬,喂狗,紡花,織布,給公公婆婆倒尿罐,抻被窩……小丈夫也正是調皮搗蛋的年紀,吃喝拉撒都得她伺候。所以,高妞整天像個陀螺。 一天做飯,高妞燒火。火剛生著,婆婆從堂屋里怒氣沖沖地走進來,抓起鍋臺上的水刷子就照高妞頭上打,嘴里叫著:“叫你吃!叫你吃!”高妞雙手抱住頭就往鍋臺低下鉆,鉆了一臉灰,頭發(fā)也被燒焦了。婆婆抓住頭發(fā)辮子就把她扯了出來。 “吃不吃了你?吃不吃了你?”婆婆用手撕著她的嘴說。 高妞哭著說:“我吃啥啦?我吃啥啦?” 婆婆說:“堂屋的饃弄哪兒去啦?” 高妞說:“我不知道。我沒吃?!?/br> “叫你嘴硬!叫你嘴硬!”婆婆又打。 那天中午,高妞往八仙桌上端菜的時候,一臉淚痕,額上好幾個青疙瘩。往日端的都是白饃,今天端的卻是花卷。饃笸籮往桌上放的時候,高妞望了吳氏一眼,非常羞愧又非常委屈的樣子,眼里的淚光像扯閃一樣亮了一下,頭一低趕緊走了。 吳氏就明白了高妞挨打的原因。 李干圖家蒸的是三種饃。第一種是高粱面黑窩窩,女人和孩子們吃;第二種是花卷饃,李干圖吃;第三種是白蒸饃,款待匠人。吳氏來這幾天一直都是吃的白蒸饃,可是今中午卻上了一笸籮花卷,說明白蒸饃沒有了。為什么會沒有呢?剛才掌柜婆一面打童養(yǎng)媳高妞一面罵:“叫你吃!叫你吃!”說明白蒸饃是叫高妞偷吃了。唉!這妮兒啊,到底還小?。?/br> 李干圖坐在八仙桌的另一邊,用筷子點著說:“吳氏,來來來,吃!將就,將就啊!” 吳氏知道他說將就的意思,就說:“李掌柜,花卷饃吃著就中,別再費事了?!?/br> 李干圖說:“你是吃四方的人,傳出去,不知道我李干圖是窮得管不起白蒸饃啊,還是小家子氣舍不得呀?今兒叫你笑話一次,這不,面已經(jīng)發(fā)上了,晚上就蒸?!?/br> 高妞挨了打,活計還得照樣干:挑水,抱柴,刷鍋,喂狗。她把一個爛瓦盆——那是黃姑娘的碗,放到灶屋門口,喊:“黃姑娘,吃飯?!秉S姑娘就懶洋洋地站起來,走到它的碗邊,伸出又紅、又長、又軟的舌頭,叭咂叭咂,將碗中的稀湯寡水撩了兩口,頭一撲甩,走了。它很安靜地盤在門口,遠看,就像門口放了一個草墩。 果然,當日晚飯的時候,剛出鍋的熱騰騰的白蒸饃,就端上來了。 李干圖大門外有兩間草棚,一間喂驢,一間是磨房,挺寬展的。所以吳氏來后,就把那里做了車間。第二天中午,他正在推著刨子,又聽見院里傳來掌柜婆的打罵聲:“吃!吃!吃!叫你吃!餓死鬼托生的你!吃一個解解饞還不行,一下吃我三四個!吃!吃!你吃不吃了你!”一面罵,一面打。好像不是刷子疙瘩的聲音,是“撲撲通嗵”悶重的響聲。只聽“喀吧”一聲,是一根棍子打折了。高妞尖叫著,一頭血跑了出來。她跑到了草棚里,跑到了吳氏身邊。她顯然是想尋求吳氏的保護的。掌柜婆拎著斷了的搟面杖,緊追不舍。就在高妞逃到吳氏身邊的時候,又一桿杖敲在了高妞的頭上。高妞趔趄了一下,吳氏趕忙扶住了,把她護在懷里。 吳氏說:“老嫂子,別打了,娃兒們小,正是貪嘴吃的時候……” “我沒吃,我沒吃?。 备哝ぬ痤^,尖叫著。 吳氏這才看見,高妞的一只眼珠掉了出來,滴溜在眼眶外面。是婆婆的搟面杖斷了以后,尖利的斷茬不知怎么戳到了眼睛上。 吳氏心疼這妮子,一下子就把她抱住了,向依然怒氣不消的掌柜婆吼道:“你把妮兒的眼打瞎了!你咋恁狠心吶!” 老婆子也慌了,扔了搟面杖就往村西頭李病吾那里跑。 一家人都慌了。只有阿黃盤在門口,一動不動,真的像一個草墩。 高妞的眼珠又被李病吾塞了進去。但已經(jīng)不管用了,玻璃體破了,塌縮成一個吸了果rou的葡萄。 李干圖兩口子心里很難過,因為將來他們娶的就是一個一只眼睛的媳婦了,兒子長大后,不知該怎么給兒子交代。但他們仍然認為屋里的饃是媳婦偷吃了,所以,難過與后悔中,仍然也有著深深的怨怒:死東西!誰叫你偷吃饃呢?不偷吃饃哪有這事? 第二天上午,一家人都上地干活去了,連高妞也帶著眼傷去摘綠豆角。只有黃姑娘像草墩一樣盤在門口,安詳而忠實地守衛(wèi)著家門。大門外的草棚里,響著吳氏斧鋸的聲音。吳氏正在給高妞做床。不是頂子床,頂子床只有谷興泰、李子盤那樣的大主家才做的,李干圖這樣中等偏下的人家做不起。他們做的是比一般人家好一點兒的牙床。牙床的床頭和床里邊圍了七寸高的擋板,正面的床幫底下也有一塊擋板,叫牙子。牙子上一般不割花,只用簡單的曲線做裝飾。但吳氏卻破例在牙子上割了一副娘娘送子;娘娘身前身后都是老成太湖石的石榴樹,石榴樹上結滿了彌勒佛似的石榴。 吳氏正在刻石榴。他偶爾直起腰,捶捶彎疼的脊背。無意間撒一眼大門口,門口的草墩不見了。這并沒有引起吳氏的警覺,因為狗也是要拉屎撒尿的,黃姑娘可能是撒尿去了。但他接著就聽到院里堂屋的門輕輕地“咣當”了一聲。吳氏就多心了,大小娃兒都上地了,誰會開堂屋的門呢?不會是有人做賊吧?他手里拿著鏨子,就離開了工作臺,走到草棚門口,探著腰往院里看。他看見堂屋的門扇正在輕輕地往一起合,而即將合著的門縫里,露岀一節(jié)黃茸茸的狗尾巴。 吳氏心頭猛地一震!他躡手躡腳地往院里走去。 吳氏順著門縫往里看。他驚呆了。他看到了世界上最高級的馴獸表演也無法比擬的精彩一幕。 黃姑娘進屋后,輕輕地用后爪把門關上了。它抬頭望望掛在梁上的饃筐,伸出舌頭舔了舔嘴角。然后走到八仙桌底下。它身子一挺,直立了起來,把八仙桌的4條腿頂離了地面。它頂著八仙桌往前走,走到饃筐底下,把桌子放下了。饃筐掛得很高,掌柜婆平常拿饃時,都是用一根帶叉的棍子把饃筐頂下來,取了饃再頂上去。因此,就是將八仙桌放底下,黃姑娘也是夠不著的。吳氏微笑了一下,且看阿黃奈何。只見黃姑娘走到了西套間。西套間放一架紡花車,紡花車懷里放了一個草墩。黃姑娘用嘴叼著草墩出來了。它把草墩放在八仙桌上,然后又鉆進了東套間。原來東套間也有一個草墩,它又叼出來了,頭一甩,就把這個草墩摞到了第一個草墩上面。每個草墩約有15公分高,兩個草墩摞起來是30公分。這時黃姑娘輕巧地一跳,就跳到了八仙桌上,再踏上草墩,就直立了起來。它長長的烏嘴頭伸進饃筐,噙出4個白蒸饃撂到地上。迅速跳下來,先將兩個草墩叼回原位,再把八仙桌頂回后墻的條幾下邊。一切都程序化,很快捷,且不慌不亂。之后就開懷大啖,三兩口就把兩個白蒸饃吞到肚里了。剩下兩個,它一嘴噙了。吳氏以為它還要吃的,不想它竟用前爪一撥拉,把門打開,噙著饃出來了。這讓吳氏措手不及,當然也讓黃姑娘意想不到。它望著吳氏,“嗚——”地一聲低叫,極其憤怒的樣子。吳氏忽地出了一身冷汗。 吳氏又去給高妞雕牙子床。他正雕著,黃姑娘站到了草棚門口,眼睛望住他,烏嘴頭一呲,兩排白森森的牙齒全部亮了出來,在喉嚨深處發(fā)出一陣地震前低沉而悶重的地聲似的低鳴。吳氏知道,這是一種嚴厲的警告。 黃姑娘警告以后,就又盤到了大門口,安靜、坦然得像一個草墩。 當然,黃姑娘的警告是一個狗的警告,并不能嚇掉吳氏對人的同情,并不能阻止吳氏對它罪惡行徑的揭發(fā)。中午下工的時候,李干圖把肩上的鋤頭靠到門口,就走進了草棚,一是看看進度,二是表達對匠人的尊重與關心。吳氏看掌柜的進來了,就說:“李掌柜,你到里邊來,我給你說個事。” 二人就到了喂驢那間屋里。吳氏小聲說:“李掌柜,你知道你的白蒸饃是誰吃了嗎?” 李干圖嘆了一口氣,說:“唉!高妞這妮兒,哪兒都好,就是嘴上jian饞?!?/br> 吳氏說:“李掌柜,你們家都冤枉高妞了。白蒸饃不是高妞偷吃的,是黃姑娘……”他就把今天的發(fā)現(xiàn)給李干圖說了。 李干圖驚異萬狀。吳氏說:“它把剩下的兩個饃埋到院子西邊的草窩里了,不信你去找找?!?/br> 李干圖就去西邊草窩里扒。不是扒出了兩個,而是扒出了一堆白蒸饃。 李干圖把全家人召集到堂屋里,宣布了黃姑娘的罪行。之后,把黃姑娘喊進院里,將大門閂上。全家總動員,拿杈的拿杈,拿榔頭的拿榔頭,向一條狗發(fā)動了戰(zhàn)爭。 黃姑娘躲避著,逃竄著。但四面八方都是武器,躲了這個,躲不了那個。它凄厲地慘叫著。它撞門,想逃出去,但門閂死了。它鉆進鍋道里,但突然意識到那是個必死的絕地,連忙又退了出來。在被打急了的時候,它向著一人多高的墻頭猛地一躍,竟然越過墻頭,跑了。 高妞沒有參加這場戰(zhàn)斗。她蒙受了巨大的冤屈,挨了許多打,失去了一只眼睛。她站在院里,捂著纏著白布的眼放聲大哭。 李干圖也哭了,說:“妮兒,妮兒,你別哭,我一定把黃姑娘打死,給你伸冤,給你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