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jié)
終于攤牌了。鶴妞沒有心思,也沒有力氣再擔地里的稻子。她就背靠著那堆小山似的稻垛,坐在場里。太陽已近山頭,把稻垛染紅了。起了一陣兒風,把幾片樹葉吹向河里,樹葉憂傷地順水漂去。她捧著自己的頭,考慮著自己的下一站。她不知道自己的下一站在哪里,心中一片茫然。結婚,離婚;離婚,結婚。她是一個丑女。跟她結婚的人不憨就傻,不瘸就拐。她不跟他們過,結婚就鬧,少則一兩月,多則三二年,就離。她不愿再給誰當妻子。她還想著哥。她是哥的妻…… “鶴,乖妞,這下找不到好婆家了。”爹撫摸著她燒傷的臉說。 “我不要婆家!”她噘起小嘴說。 “爹,鶴是個好妞,咱誰也不給!”哥說。 第二年爹就得了重病,拉著他們兩個的手說:“娃,你沒眼,不會有人給媳婦了;鶴,你臉丑,找不到稱心的婆家了。你們,就做,夫妻吧……”爹合上了眼睛,再也沒睜開…… 但是她是女人,雖然丑,然而有飽滿的胸,有豐盈的臀,男人們喜歡,總有好心的或多事的人把她拉上一個新的舞臺,讓她重演一出悲劇。她曾經(jīng)跟一個人安心地生活過3年。那人是被趕下臺的公社干部,正走惡運,被對立面打得渾身是傷,女人也跑了。她很可憐他,一心一意地過,生了1個孩子,喂豬,養(yǎng)羊,弄得六畜興旺,那下臺干部也養(yǎng)得滿面紅光??墒悄歉刹亢髞碛稚吓_了,而且官越升越高,做到了公社革委會主任。就在她正為丈夫驕傲自豪的時候,縣法院通知她去離婚。她嚎啕大哭,賴著不走。但還是被趕出來了。 她又開始到處流浪,像被冷風吹落的一片樹葉,飄入哇唔河,她不知道還將被哪一綹水草給掛拉住。不久,她就跟李長范結了婚。她記得那是個冬天…… 風,雪粒。嗚兒——殺殺殺! 她還穿著單衣,蜷曲在怪屯的麥秸垛里。冷,餓,她不知道能否熬過今天。突然來了一群人,他們不忙干活,卻弄了一大堆麥秸,點著火,圍一圈烤起來。一面烤還一面嘻哈:“嗚喲!凍死人了!娘那逼,學啥球三戰(zhàn)狼窩掌喲!” 忽然有人倡議:“咱們打賭吧,誰敢脫光衣服,在這場里跑3圈兒,我給他5毛錢?!?/br> 馬上有一個穿得破爛的小伙子應聲說:“你給不給?” “給?!?/br> “不給是王八孫!” “凍死我可不償命?!?/br> “行!大家當證人,我跑!奶奶的,半月沒吃鹽了,掙5毛錢花花!” 他看見那小伙子脫掉了棉襖,亮出了瘦粼粼的脊梁和肋巴。接著,他又退了破棉褲。 “長范!你小子瘋了!褲衩子帶上吧!” “嘻嘻,沒事兒!這號天不會有女人出來?!?/br> “凍死人??!你真瘋啦?” “我瘋啦!我窮瘋啦!” 那小子將褲頭一甩,一邊跑一邊大聲地喊著。 她趕緊把頭往草窩里縮了縮??墒怯挚傁氤窃陲L雪中奔跑著的一絲不掛的愣頭小子望一眼。她覺得徹骨的寒冷,又覺得一陣陣燥熱。 當那小伙子跑完3圈,即將贏得那5毛錢時,另一個人去抱麥秸,發(fā)現(xiàn)了躲在草窩里的她。那小伙剛好跑到她跟前,要伸手去拿衣服,一看旁邊冒出個女人,“媽呀”一聲就又跑了。 人們把衣服給他送過去。他穿好衣服竟不好意思往火堆邊來了。 “長范,來,你鱉娃兒別害羞,給你說個好事兒!” 喜海哥喊他。原來他們已經(jīng)打聽清了她的底細,要給他們倆說媒的。 他來到火堆邊,一聽,就望著她“嘿嘿”直笑,說:“那你說——咱這一輩子打不了單身漢啦?嘿嘿嘿,行,行!只要你不嫌俺窮,開不來證明算啦,咱不登記也能結婚。今兒黑咱倆就睡到一個床上!剛才掙這5毛錢不買鹽了,一會兒買喜糖吃。嘿嘿嘿……” 就這樣,他們結婚了。他窮,不嫌她丑;她丑,不嫌他窮。她打心眼兒里滿意他,把自己的溫柔、賢惠、力氣,都給他了,給他生了兩個兒子,還給他“生”了1個小手扶…… 太陽落了,月亮升起來了。鶴妞伺候婆婆吃了晚飯。他自己吃不進去,就呆呆地坐在院里。 雷大妮兒來了,看見她的樣子,體貼地問道:“咋啦?又生氣啦?” 她說:“他說出來了?!?/br> “說出什么來了?” “離婚。” “嘖嘖嘖!這個沒良心的!鱉孫上哪兒去了?” “開上車出去了?!?/br> “嘖!這么晚了還不回來,又跟那個sao貨鉆哪個玉米地里學狗咬架去了!”雷大妮兒自己搬個凳子坐在鶴妞對面,出主意說:“不跟他離!家里、地里,累死累活地給他干;老老少少從頭頂伺候到腳跟兒,彈蹬得像個人家了,搭腳踢開?想恁美!富啦?發(fā)啦?十分家業(yè)有你七分呢!不離!打官司我替你打!” 鶴妞捧了臉,低下頭。 “想開一點兒!咱不氣,叫他氣。今兒黑稻場里有墜子書,走,咱去聽墜子去!” 雷大妮兒的話音剛落,真的就傳來腳梆清脆的響聲;再稍一細聽,低回圓潤的墜胡聲,也嗚嗚咽咽地傳來了。鶴妞不禁渾身抖了一下,那弦聲和腳梆聲竟是那樣的熟悉,那樣的遙遠,仿佛是從幾十里之外,或者是從幾十年以前流過來的,在心頭繚繞,在耳邊回環(huán)。唱墜子書出身的她一時忘了煩惱,搬個凳子就同雷大妮兒出了大門。 皎皎的月光照著打谷場。場里已經(jīng)來了許多人,大部分都躺在稻草上,嘴里悠然地叼著煙卷。這是農(nóng)村中最愜意的娛樂晚會。1983年,怪屯還沒通電,雖然李大饃和李長范家都有電視機,但只是攆城里的時興,擺那兒夸耀自己的富有,看不成。所以全村老少都來了,或坐或臥,打谷場黑瞎瞎一片。人們把勞累一天的筋骨放松到任意的程度,靈魂任那神奇美妙的說唱和弦音領進天國的世界里徜徉。 說書的坐在場中央的一條板凳上,一面踩梆一面拉弦??此菗u頭晃腦又絕不左顧右盼的樣子,肯定是個瞎子。鶴妞本來已經(jīng)坐下了,可她為了看清那瞎子,又拉起雷大妮兒往前挪了挪。她望著那瞎子,從那運弓踩梆的動作上,從那微微聳動的肩膀上,她竟越看越覺得像哥。 哦,哥,你死得好苦??!她觸景傷情,溢出了眼淚…… 狂風,暴雨?!翱︵辏 币宦暰揄懀愤叺囊豢么蠡睒鋸陌胙锉还握哿?。站在樹旁的一個小男孩兒哭喊起來:“媽——媽呀——” 她跟爹背著墜子和行李,躲在路對面的一個草庵里。她一來就發(fā)現(xiàn)那娃了。人們都慌慌張張地奔跑著避雨,可那娃卻站那里一動不動。 “爹,那娃哭哩?!彼艘幌碌囊陆恰?/br> “嗯。” “喊他來避雨吧!” 爹就喊了幾聲。但那娃仍哭著,站那一動不動。 “爹,你去把他拉過來吧?!?/br> “那是個傻娃兒?!钡灰詾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