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jié)
有涼風微微吹拂進來。我在原地停了一會兒,盡量不發(fā)出聲音地把一邊毯子抱過來,動作輕緩地搭在他身上。卻突然被一把握住手腕。 我心里一驚,立刻抽手。卻被攥得更緊,往對面用力一拽。瘸了一只腳,身體平衡本來就不好,顧衍之這樣故意,我很快失去準頭,不受控制地扒進對面的懷抱里。 鼻間是一陣再熟悉不過的淡淡清爽味道。顧衍之的聲音在頭頂沉沉響起:“腳怎么了?” 我想不著痕跡地站起來,卻被他按住后背,掙扎的效果事倍功半。最后維持著這個姿勢開口:“前幾天下樓梯的時候摔到了?!?/br> 他沉默了一會兒,說:“今天為什么來?” “來拿東西?!?/br> “我要聽真話。” “確實是來拿東西啊。”我說,“你是覺得學生證不夠重要嗎?” 顧衍之淡淡開口:“我確實覺得學生證不怎么重要?!?/br> 我說:“可我覺得它挺重要的?!?/br> 他 不回應,也不放手。就這樣保持這個姿勢。我開始覺得有些支撐不住。頭暈想吐。最近這樣的癥狀偶爾會犯一犯,然而全身上下輪流都不舒服,這只是其中之一,大 概是晚期的另一癥狀,這么想著就連大驚小怪給鄢玉打電話報告都懶得。只是現在的情景不同。我揪住衣襟的這個人他很特別。特別到此刻給他抱著,那些強行包裹 上的若無其事頃刻間土崩瓦解,只想到我已經給這個人添麻煩添了那么多年,為什么不可以再多添一次麻煩。他一直那么包容,他無所不能。 我病得這么痛苦,只想找人哭一哭。為什么一定要堅持,我為什么不可以再軟弱一次。眼眶因此而有些發(fā)酸,心底一直死死壓抑的話驟然奔涌而出:“我有些事要……” 他平靜的聲音與我一同發(fā)出:“李相南對你不好么?” 我張了張口,剛才的話全部啞在嘴邊,莫名地再也說不出口。過了一會兒,說:“葉矜對你好不好呢?” 他的眼神定在我臉上很久。沒有講話。我說:“我今天來,找學生證確實是一件很重要的事。還有就是,”頓了頓,說下去,“祝你和葉矜幸福。以及,我明天就要和李相南去a城了。今天順便來這里向你道個別?!?/br> 他扶在后背上的手慢慢松開。我撿回自己的平衡,試著站起來。聽見他緩緩平淡開口:“綰綰,幾天不見,你講話的功底很有進步。” 我說:“我希望你以后可以過得好?!边@句是真話。 他看了我一會兒。眼睛聚起一片漆黑,低緩回答:“好?!?/br> 第 二天離開t城時,天空一吐這些天的陰霾之氣,晴朗燦爛到一塌糊涂。李相南夾著兩只行李箱,還拎著一個我,一起登飛機。我以病號的權利輕裝上陣,懷中只抱著 從顧宅偷出來的厚厚一本素描本和薄薄一本相冊。一面后悔昨天應該拿走得更多一些才對。這樣想著一邊把顧衍之的素描本打開。我在第一次發(fā)現這個本子的時候, 顧衍之曾說這里面每張圖都是他在有點想念某個人的時候隨手畫的。每一次是一張。每張都是同一個人。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眼角有點笑容。我曾經為此很不爭氣地偷 偷數過頁數,當時還沒數完身后就傳來好笑的聲音:“你沒發(fā)現有些頁碼右下角是有數字的嗎?乘以十就是了。” 我說:“……” 顧 衍之隨性而起的素描更確切一些來說,應當叫做簡筆畫。因為每張畫像都是寥寥幾筆。但我每每又都很自戀地覺得他畫得很傳神。素描本前面的大部分我基本都看 過,有些是我自己沒有覺察過的樣子。比如說小時候睡覺時緊緊扒住枕頭不肯松手的姿態(tài)。我曾堅稱顧衍之這是誹謗,我絕不可能睡成這樣,直到后來發(fā)覺每次醒來 的確都是緊緊扒住顧衍之雙手雙腳的模樣,從此再無言以對。 每一張都能勾纏出一段過去。我一頁頁翻到后面,發(fā)現一張紙上很少見地只 在上方畫了一雙眼睛,卻比之前的那些都要來得精致,瞳孔的深深淺淺,睫毛的長短粗細,還有眼尾微微上翹的樣子,都清晰準確得宛若真人。最右下角有小字落款 時間,我仔細回想,正是那天他去酒店找我,說出和好請求的第二天。 我定了定神,往后翻,后面的每一頁都沒有重復,眼眉鼻唇,耳朵,最后一張是輪廓與頭發(fā),每一筆線條勾勒得都像他做任何事,完美得恰到好處。一共六張。六張最后簡潔標注著落款時間,是我去大樓找顧衍之的前一天。從這一頁后面的紙張就都是空白。 我對著素描本發(fā)呆了一會兒,冷不防一只手伸過來,把本子拿過去,翻到眼睛那一張,把空白的地方刷拉一下撕了下來。我怒聲說:“你做什么?” “你等一下,先看著?!?/br> 他把前五張絕大部分的空白都扯掉,壓在第六張上面,慢慢便顯出一張臉的五官來。然后把素描本往我耳朵旁邊一豎,正逢空乘小姐收走空杯,微微一偏頭,稍稍一停,低聲微笑:“這張素描跟這位小姐像極了。乍一看還讓人以為是一比一放大的黑白照片呢?!?/br> 李相南說:“這些都是顧衍之拿尺子量完照著你畫的?” “你看清楚落款時間。” 他瞥了一眼,接下來沉默了半晌。輕聲開口:“實話而客觀地說啊,我之前其實一直覺得你是不該做到強迫顧衍之被心理控制這種份上的。” “但是現在呢?” 李相南認真說:“我覺得顧衍之能隔空把你分毫不差畫到這地步,基本就是跟你一樣極端頑固的程度了。你對他做心理控制是對的,真的?!?/br> ———— 因為骨折的緣故,回去山中的過程比我想象中要稍微麻煩一些。然而隔了一天,終究還是回到山中。燕燕家門前依然是蒼翠而生機的模樣。我拄著拐杖下車的同一時間她扶住我,看了看旁邊的李相南,又看了看我,如此循環(huán)了兩次,說:“怎么回事你這是?” 我看了看天上,緩緩說:“你這句話真是一語問破天機啊?!?/br> 晚上和燕燕促膝而談。這些天所有不能講的話終于找到突破口,意猶未盡絮叨到后面,已有霞光通過窗簾縫隙擠進房間。燕燕沉吟良久,說:“可是你做完這些以后,沒有覺得顧衍之哪里做得比較特別嗎?” 作者有話要說: 關于昨天被表白,只想無奈說:這個作者的行情勉強還可以,所以還不至于淪落到拿“表白是假的吧其實就是想不更罷了”這種想法來騙你們的地步……(我請假用過這種地步的理由么請問) 以及可能有想八卦的表白結果:一休哥告訴我們,不要著急。慢慢來。 以及,仍然對女主要求心理控制這一行為表示不解的同學,我只想最后說一句—— 假如得了骨癌晚期的人是顧衍之,你覺得,他有多大的可能告訴杜綰呢? ☆、第四十六章 你不屬于死神。(二) 我睜著茫然一雙眼睛看著她:“?。俊?/br> 燕燕翻了個身,看著我:“我也說不出究竟是什么。我只是直覺覺得不太好。顧衍之反反復復這么多次,我覺得他好像最后也不怎么討厭你。他看著就不像是容易妥協動搖的人,萬一以后哪一天覺出哪里不對勁,來找你,到那時候怎么辦呢?” 我說:“哎,人家都說癌癥晚期的病人身上有股味道。你聞到我身上有嗎?” 燕燕說:“沒有。你別妄想轉移話題啊?!?/br> “這 也沒什么好轉移話題的。我拜托鄢玉,也只是因為時間不多,只能讓他幫忙,讓顧衍之快速相信我是變心出軌的。如果時間夠長,我也不必這樣。自己就能讓他相信 我是變心出軌的。這個事的結果很簡單,就是讓顧衍之相信我是變心出軌的。他能有什么不對勁呢?鄢玉的故事滴水不漏,我的話又講得那么狠,他那么驕傲,背叛 了他變了心的人,他來找我做什么?” 燕燕定定看我一會兒。我摸了摸臉,轉移話題:“我現在是不是變得挺丑的了?人家說骨腫瘤這個東西到最后會變成皮包骨頭。體重可能不會超過五十斤?!?/br> 燕燕嘆了口氣,坐起身來:“你再躺一會兒。我今天去山上挖些藥草,給你燉了吃。” 我說:“不會有什么用的。你不要白費力氣了好嗎?” 燕燕說:“外面那些西醫(yī)才沒用。他們就知道打針吃藥,怎么比得上我們山中。小孩大人一發(fā)燒不管什么就給吃藥輸液打針,那些東西副作用多了去了。有咱們的銀子滾雞蛋管用嗎?說不定你吃吃藥草,什么亂七八糟的腫瘤癌癥就全沒了。你等著,我去上山?!?/br> 燕 燕對我阻止她的一套說辭恍若不聞,把我照顧完早飯后,就背著竹筐去了山上。我一個人瞇著眼在院子前面曬太陽。遠遠聽見李相南挺認真地在跟小孩子們說教: “泥石流不是山神發(fā)怒,它只是一種自然現象。就跟打雷一樣,打雷也不是什么雷神在發(fā)怒,只是一種云體之間的摩擦放電。相對而言泥石流就是一種比較嚴重突然 的帶著泥沙跟石塊一起的山體滑坡的一種。什么叫山體滑坡?山體滑坡就是山體上一部分巖石土塊在重力作用下整體往山下移動的現象。什么叫重力?重力就是地球 的吸引力,方向豎直朝下……” 顧衍之以前回來山中,從來沒有小孩子敢這樣圍著他問問題,更不會這樣一直纏著問個不停。他的姿態(tài)并 不清冷,相反嘴角總是有點笑容,卻莫名地并不易讓人親近,在小孩子眼中更是一種疏離高遠的感覺。連燕燕也曾說顧衍之與我們不是一類人。即使顧衍之從來沒有 明白表現過所謂兩個世界的涇渭分明,可他給人的感覺就是這么鮮明。 我在和顧衍之住在一起之前,也有過這種感覺。之后不知到了什么 時候才慢慢將這種感覺消弭掉。后來想通,大概燕燕說的沒錯。顧衍之跟江燕南他們屬于同一類人,外表都罩了一層溫柔光暈,實際上卻拒人于千里之外。除非真正 從心底接納你,否則你所體會到的溫柔表象就的確都是表象,所謂的疏離高遠也真正就是他們想與你疏離高遠。他們稍微抬一抬手就能顛倒你的人生,可他們極少會 插手自己之外的事情。 這樣想來的話,我能如愿以償與顧衍之結婚,享受他曾經無微不至的愛護和縱容,這樣的程度簡直不可思議。 從重力到為何會有地心引力,李相南終于被一群不按常理出牌的小孩子問到啞口無言。后者終于滿意,一臉得意地揚長而去。我在他們路過我面前的時候叫住其中一個:“你們怎么沒有去上學?” “一個星期以前老師走了。學校里就沒人了啊?!闭f完就跑開了。 在 我上一次回來的時候,鎮(zhèn)長和顧衍之坐在一起絮叨了很多事。大都是鎮(zhèn)上瑣事,我擔心顧衍之會厭煩,可他只是安靜傾聽,一面在桌子底下緩緩摩挲我的手背,眼角 眉梢無半絲倦怠之意。鎮(zhèn)長提到的其中一個問題便是希望小學的師資。從十年前那場地震開始,這個村鎮(zhèn)上再沒有人來支教超過兩年的時間。大都是一年或者半年就 走,有時逢上冬日大雪封山,又沒有老師來,孩子們不學習的時間就要長達小半年。接著便又提起我的父親。這樣窮山惡水的地方,父親曾經一待就是十幾年,是真 正的不容易。 這些年來我每次回山中,總能在父親墓前看到一些祭品擺放。皆是來自這鎮(zhèn)上老一輩的村民。杜思成這三個字,在這個村鎮(zhèn) 上漸漸流傳成為一個不大不小的傳奇。他們不知道在大山之外,杜思成生前一幅畫可以賣到什么價錢,他們只知道有這么一個人,在二十多年前來到山中,教人識 字,救人疾病,又最后用生命在地震中救出十幾個孩子。在他們的眼里,感恩這個詞意義很重。 這些年我每次回來山中,總是能受到許多老人的許多禮待。與每次都順便帶來捐款和物資的顧衍之無關,只是他們在回報父親曾經給予的善意和德行。 我 總覺得,父親始終是在無聲看著我的。他從不在夢中講話,卻常常出現在夢中,帶著安靜沉和的笑容。這些年除去骨癌,我遇到的全都是好運氣。包括遇見顧衍之, 被他喜歡,與他結婚。相較于周圍的其他人,我總是順遂心意。即使有一點波折,結局也往往比波折更美好十倍。這么幸福,我總隱隱覺得是源自無形中父親的庇 佑。 我和李相南在到達山中的第四天,開始給鎮(zhèn)上的孩子們上課。地點在燕燕院前的空地上。我負責小學前三個年級的語文數學,李相南負責小學四五六年級的語數外。這樣一天天下來,我和李相南總算基本擺脫了鎮(zhèn)上唯二兩個不事生產年輕人的頭銜。 除此之外,我每天都要被燕燕塞喂不少草藥。以及被李相南塞喂不少西藥。這種情況持續(xù)了大概半個月,我基本處于了遠遠看見藥湯和藥片就想吐的狀態(tài)。有次艱難吞藥片的時候被一個前來問數學題的小孩子看到,睜大了眼問我:“杜老師,你得了什么???” 我啊了一聲,說:“不治之癥?!?/br> “什么叫不治之癥?” 我說得和顏悅色:“就是不用治就能好的病癥?!?/br> 李相南在一邊涼涼說:“杜綰你別誤人子弟啊。” 今 年的最后一點春光,就在山里這種再平淡不過的日子里緩緩度過去。我離開t城已經將近月余,山中進入六月,開始頻繁的雨水天氣。時常有閃電雷鳴,仿佛能劈裂 房屋一般。我的骨痛愈發(fā)厲害,并且輾轉難眠。李相南給鄢玉打電話,后者早已回去a城,并表示癌癥晚期就是這樣,當然也有疼痛感突然消失的例子,但那很可能 就意味著腫瘤腦轉移。鄢玉跟李相南說可以問問我想選哪個。然后李相南就在默不作聲中掛斷了電話。 李相南的醫(yī)術在這段時間里突飛猛進,在歷經寥寥幾次失敗后,已經可以用帶來的注射器自行給我注射鎮(zhèn)痛劑。他的面容上有清晰可辨的焦慮和憔悴,顯然每天都在經歷和我同樣的失眠多夢。只不過原因不同。 這 樣一來,我覺得我的心態(tài)應該比李相南還要平和一些。離開t城后,我反倒可以肆無忌憚地想起顧衍之。偶爾和燕燕分享曾經的甜蜜。這些事在t城時曾經在心底婉 轉作痛,如今卻驀然都變成效果很好的鎮(zhèn)痛劑。其中常常會想起顧衍之第一次來山中的模樣。那次鎮(zhèn)長給他準備了最好的晚餐和住處,十一歲的我以為那已經能稱得 上奢侈。直至我去了t城,才看到顧衍之的生活遠遠比山中那些還要光鮮體面千百倍。那些衣香鬢影,一擲千金,不動聲色的富有,舉手投足間引發(fā)的關注,遠非冬 天大雪封路,夏天洪流泛濫的偏僻山中可比。t城的一切都像一面毫無瑕疵的鏡子,微微轉動,便光耀刺眼。那里是顧衍之最帷幄嫻熟的地方。 后 來我終于真正察覺出這天壤地別的差距。跑去問顧衍之在山中的那幾天是否會覺得不悅和將就,或者甚至覺得看了笑話,說這話時用的肯定語氣。那時我還不及他的 肩膀高,仰起臉時可以看到他陽光鋪就的深金色彎長的睫毛。他的嘴角有點笑容,側面線條柔和,伸過手來,摸了摸我的頭發(fā),溫聲說:“可那里藏著這么一個美好 的小姑娘,不是么?我半分不吃虧?!?/br> 我十幾年來一直仰望與依賴的這個人,他可以說出這世上最切中心底的話語。熟知并縱容我每次的 別扭和小秘密。他曾教我一點點地耐心成長。給過所有我想要的,以及時常意外的驚喜。他的承諾從來兌現。他曾經專注篤定地計較將來,用一種溫柔和強勢的姿 態(tài),打算陪我白頭到老。 我真希望這一次他也可以說到做到。 按照鄢玉的計算,我大概還能再活兩個月。到了 這一步,才發(fā)覺之前腳踝骨折忍受那么厚的石膏和繃帶其實是多余。我在一天醒來后發(fā)現自己的整條腿都已經基本完全不能動彈,從此以后開始了不得已的半癱瘓生 活。這簡直太折磨。尤其是李相南包攬了所有的教學活動,我連幫他看作業(yè)都不準,每天只能眼睜睜看著太陽升起落下,實在是有些漫長。 如此大概過了兩三天,一日傍晚入睡時聽見窗外有敲打的急雨聲。我在凌晨時候突然被燕燕使勁推醒,迷迷糊糊中聽見她焦急喊:“漲洪了,快起來!泥石流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看到本章的標題之后,你們對he還有什么好懷疑的呢? ☆、第四十七章 你不屬于死神。(三) 我陡然清醒。 遙遙聽見外面有高音的喇叭在喊。聲線粗嘎急促,是鎮(zhèn)長已經有些蒼老的聲音。房間中黑漆漆一片,我試圖去拽床頭的開關線,發(fā)現已經停電。燕燕打開手電筒的同一時間一個身影撲進來。李相南摸索到床邊,匆忙中撞翻一個暖水瓶:“杜綰?杜綰?” 這 種時候逃命最重要。李相南將我一把背起,跟著燕燕一起往外面跑??匆姴贿h處一塊高地上隱隱有手電筒的亮光,鎮(zhèn)長的喇叭聲就是從那里傳來。燕燕幾步爬上山 坡,李相南在她身后跟上,偶爾腳滑一跤,不由自主往下溜了幾步。我聽見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可見我現在雖然有些消瘦,但一把骨頭還是有些重量的。在這種情形 下一個人逃生已經很麻煩,現在李相南還要帶著我一個累贅。我想了想,認真跟他說:“要不你把我放下,自己先上去。反正我也活不多久了,今天跟兩個月之后也 沒什么區(qū)別的啊?!?/br> 李相南抓著樹枝一個用力,最后一步踏上山坡,小跑跟在燕燕身后。半偏過頭來:“剛才應該帶些清水才對。”又隨口補充,“你別說傻話。” 山 洪漫過低矮地面,一波連著一波,渾濁中夾雜著木棍與泥石。我們聚集到鎮(zhèn)長周圍的時候,雨還在不停下,全身濕冷透涼。眼睜睜看著水位越來越高。有房子慢慢被 淹沒,樹木從上游整根漂下,小孩子在哇哇大哭,大人們神色凝重。鎮(zhèn)長的面容蒼老而鎮(zhèn)定,微微佝僂著背指揮大家緊挨在一起。這里已經是鎮(zhèn)上的最高地,面積卻 不夠大,有不少年輕力壯的青年還站在比我們矮上一人高的地方。 在我還很小的時候,曾經見過一次泥石流。只是記憶遙遠,已經不甚清 晰。唯獨記得父親當年也如現在這些沉默而高大的青年一般,站在低矮的地方,把高處留給老人兒童和女人。我想下去叫父親上來,母親緊緊攥著我的手,不準我動 一步。所幸那一次雨水停歇算早,鎮(zhèn)上只是損毀了許多房子,并無人員失蹤與死亡。后來父親告訴我,他應該站在那里,那是他的責任。 李相南也想下去,被鎮(zhèn)長一把拽住,按在原地。燕燕在一旁跟他說:“你是鎮(zhèn)上的貴客,你不能下去的?!?/br> 我說:“第一次來山里就能趕上泥石流。你會大難不死必有后福的,李相南。” 他看了看我,最后說:“你也一樣?!?/br> 這話他自己講得都沒有底氣,我便也懶得同他辯駁。雨水瓢潑沒有停歇的架勢,又是這種黑夜仿佛摸不到光明的凌晨時間,很容易讓人產生不好的聯想。漫長黑暗的等待中,有人比我更焦躁,大聲問著鎮(zhèn)長:“這雨水要下到什么時候?我們接下來怎么辦?” 鎮(zhèn)長瞇著眼簡單答:“等著天亮?!?/br> 雨 水開始只是沒過底下那些青年的腳踝,后來漸漸漫上小腿乃至膝蓋。燕燕的丈夫在下面,急得她不停往下面看。眉頭蹙得很緊。我因為無法站立,在山坡上蜷成一 團,加上李相南蹲下來照顧我,我們兩人占了四人的面積。雨水仿佛仍然在無窮無盡地漫上來。耳邊盡是風聲雨聲,我看不見晨曦的跡象。隔了一會兒,我抓住鎮(zhèn)長 的褲腳,看著他說:“鎮(zhèn)長,你讓我下去。換兩個人上來?!?/br> 果然看見鎮(zhèn)長皺眉:“胡說什么!” 我語氣輕 松:“我沒胡說啊。底下水都漫過他們小腿了,再下去八成會把人沖跑的。你看,我得了絕癥,反正也沒多少活頭了。今天又淋了這么多雨,就算沒給洪水沖跑,回 頭也得發(fā)燒。我癌癥病人嘛,折騰到發(fā)燒的程度,也就離死亡是兩三天的事了。就算兩三天后不死,兩個月后也得死。你與其今天讓我活下來,不如多讓其他人活下 來。回頭兩個人家的青壯年因為我而幸免于難,也算是給我自己積陰德,你回頭叫人把我的墓碑放得離我父親近一點就好了。你說呢?” 鎮(zhèn)長冷著臉回道:“我說不行?!?/br> 我說:“我父親要是現在在這里,也會同意我這么做的。你要是不讓我下去,那我就自己從這跳進洪水里?!闭f著就掙扎要動作,被鎮(zhèn)長和李相南齊齊按住。李相南啞著嗓音開口:“杜綰,你現在在我眼皮底下下去,你要讓我怎么辦?” 我說:“我遲早都要在你眼皮底下死掉。不是今天,就是未來之后的幾天。有什么區(qū)別呢?跟病死比起來,救人而死不是更有意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