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jié)
她低著頭回答:“嗯。” 馬路上傳來轟隆隆的鳴笛聲,午后,兩個人都不緊不慢。蘇黎旭忽然想起什么,慢吞吞地笑了兩聲,隨即迎來蘇實真詢問的眼神。 “你真是,”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從小到大,都總在風波里啊?!?/br> 小學、初中,蘇實真都是在縣里念的。蘇黎旭成績糟糕一點,高中在鄰鄉(xiāng),是寄宿,只偶爾回來。在他外出混文憑期間,蘇實真上了初中。偶爾放假或者逃學回來,他聽以前的朋友說,蘇實真現(xiàn)在“有點不得了”。 小地方難免有些村霸、鄉(xiāng)霸,孩子也有不少有樣學樣,跟著游手好閑的爸爸、叔叔或者哥哥,每天只想著打打殺殺,非要當校霸。 還是初中生的蘇實真被卷入其中。 說得好聽一點是紅顏禍水,說得難聽一點就是被一群小毛孩盯上了,作為戰(zhàn)利品被爭來搶去。 “最后是怎么結(jié)束的來著?”現(xiàn)在的他問現(xiàn)在的她。 被提起往事,蘇實真笑得東倒西歪。 她說著,沖自己比劃:“頭發(fā)?!?/br> “頭發(fā)?” 蘇實真的笑容像太陽光照射到玻璃瓦片上般明亮,她說:“我當著他們的面把頭發(fā)剪掉了。” 他停頓了一下,她持續(xù)不斷地笑著。穿著初中校服、理著板寸的女生在回憶中閃現(xiàn)。最后他也笑了,伸手給她攔了計程車,打開車門,像送結(jié)束購物的客人一樣送她上車。 蘇實真癱軟在座位上,黃澄澄的日光映在臉頰和額頭,她忽然很想蜷縮起來。每到這種時候,她就會想起秦伶忠。男人的體型與女人不一樣。她和很多男性接觸過,但對他印象最深。秦伶忠擁抱她時不經(jīng)意的屈身,他供她抬高下頜抵住的肩膀,他掠過她鼻梁和眼窩的手指。蘇實真回想著這一切。 秦伶忠有很多缺點,非常之多,這種程度的相互了解,他們還是做到了的。獨斷專行、金錢至上,有點過度的冷漠,除了自己誰都不愛。 但她沒什么好抱怨的。 他們認識對方完全是自作自受。 - 大二上學年的期末,賀正群踏入食堂,打了麻辣香鍋和可樂,坐下沒吃多久,對面就落下一道人影。經(jīng)過的陌生人向他打招呼,秦伶忠邊頷首邊坐下,扔掉沙拉醬,開始吃午餐。 “你吃這么少?”賀正群問。 “是你吃的太多,”秦伶忠垂下眼,若無其事地說,“況且你是不是沒運動?感覺壯了點?!?/br> 賀正群向來瘦得有些皮包骨,增重是好事,只可惜完全沒有健身的習慣:“要復習考試啊。”他翻到封面,把公共課的復習資料展示給他看。 秦伶忠不屑一顧,不容分說拿過來,又從隔壁餐桌的校友那借用一支筆,輕車熟路地劃好重點,歸還時滿有把握地叮囑:“背完這些,及格肯定綽綽有余。” 得到援手的賀正群心滿意足,笑得合不攏嘴:“你怎么知道的啊?” “多動腦子。別整天玩游戲了。”寥寥幾句,精準無誤戳中賀正群死xue,秦伶忠不以為意,將說話技巧全投入挖苦中,“你就不能做點有意義的事?那游戲不適合你,我覺得你去玩《小鱷魚愛洗澡》比較好。要不然報個商賽玩玩也行。” 賀正群插嘴:“你嘴怎么這么賤?。 ?/br> “我大一參加過,很無聊,正適合你。下午陪人去賽車展,你要不要一起?” “我就算了……反正買不起?!?/br> “我也不懂車啊,應酬而已,隨便看看?!闭f著,秦伶忠已經(jīng)拿起他擱在桌上的手機,“密碼是什么?” “我不會告訴你的?!?/br> 賀正群話音剛落,那頭已經(jīng)解鎖。秦伶忠只試了兩串數(shù)字,分別是“1224”和“0611”,石原里美和新垣結(jié)衣的生日。他頭也不抬地說:“我?guī)湍愦嫦履銈兿祷ㄌ柎a。你喜歡她吧?” 聽到這里,賀正群已經(jīng)轉(zhuǎn)怒為喜:“真的假的?” “你覺得呢?” “她不是你女朋友嗎?”他還是難以置信。 骨相精致,皮囊優(yōu)美,秦伶忠容易給人留下極其好的印象。美中不足,這正是陷阱之一,以掩飾其偶爾暴露的敗絮其中。“我提分手了。沒辦法嘛,”他說,“誰讓你喜歡。” 賀正群感覺像吞咽了一只蜜蜂,顱骨里嗡嗡叫。他也說不上來是非對錯。兩個人認識太多年,秦伶忠習慣了損人,而賀正群也習慣被損。那是他們普通的交流方式,也許在外人看來有點火花四濺,不算友好。 “秦伶忠,我——” 一句“干你娘”噎在喉頭。 有人從他們桌邊經(jīng)過,迅雷不及掩耳,餐盤被掀翻。秦伶忠及時起身,卻還是被弄臟衣服。賀正群也大為震驚,詫異地望向始作俑者。 那時候蘇實真還是黑發(fā),兩道三股辮自肩膀落下,在鎖骨與胸脯前搖曳生姿。干凈的臉頰上沒撲什么粉,不帶笑意地說:“對不起?!?/br> 肇事者缺乏誠意,掉頭就走。遇難者則沒有跟陌生人計較的習慣。 她不認識他,他也不認識她。 從大學出來,在地鐵上補覺,到場地,換了衣服,化過妝,蘇實真回到亂七八糟、熙熙攘攘的化妝室。 她在角落找了一張辦公用的轉(zhuǎn)椅坐下,挪動著身子,蓋了件外套,就這么等待一陣,終于,工作人員探出頭宣布:“開始了。” 那一年,超級賽車展和虛擬歌姬有合作,打了二次元的擦邊球,增加了受眾范圍,也和showgirl的業(yè)務有所交集。 當時秦伶忠創(chuàng)業(yè)才起步,就連在機場等待的時間也用來打電話。他是陪朋友去的展會。家族使然,接觸的公子哥數(shù)不勝數(shù),大多都過著燒錢的生活。雖然說沒什么共同愛好,但還是有保持聯(lián)絡的必要。這類社交,秦伶忠悉數(shù)劃為義務,所以不會有怨言。 剛見面就被笑話一通,只因今天的穿著太平凡。對此他沒做解釋,畢竟對當事人而言,食堂里被迎頭潑一身不算什么有趣的話題。他不住校,只能借用賀正群的衣服。秦伶忠就以那身便宜的著裝進門。 蘇實真正在免稅也價值不菲的改裝車邊朝周圍人微笑。 不相識的經(jīng)理把她叫過去,伸出手,很難說有沒有私心地替她調(diào)整肩帶與后背?!斑@是幫你,你知道嗎?我經(jīng)常在國內(nèi)這種場子,你需要的話,咱們留個電話——” 她頓時理解他的意圖。 蘇實真長著一張沒什么殺傷力的臉,時不時就給異性留下天真爛漫、不設防的印象。誤會太深,令人不爽。應付得多了,難免疲憊。 她輕飄飄地環(huán)顧四周,視線掠過人群,捕捉到唯一一張熟悉的面孔。 秦伶忠在讀剛拿到的宣傳冊,忽然被纖瘦的手臂纏住,映入眼簾的,是不久前才見過的面孔。蘇實真粲然一笑。光這一個表情,就足夠枝頭的積雪簌簌跌落。 “嗨,”她說,態(tài)度和在食堂時有著天差地別,“對不起啊?!?/br> 他短時間分辨不清這個道歉是為的什么,究竟是中午弄臟他衣服,還是現(xiàn)在突如其來攔住他去路,因此只順其自然:“沒關系。” “你過來是參觀?”她笑著說。 穿過展廳時,她差點被過路的清潔車撞到。他及時拉了她一把,順便壓低聲音說“小心”。 不論上衣的品牌,還是下裝的價位,都完全不符合往常的消費標準。他猶豫了一下,回應以微笑:“嗯,陪朋友來的。你在這里工作?” 出乎意料,真正聊起來,兩個人給對方的印象似乎都和最初不同。 誤會往往就是這樣產(chǎn)生的。 并且一個接著一個,像線團死死纏在一起。 秦伶忠打量著蘇實真的眉眼,頭一個念頭平平無奇,有可能所有人,尤其男性都會想到——她長得很漂亮。單從這一點說,的確討人喜歡。 蘇實真望著秦伶忠,想法也簡單明了。他好帥,說話的時候會看著她的眼睛,而且笑容又迷人,好像很適合玩玩。 “兩點鐘有個戴證件的人,”她低著頭說,“他是這里說了算的。我不想讓他請我吃晚飯——” 他忍不住看過去,卻被她拽了一下袖口。不經(jīng)意的小動作導致兩個人距離縮短,肢體接觸也愈發(fā)自然。 “你看得太明顯了?!彼χf。 “我不是故意的,”他也笑起來,“不過也能理解?!?/br> “你能理解嗎?我討厭他?” “不是這個?!彼舶涯槈合氯?,與她幾乎貼在一起行走。 “那是什么?” “我能理解他想請你吃飯?!?/br> 隨即,秦伶忠直起身,落落大方朝那位經(jīng)理看過去。他原本在微笑,卻在對方認出他來的一瞬間變?yōu)榫娴纳裆?。只不過短短幾秒鐘,蘇實真已經(jīng)拉住他轉(zhuǎn)身。她對他剛才的舉動渾然不覺,徑自說道:“其實我跟你打招呼前向他撒了個謊?!?/br> 她的手漸漸下滑,與他十指相扣,兩個人就像一對年輕人里再常見不過的膩歪情侶——只不過外貌條件有點太優(yōu)越。 他頓了頓,倏然間明白了什么:“你跟他說我是你男朋友?” 她回復說:“是孩子他爸?!?/br> - 出租車走走停停,電臺里在放烤魚和壽司店的廣告,蘇實真仰著頭,突然感覺肚子有點餓。電視劇里在說“所以愛會消失對不對”,答案當然是肯定的。愛情就像龍卷風,來得快去得也快。 因為她知道人沒有愛也能活下去。蘇實真想,等下去吃沙縣小吃好了。 3 她走進房間,低著頭讀社交賬號上堆積如山的消息。 有來自大學班級群的,他們在抱怨工作后的艱辛;有公司經(jīng)紀人的,他在告知他們簽約了新的獨家直播平臺;有屈湘露,她男朋友的朋友生日,不打算做多正式的局。而她認為這是一個不錯的、符合之前她們做過的約定的機會。 “你過來,我們一起喝酒,少攝取點碳水。不用我介紹,你只要往那一站,肯定就會有人來認識你?!鼻媛堆灾忚?,“‘砰’的一聲,你就有新男友了?!?/br> 蘇實真哈哈直笑:“又不是魔法?!?/br> “你去不去?”屈湘露有點著急。 “你又不是拉皮條的,急什么急?”她話里有話。 都不是小孩子了,在這一行待了這么多年,認識了形形色色類似的人。蘇實真當然知道屈湘露的私心。她在不屬于自己的圈子里活動,作為附庸,和其他那些富二代的女友一樣。她們常常結(jié)盟,拉幫結(jié)派,形成小團體,佯裝親熱但實際上相互排斥。放在一般情況下,屈湘露絕對不算老,在那群小姑娘里卻已經(jīng)是大jiejie。她不喜歡和她們在一起,但又被迫必須融入進去。假如有個同伴,沒準會好很多—— 她希望蘇實真也成為一份子。 蘇實真沒戳破。 “我求你了,就去看看而已。我找白馬王子,你找真命天子,你這比我難多了,”屈湘露說,“萬一呢,萬一你喜歡的對象就出現(xiàn)在那呢?” 雖然沒興趣,但也懶得拒絕。蘇實真最討厭麻煩。 “我沒衣服穿。”她說。 屈湘露欣喜若狂:“我給你準備?!?/br> 她們興高采烈去逛街。屈湘露高興是因為大概率馬上就會有難姐難妹,蘇實真高興在于有人替她買單。 期間還發(fā)生了一點小插曲。 屈湘露看中一塊表,剛要進去,就被攔住說要有特定的卡才能試戴。 店員冷冰冰的表情辨別不出真假,總而言之,被看不起的感覺油然而生。屈湘露心里不爽,尤其還當著朋友的面,有點尷尬,但也不好作威作福。 蘇實真在后邊默不作聲看了一會兒,抽出一張卡,向店員示意了一下。 對方仔細看了兩眼,當即放行。 來不及將疑問脫口而出,屈湘露尚且呆滯地看過來,蘇實真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去。這張卡的來歷也就那幾個可能,她們不再談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