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過程中，秦伶忠猶豫要不要開口問問，對癥下藥，這藥到底有什么效果。尚且在遲疑，忽然有人朝他打招呼。剛跟著蘇實真來到鄉(xiāng)下時，對他來說，這里著實是人生地不熟。但待了一段時間后，很快，大家似乎都和他混了個臉熟，即便他不認(rèn)識對方，也會有人肆無忌憚地朝他打招呼，用的稱呼整齊劃一都是同一個——“實真她男人”。

    “實真她男人！”女性自來熟地靠近他。

    不過這一次，朝他打招呼的倒不是什么陌生人。秦伶忠的記性一直很好，生病期間除外。她是蘇飛宇的班主任，也是蘇實真讀書時的朋友。

    “嗨?！彼f。

    對方似乎對他很好奇，上下打量個沒完，之前也是這樣，又說：“你和實真真的是一對吧？我聽說過，她在大城市交了挺多男朋友，但帶回來還是頭一回。況且還是帶到村里一塊兒過日子?！闭f著，她徑自笑起來，聲音很清脆，聽得叫人無緣無故有點不舒服。

    他憑借本能惜字如金：“嗯?！?/br>
    她并不反感，只是更加好奇了：“你們在一起多久了？會不會結(jié)婚？是不是已經(jīng)結(jié)了？以后也打算在這待著嗎？你家哪里的？你們在哪認(rèn)識的？你們和她爸媽一起住嗎？”

    問題像彈珠，一顆一顆鑿進(jìn)身體里。

    秦伶忠默不作聲地聽完，什么都不說，僅僅把包起來的中藥裝進(jìn)塑料袋。

    得不到回答，對方?jīng)]有罷休，但這一次，她不再囫圇吞棗地發(fā)問，想了想才開口：“……那她有跟你說過家里的事嗎？”

    他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戒備，慢慢轉(zhuǎn)身，掏出錢夾。這個動作有些闊別已久的味道，只因在這里，幾乎不需要他花錢?？傆腥瞬恢缽哪哪ǔ鰩讖埌櫚桶偷募垘牛踔林苯釉趫@子里拎著一只雞或一把菜回來，連交易都免去。

    “什么事？”秦伶忠以不經(jīng)意的口吻問，全身感官卻都投向?qū)γ妗?/br>
    “哈哈哈，應(yīng)該沒有吧？都好多年了。還是初中的時候，我們經(jīng)常一起逃體育課。其實其他課也逃。體育課比較多，有時候沒別的可聊，就講講自己身上的事情。畢竟我們都還小，什么都不懂嘛。”她說，“我沒別的意思，但就是覺得，你們要是要結(jié)婚，還是知道一下比較好吧？”

    “你說?！?/br>
    對方看著他，好像在等待觀賞一場無聲的鬧?。骸澳氵€是自己去問她吧？”

    他想假裝無所謂，但還是轉(zhuǎn)背就倒塌。預(yù)感是一片混沌，而此時此刻，含糊不清的海水中依稀有些密密麻麻的刺痛感。少女時代，女孩子聚在一起，偷偷聊些自己的私密事，比如戀愛，比如夢?？墒?，她們有一點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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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9章 來說（11）

    這件事, 秦伶忠處理得并不得體。他也是第一次知道，原來自己同樣有不能考慮做法的時候。他不想逼問她，但他的架勢的確有點恐嚇的性質(zhì)。

    女性的確認(rèn)定自己是朋友, 所作所為也是朋友該做的。只是，她也不否認(rèn)自己有過一點嫉妒的私心，畢竟都是女人, 而不管怎么說，外貌終究是外界對人最顯著的評價標(biāo)準(zhǔn)之一。做綠葉對心理素質(zhì)的要求并不低。

    眼前的男人，她并沒有太當(dāng)回事。打扮平常, 又甘愿來這種鄉(xiāng)下地方，加上之前很長一段時間行為舉止都有點智障的感覺, 肯定不會是什么角色。

    然而, 他忽然朝她走過來。

    體格差在這一刻突然變得難以忽視, 他面無表情，目光牢牢盯著她。

    她認(rèn)為自己并不是被震懾了, 只是本能的自衛(wèi)而已，后退幾步, 當(dāng)即伸出手，抵住他的同時反問：“你、你想干嘛？”

    秦伶忠反問：“你到底想說什么？”

    “也沒什么特別的啊，”她支支吾吾, 一改方才游刃有余的態(tài)度，“你別過來?！?/br>
    他繼續(xù)朝她走過去，殺氣騰騰, 卻萬籟俱寂。

    對方終于恐懼到無以復(fù)加，忍不住歇斯底里地尖叫出聲。

    走出店內(nèi)時，秦伶忠像是一具行尸走rou，卻不是失魂落魄。他坐上車, 蘇黎旭還在為自己的事悶悶不樂，發(fā)動車子，他們什么都沒說。電臺里在放上個世紀(jì)的老歌，破舊的車劇烈地顫抖著，仿佛下一秒就會四分五裂。

    他卻只是坐著，目光穿過未經(jīng)清理的車窗。外面的世界仿佛灰蒙蒙的。

    和蘇實真的過往變得破碎而模糊，他無法按照時間和邏輯順序想起什么，只是像身居打濕的泥潭間，寄居蟹似的困擾持續(xù)不斷朝他襲來，而他無力反抗，只有來回徘徊著躲避。記憶在胡攪蠻纏，頭隱隱作痛。

    回到村子里，秦伶忠沒有回去蘇丹青家，反而沿著只走過寥寥幾次的路往上，再往上，終于到了蘇實真家門口。

    之前幾次來，他從來沒有進(jìn)過她家。

    自己推門進(jìn)去，蘇實真的mama恰好準(zhǔn)備去曬切好的點心，看到他時眼前一亮，笑著對他說：“實真出去了，你先進(jìn)來喝杯茶吧?！?/br>
    秦伶忠也沒推辭，點點頭就走進(jìn)去。到處都收拾得井井有條，園子里有一棵柚子樹，沒什么蘇實真生活的痕跡。

    他坐在門口的座椅上，蘇丹青家的狗跟過來，熟門熟路地進(jìn)了院子，躺到秦伶忠腳下趴倒。他假裝把什么東西扔出去，狗上當(dāng)受騙，立即跑出去撿，但左顧右盼也沒找到他丟的東西，于是又郁郁寡歡地跑回來，在他跟前晃著尾巴。

    就在這時候，門響了一聲。他回過頭，進(jìn)來的并不是蘇實真，而是她爸爸。

    秦伶忠沒打招呼，只是抬起眼，但也沒能對上眼神。

    已經(jīng)是聽不見蟬鳴的季節(jié)了。他起身，將手指并攏，握緊，攢住手掌，示意給狗看，然后他站定腳，一側(cè)向前踏出，上半身順勢轉(zhuǎn)動。什么都沒投出去，但狗卻追了出去。

    然后，秦伶忠轉(zhuǎn)過身。

    這一刻，到處都很安靜，每一步與地面碾壓時細(xì)微的聲音都異常清晰，涌上頭頂。仿佛落單的海鳥試圖起飛，即便要他骨髓四濺、肌rou迸裂，漆黑的羽毛沾滿鮮血，付出再多的代價也無所謂。

    他什么都沒抓住。

    毆打自己該尊為長輩的人時，鈋鈍的觸感匯入神經(jīng)。在極具放慢的知覺中，秦伶忠想，搞砸了。他沒忍住。所以，在對方掄著家具砸過來的時候，他也沒躲開。秦伶忠和蘇實真的父親都掛了彩，氣喘吁吁，狼狽不堪，死死注視著對方。

    蘇實真的mama恰好出來，撞見這一幕，嚇得幾乎要暈厥，扶著門說：“你、你們這是……殺人了，搶劫了，我要報警，我要報警……”說著轉(zhuǎn)身，卻因腿發(fā)軟而癱軟下去。

    假如是過去的他，應(yīng)該要怎么做？

    動手是最愚不可及的行為，不論是什么情況，這樣都稱不上明智，至少要差使別人來。不然就先道歉吧，先退一步再說。還可以提點賠償條件，現(xiàn)在究竟有多少錢能調(diào)動呢——

    “咳，”他發(fā)出笑聲，“現(xiàn)在知道害怕了？”

    秦伶忠抬手擦去臉上的血跡，漆黑的前發(fā)下是空空洞洞的雙眼。他走上前，呆滯而麻木的神情不復(fù)存在，轉(zhuǎn)眼變回那個刻薄、歹毒又自私自利的秦伶忠，聲音里隱匿著冰冷的笑意，居高臨下，吐出最惡毒的話語：“報警啊，快去。我為什么這樣，你們不知道嗎？心里一點數(shù)都沒有嗎？真是惡心到令人作嘔，她是親生的吧，你是她爸爸。我不會再讓蘇實真回來了?！?/br>
    黃昏時的云正在遷徙，他聽到響動，回過頭時，她就站在那里。背對著光，蘇實真渾身沾著昏暗的風(fēng)沙，她看著他，慌張而不安，恐懼又無助，不知不覺向后瑟縮。

    在秦伶忠所以為的人生里，很長一段時間，他將蘇實真視作不可或缺的樂趣。他自認(rèn)為是個簡單的人，珍視的事物并不算多。錢能達(dá)成一切他想辦到的事，也是他在這片海洋上賴以生存的唯一工具?？墒?，這些對她都無效。沒有錢他就不知道怎么做，沒有錢他就手足無措，只會一味地犯錯。

    蘇實真踉踉蹌蹌地向后退。

    她慌不擇路地逃走，腦海里只剩下逃走一件事。遠(yuǎn)離海，遠(yuǎn)離沙灘，就像遲遲明白寒冬將至的候鳥，拼命地拍打羽翼逃離。

    他抓住她。

    蘇實真回過頭，臉上帶著燦爛的微笑，眼睛卻被淚水模糊了焦點。眼淚簌簌下落，她用雀躍的音調(diào)和上揚的嘴角開口辯解：“你知道了？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你知道了是不是？你別誤會，不要誤會。都是假的，都不是真的?！?/br>
    秦伶忠默默望著她，guntang的目光將美麗的面容浸泡。

    “你是不是不信？但是真的是假的，你是怎么知道的？蘇丹青猜到了嗎？沒人知道的吧？是假的，真的是假的?！彼氖?，指關(guān)節(jié)微微泛白，“不是真的……你不信是不是？真的啊?！?/br>
    他說：“我相信?！?/br>
    不相信的卻是她：“都是因為我太漂亮了。爸爸mama都這么說，因為我太漂亮了，所以才這樣——”

    因為太漂亮了，所以才會成為別人留意的那一個。因為太漂亮了，所以才會遭受迫害。他們像陳述時間理所當(dāng)然的法則一樣說著。美麗是錯誤，無力自保的美麗是一種罪過。就算被投石至死也情有可原。

    倏忽間，蘇實真想起什么，竭盡全力撲倒在地，將臉埋起來。

    她凄厲地嘶喊：“別看我，別看我！現(xiàn)在不要看我！”

    秦伶忠伸出手臂，和殊死抵抗的蘇實真糾纏在一起。他想支撐著她起來，她卻死都不情愿抬頭。

    “我這幾天……生理期，所以臉變得很難看。求求你了，不要看。不要看?！睙o可奈何，她只能坦白，像哀求別人留下自己的性命般卑微，“不要看，我求求你。我最不想被你看到這個樣子?！?/br>
    他忽然動彈不得，許久才回過神來。秦伶忠解開外套，先鋪到蘇實真身上，扭過頭去才說：“你先起來?！?/br>
    她原地趴著不動，就算泥沙弄臟衣服也無所謂：“不用了?！?/br>
    “我根本不介意你長什么樣?！彼f。

    “就因為這個，你知道我一開始有多難受嗎？”她的聲音里已經(jīng)沒有哭腔，只是淡淡地問。但要是你愛我，那就說明，你愛的不只是我的長相吧？

    一男一女，一個站立著，一個臉朝下趴在地上。狗飛奔而來，輕輕在蘇實真旁邊嗅著，秦伶忠只是盯著看，并不驅(qū)趕它。

    他從未體會過她的痛苦，因此只感到茫然。

    許久之前，他對她說“我愛你”，馬上就會得到她“我也是”的回應(yīng)。他們對游戲規(guī)則都心知肚明，卻還是一遍又一遍向?qū)Ψ絻A訴著毫無意義的話語，就像其他庸俗的男人和女人一樣。這是為什么？他從前懶得追究，這一刻，卻不費吹灰之力就領(lǐng)悟。因為他們脆弱不堪，因為他們怯懦無能，所有人都一樣，這是天生的軟肋。就算心懷鄙夷、無法信賴，他們還是會有想要被愛的時候，即便只是短暫的一瞬間。

    她的愛原本只是為了得到回報。可當(dāng)以負(fù)罪感為借口行動的同時，有什么改變了。早就已經(jīng)脫離了控制。她變脆弱了，變得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脆弱?，F(xiàn)在處于劣勢的是她。

    蘇實真說：“好了，你好得差不多，可以回家了吧。我也要走了。到此為止，可以結(jié)束了?！?/br>
    她沮喪到無以復(fù)加，心臟痛到想要蜷縮起來，耳畔傳來清晰的聲音，他在她身旁俯下身。

    秦伶忠說：“……我想變成你的椅子。”

    她努力不讓自己抬起頭。

    “我做了很多對不起你的事，就算再從樓上被推下去幾次，可能都沒辦法償還?！彼椭^，狗又轉(zhuǎn)過來，開始舔他的臉頰，“你很艱難的時候，我都不在。都是我的錯?！?/br>
    曾經(jīng)的曾經(jīng)，她還是柔弱而年幼的孩子，徹夜待在院子外不肯回去。回到房間，會發(fā)生什么都不可預(yù)測。是否恐懼都已經(jīng)忘記，或許那時候起，她就已經(jīng)開始變得異乎尋常了。

    她沒有地方可去。他不認(rèn)為自己本身能充當(dāng)房子，至多只是椅子。沒有錢他就破綻百出，就像沒有美她就一無是處，他們都是這么認(rèn)為的。

    灼燒過的云越過頭頂，久違動過手的身體有點乏力，朝下的臉上漸漸被沾濕，他們維持著滑稽可笑的姿勢。蘇實真發(fā)出聲音：“先把那條狗趕走吧?！?/br>
    第40章 來說（12）

    -

    蘇實真走得神不知鬼不覺, 突如其來就托蘇丹青辭工，無聲無息離開。

    反而是秦伶忠走時好好和蘇飛宇道別，交代他好好讀書, 然后坐上蘇黎旭的副駕駛座。他有特意留意過，派出所沒有任何動靜，看來還是選擇息事寧人。最近, 蘇黎旭的情緒稍微有點好轉(zhuǎn)，但一見到蘇丹青就晴天霹靂、急轉(zhuǎn)直下。秦伶忠看不下去，想勸幾句, 有時候又覺得自己在感情方面也沒什么資格和立場發(fā)言，所以不如沉默。

    倒是蘇黎旭主動說：“你們打算結(jié)婚嗎？”

    秦伶忠遲疑了片刻, 不知道算不算舊疾復(fù)發(fā), 莫名其妙地反問：“你呢？”剛問出口才覺得有點不對勁, 但也無法收回了。

    不幸中的萬幸，蘇黎旭只是看了他一眼, 什么都沒說。秦伶忠現(xiàn)在可不想跟人打架，也不想被留在高速公路上。

    雖然只是普通的城鄉(xiāng)差距而已, 回家路上，他卻莫名有種穿越的感覺。

    車停到平平無奇的居民樓下，蘇黎旭還感慨了一下原來大少爺住的地方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然而很快, 賀正群就出現(xiàn)在了車窗邊，與此同時，身后還有好幾個工作不知道是監(jiān)視還是幫忙的正裝人士, 讓人非常之不愉快。

    賀正群也在狀況外。

    畢竟他一開始只是接到國王陛下的通知，抽到王牌的人讓他在家樓下等他。按理說這也只是私人聯(lián)絡(luò)，然而，天一亮, 就有陌生人來家中造訪，遞出來的名片清一色有點眼熟，好像確實是秦伶忠他家其中一項有合作的產(chǎn)業(yè)。不管怎么說，反正對方也沒讓他拒絕。

    秦伶忠并不感到意外。

    態(tài)度端正地給予問候，條理清晰地問清近況，恰到好處地請求帶話，然后才朝賀正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