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陵之戰(zhàn)，第四年。

    青年將軍登上城樓，目望城外的一片戰(zhàn)火，待得從臉上揭下那張鬼面后，他神色凜然的對身側(cè)的副將說：昨天夜里川軍已經(jīng)攻過一次城，短時(shí)間他們當(dāng)不會再行攻城之事，我這便去一趟草堂寺。

    副將望著面前這人徹夜未眠疲憊不堪的一張臉，道：您曾說神鬼之說，信則有不信則無，您既已不信，為何還要去呢？

    青年人的手附上他的肩膀，從臉上擠出一點(diǎn)笑來，他道：今日我便信了，總還要再試試的。

    沒再繼續(xù)，他翻身上了一匹赤馬，把韁繩一拉，噴薄又綿長的白氣從馬嘴里呼出，馬蹄一下蹬出數(shù)米遠(yuǎn)，頭也未回的向北離開了這座最先遭受戰(zhàn)火的城。

    一路風(fēng)馳電掣，那日行千里的馬兒終于停了下來，再過十里大概就能到草堂寺了吧，他盤算著，尋了一處路邊茶攤，向攤主要了一壺茶水。

    您是打南邊來的吧，可否說一說南邊戰(zhàn)事怎樣？

    攤主將爐火生起，給他燙上一壺茶，提來時(shí)聞著味兒，煮的不是一般的劣茶，竟是鐵皮石斛，想來是攤主特意拿出來給他的。

    南方的戰(zhàn)事確實(shí)憂心，已是無法用不好兩個(gè)字來描述了，但他不想把這層焦慮也帶給還未受到波及的陵國百姓，多無慮一刻對他們而言總是好事吧，他裝出很興奮的樣子，說：好著，昨夜川軍又攻城，還是沒有攻破城門，我就是回金雀城報(bào)喜的。

    這下攤主也很高興，不顧陶姜的推脫之意，嚷嚷著要給他再煮上一碗面，徑自忙碌去了。

    茶攤上一時(shí)無人，要繼續(xù)趕路，陶姜將多出一倍的銀子放置在桌面，起身，下一刻，不知打哪兒來的一云游和尚坐了下來，正坐在他剛才的位置上。

    勞煩大師等會替我轉(zhuǎn)告一下攤主，茶錢我放這兒了，如果攤主煮了面的話，我那碗就給大師您。

    哪知那僧人卻悠悠然開了口：施主何必如此著急，坐下來吃口面再走也不遲，國之將覆，又豈是一人之力就能逆轉(zhuǎn)的。

    褚楚從來就不是信命之人，便對那僧人道：我從來不信命，只信我自己。

    僧人望著那道策馬驅(qū)馳的背影，笑道：不管你信是不信，你終究還要再回來的。

    白日里的草堂寺，綠瓦灰磚好一派寧靜，陶姜多年來沒有沉靜的心再這一刻獲得了安寧，他同老方丈說自己是為祈求平息戰(zhàn)事而來，老方丈看了看他，欲言又止，最終還是為他準(zhǔn)備一應(yīng)香燭、愿紙，陶姜把山河無憂、家國安平八個(gè)大字寫在紙上，虔誠的丟進(jìn)火盆里，作了三揖。

    隨同寺院里的僧人們一同做完禱告，他知道自己該回了，南邊的百姓還在等著他。

    *

    川陵之戰(zhàn)，第五年年末。

    盤寧城中如同撒鹽一般突降大雪，原本沙土覆蓋的地界，陡然變得白黃相間。

    紅袍將軍來不及褪去甲胄換下汗?jié)竦膬?nèi)裳，便再次穿上迎著風(fēng)雪回營。

    這川軍越發(fā)不給他們喘息的機(jī)會，又來攻城了，出乎他的意料，這一次他們要面對的是增幅了的十萬敵軍，恐怕這一役便是城破之時(shí)。

    他對自己的左副將，鄭重交代：“盤寧怕是真的守不住了，若川軍來攻，我一人出城，你率軍中還余下的弟兄，掩護(hù)百姓往北，能走多遠(yuǎn)走多遠(yuǎn)，我會盡力拖住他們。

    在他的眼里這位左副將同他出生入死，但卻真的很少哭過，而此時(shí)他已泣不成聲，他問他的將軍：那你呢，你怎么辦？

    紅袍將軍揉了揉他的發(fā)，說：別管我，你們放心撤離，我不會死的，我可舍不得拋下你們。

    戰(zhàn)鼓擂，還是那張鬼面還是那桿銀槍還是那匹紅馬，一方是十萬精兵鐵騎，一方是孤身一人。

    紅袍將軍朝對峙之人先一步點(diǎn)頭致意。

    他道：“顧長寧，今日無論如何你我都要決出勝負(fù)了，你高不高興？”

    紅衣銀甲，束起的長發(fā)在風(fēng)沙中飄揚(yáng)，他第一次喚了他的字，而顧齋也是第一次透過他那張面具感覺到他是笑著的，笑得坦然又平靜。

    “好啊，那就讓我們再好好打最后一場，不論輸贏，我都很高興。”顧齋也笑了，肆意又張揚(yáng)，那是一切都勝券在握、了然于胸的自信。

    兩相交鋒，依舊是未能占據(jù)上風(fēng)，但是，顧齋無所謂，他不怕同他耗，再一個(gè)回合近身，顧齋同陶姜道：別以為我看不出你的伎倆，不就是想為他們拖延時(shí)間么，這次我可學(xué)到了。

    他一個(gè)用力壓制住陶姜的銀槍，反手發(fā)出號令：趁現(xiàn)在，給我攻城！一個(gè)不留！

    盤寧已無人守備，城門很快被川軍的巨柱轟開，早前摸進(jìn)城內(nèi)的探子早就打聽明白了那剩余零星一點(diǎn)陵軍撤離的方向，帶著進(jìn)城的十萬川軍，由南向北進(jìn)發(fā)。

    陶姜心里慌亂，被顧齋得了機(jī)會，他一把反手制住陶姜，抵/著他轉(zhuǎn)身上了城樓，他道：你看啊，川國的軍隊(duì)已經(jīng)踏上了你們陵國的土地，你輸了。

    不要?dú)⑺麄?，要怎樣你才能不殺他們？陶姜的聲音有些卑微?/br>
    你求我，或許我就放他們一命。顧齋半開玩笑的道。

    陶姜沒有開口，他知道求他救不了陵國上下所有人，他道：他們只是無辜百姓……

    不求是吧。顧齋的聲音從城樓上吼出：陛下有令，剿滅陵國！片甲不留！

    褚楚無措的看著，看那高舉起的兵符透出的寒光，他的心也寒了。

    我只向圣上要下了你的命，可沒有要他們的，他們是死是活與我無關(guān)。

    知道你怎么敗的嗎，你這圣人般的慈悲心腸就是你的弱點(diǎn)，而我沒有這樣的弱點(diǎn)。顧齋同陶姜說。

    顧齋沒打算再跟隨著大軍北上，反正陵國已經(jīng)沒有軍隊(duì)力量了，那十萬大軍遲早能攻到陵國的都城金雀，他把陶姜帶了回去軟/禁在川營之中，他想掀開他的面具，但是陶姜不肯，終日就縮在那一角，不肯吃喝，只會發(fā)神發(fā)愣，顧齋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試著和陶姜搭話：你不是騙我說你是你們國主私下練就的兵隊(duì)主將么，還說什么誓死保衛(wèi)盤寧，也虧我信你，被你騙了這么多年，你個(gè)騙子。

    他將滿滿的一碗莼菜羹放到他面前：吃點(diǎn)吧，你騙了我那么多次，我就騙了你這一回，還是你占便宜多一點(diǎn)。

    隔了一日，這次端的是冒著誘人香氣的薺菜餛飩，他道：喂，你這樣不吃不喝真的會餓死的，再有怨氣也該多少吃點(diǎn)。

    可陶姜還是不吃。

    再隔一日，又換回了莼菜羹，他同他講：你的命是我連夜快馬回京向陛下千辛萬苦討要來的，你可不能就這樣把自己餓死了，你說你好歹算是一國名將不是戰(zhàn)死疆場而是餓死敵營，會不會被人笑掉大牙？

    就這樣不知道過了多久，終于有消息報(bào)了回來。

    那是陶姜覺得自己永遠(yuǎn)都不會忘記的一句話：十萬大軍已盡數(shù)覆滅陵國。

    國破山河在［1］，國亡將被俘，大抵就是如此吧，他終于開口，聲音艱難虛弱：顧齋，你是想要把我?guī)Щ卮▏鴨幔?/br>
    顧齋很是開心，不是因?yàn)榈玫綉?zhàn)事的消息，而是終于等到他再開口了。

    我?guī)慊厣暇┏?，上京城真的很好，你去了就知道了，反正不會比這里差的。顧齋看著眼前人信誓旦旦的同他保證。

    好，我答應(yīng)你，在此之前我可不可以再去盤寧看看，我想再看一次盤寧的日落。

    你若能乖乖吃飯，我就勉強(qiáng)答應(yīng)。顧齋哄著他。

    從那之后，不管是莼菜羹還是薺菜餛飩，顧齋給他的他都吃，直到那一天大軍拔營。

    顧齋也的確遵守了給陶姜的承諾，他騎著馬帶著陶姜回到了盤寧城邊，看著他登上城樓，而他把馬拴好，慢他一步跟上去。

    即將落下的殘陽依舊沐浴在陶姜的身上，顧齋看著的背影依舊是那個(gè)余暉里的背影。

    最后一抹晚霞飛速散去，變故發(fā)生得突如其來，那城頭上的人，不知從哪里抽出來一支短匕，逆著向自己的心頭刺去，任顧齋反應(yīng)迅速，仍是不及。

    城頭上的人極速向城下墜去，顧齋的心也跟著一道墜了下去。

    他往城下飛掠，卻趕不及那人的墜落的身體。

    那人跌落在地的悶沉聲響，就那么震在他的心上。

    他一把將重摔在地的人扶起，眼淚和他的鮮血融在一處。

    顧齋氣極的大吼：你這是做什么，你這是做什么！你答應(yīng)過我的，騙子，你又騙我！

    陶姜還有一口殘余的氣沒有咽下，他用力摘下面具，對視著顧齋的眼睛，說：你知道我為何總是叫你顧齋而不是顧長寧么，長寧……我此生的希冀不過是這二字，可笑帶著這個(gè)名字的人，卻是你這么一個(gè)人。

    懷中的人還是緩緩合眼，身上的溫度也在慢慢抽離，變得冰冷而僵硬，城樓之下，孤身只影，昔日雙將只余一。

    顧齋撫摸著懷中人的面容，想要將他的模樣刻進(jìn)心底，良久，他終于起身，吹了暗哨招來自己的副將。

    他的聲音嘶啞哽咽，一字一句的吩咐：盤寧城外有處谷地，最是風(fēng)景好，你找最高處安葬他，務(wù)必要看得到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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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出自杜甫的《春望》，原詩為：“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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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又名《戰(zhàn)神阿顧和白月光阿姜不得不說的愛情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