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因里希冰冷的藍(lán)色眼珠盯著他，半晌突然問：“謝我什么？”

    “謝謝你照顧我?！?/br>
    加文說這話時從善如流，沒有半點(diǎn)勉強(qiáng)或不好意思——海因里希知道他已經(jīng)做好心理建設(shè)了，一夜沉淀過后他又變成了那個無堅不摧的、毫無破綻的西利亞，生理上的標(biāo)記沒有對他的心理造成任何影響。

    “……我以為你不需要任何人照顧?！焙Ｒ蚶锵＾D(zhuǎn)過頭去，面色森冷的望著火堆。

    “坦然接受自己的虛弱并接受他人照顧不是什么值得羞恥的事?！?/br>
    “那發(fā)情也——”

    “這又不是我能控制的?！?/br>
    加文啃了兔腿，把樹枝一丟，隨手摘了幾片荊棘葉擦手。做這一切的時候他動作自然流暢，幾乎沒有任何異常，但海因里希卻突然發(fā)現(xiàn)他雙手拇指有些微微的顫抖，不仔細(xì)看根本看不出來。

    海因里希心中微微一動。

    “有意思嗎？”他猝然開口問。

    加文動作一頓。

    “明明心里痛恨表面卻裝出一副風(fēng)淡云輕的樣子，自己強(qiáng)迫自己接受那些通情達(dá)理的客觀看法，連一點(diǎn)私心都不敢放縱，這樣有意思嗎？你從在聯(lián)盟起就是這樣，總要按照高大全的標(biāo)準(zhǔn)來自我要求，恨不得每天把自己的一言一行反省檢查無數(shù)次……”

    加文斥道：“沒這回事！別亂猜了！”

    海因里希卻大步走近，一把抓住他的手舉到面前：“你想說什么？你明明想叫我閉嘴，甚至恨不得往我臉上揮一巴掌，但到頭來說出口的卻是謝謝是沒這回事——你真當(dāng)我一點(diǎn)也不了解你？”

    加文手掌被捏在他手中，五指都在不受控制的微微發(fā)抖，幾秒鐘后悍然揮手一拳！

    啪的一聲悶響，海因里希被打得偏過頭。

    荒原上一片令人心悸的靜寂，半晌他緩緩用舌頭頂了頂口腔被咬破的地方。

    “滿意了？”加文冷冷問。

    “……”海因里希慢慢轉(zhuǎn)過頭，半晌低聲問：“你從很久以前就不喜歡我，為什么？”

    加文避而不答。

    “我什么都不比別人差，事事都沒讓你失望過，為什么你偏愛亞倫卻從不多搭理我？孔塞特林背叛你，卡洛琳是降將，為什么你對她們的臉色都比對我好？如果我做錯了什么你就直說，明明內(nèi)心憎惡表面卻裝出一副大公無私的樣子，事事都不偏不倚的讓我多惡心你知道嗎？我要的不是那些虛假的表彰和嘉獎你知道嗎？”

    加文緊靠在巖石上，海因里希幾乎逼到了他面前。片刻后他終于無法再避讓，皺眉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br>
    海因里希盯著他，兩人的距離是如此之近，以至于他能從加文眼底清晰看到自己的臉。

    ——竭力隱藏沮喪、難堪、不甘和失望的臉。

    “……沒關(guān)系，”他嘶啞道，“你就說你為什么不喜歡我好了?！?/br>
    荒原的天空一片陰霾，風(fēng)中傳來咸腥的水汽，遠(yuǎn)處隱隱有雷云翻滾而來。

    雨季就要到了。

    “我不知道，”加文沉默半晌，終于低聲說：“但你讓我感覺到威脅?！?/br>
    海因里希緩緩放開手，退后了半步，萬般滋味一起涌上心頭，不知道該說什么。

    alpha讓人感到有威脅是正常的，越強(qiáng)的alpha威懾力也就越足，這來源于他們天性中對omega的支配欲和保護(hù)能力。事實上在omega保護(hù)協(xié)會擇偶時，這還是一項重要的挑選標(biāo)準(zhǔn)，代表alpha本身素質(zhì)有多強(qiáng)悍，繁衍能力有多好。

    一般來說alpha是不會對同性的威懾力有所感應(yīng)的，beta雖然會感覺到，但他們天性只會產(chǎn)生服從、欽佩等正面反應(yīng)。至于omega平時對這種氣息避之不及，發(fā)情時則會被吸引，對他們來說這就像荷爾蒙一樣是非常刺激的東西。

    但西利亞是特例。

    西利亞是個凌駕于alpha之上的beta，他率軍多年，殺伐決斷令行禁止，有些性格特征已經(jīng)深入骨髓，對alpha的天然威懾力已經(jīng)完全免疫了，甚至能反過來壓他們一頭。所以某天他突然遇見一個能力素質(zhì)都遠(yuǎn)超alpha平均水平、威懾力強(qiáng)到讓人無法忽視的海因里希，他的反應(yīng)絕不會像普通beta一樣折服順從，而是——厭惡。

    海因里?？誓剿?，克制不住想接近他，但越接近就越讓他感到威脅。就像是猛獅接近人類，就算獅子本身是不抱惡意的，但人能不害怕嗎？

    這種本能里的反感，甚至他轉(zhuǎn)世重生后都沒有忘記。

    此后兩天海因里希都沒再多說什么，每天打獵做飯，尋找水源，順著地下水脈一路往上尋找人煙的蹤跡。

    他不咄咄逼人，加文的態(tài)度就緩和了很多。發(fā)情期后兩天他都有些低燒，走路比較艱難，多虧海因里希照料得非常仔細(xì)，第三天他終于燒退了，行程也隨之加快。

    這段時間雖然他們的關(guān)系還是有些緊繃，但也沒到針鋒相對的地步，趕路悶了也會聊聊天。晚上海因里希睡在離他不遠(yuǎn)的地方，睜眼望著他在月光下靜默的背影，心里翻來覆去掂量著很多亂七八糟的念頭：他會懷孕嗎？

    我們會有一個怎樣的孩子，像他還是像我？

    有孩子后他會留下來嗎？萬一他不想要怎么辦？

    很多alpha這時候都會保護(hù)欲爆棚，生怕自己的omega受了半點(diǎn)委屈。海因里希倒不大在乎這個，他知道西利亞的能力遠(yuǎn)超自己，如何不讓他拍拍屁股掉頭走人才是真正的難題。

    強(qiáng)制他留下，軟禁甚至拘留？不這不可能，西利亞身份太敏感，萬一事敗整個帝國的政治基石都會因此受到質(zhì)疑和動搖。而且海因里希也想象不出西利亞被囚禁的樣子——他是想找他當(dāng)配偶，又不是要逼他當(dāng)仇人。

    那么好言好語求他留下？更開玩笑了，西利亞率軍上百年，豈是因為別人幾句話而動搖自己意志的人？

    海因里希想來想去，簡直沒有辦法。他每天琢磨這個問題，最終甚至產(chǎn)生了一個心灰意冷的念頭：不如兩人就在荒原上永無止境的走下去，若是這段路永遠(yuǎn)沒有盡頭，那他們就永遠(yuǎn)也不會分開了吧？

    ——不過這當(dāng)然是海因里希的妄想，別說加文不會允許，就說他自己也不可能真正拋下帝國不管。

    雖說皇帝不在了還有亞倫，亞倫不行還有伊薩克，伊薩克不行還有帝國議會；但這份億萬軍人浴血百年才打下的龐大基業(yè)，如果皇帝說丟下就丟下了，那他就是銀河系歷史上前所未有的頭一號罪人。

    命運(yùn)注定了海因里希的妄想也只能是妄想而已，所幸它沒有持續(xù)太久。

    在荒原上跋涉兩周之后，沙漠漸漸退去，灌木增多，前方開始出現(xiàn)連成一片的植被；順著地表水源逆流往上又走了半天，遠(yuǎn)處終于出現(xiàn)了密集的人煙——那赫然是一片小有規(guī)模的城鎮(zhèn)。

    加文眺望良久，皺眉問：“你覺得這還是雙子座星系嗎？”

    海因里希遲疑道：“不像?！?/br>
    他扶著加文向城門走去，一路上只見零星幾個行人，都低著頭匆匆而過，衣著打扮非常寒素。帝國居民常用的家用飛艇、飛梭等在這里一概不見，所有人都在坑坑洼洼的石路上步行，互相之間連交談都沒有。

    而不遠(yuǎn)處的城門僅僅是一座二層小樓而已，門口沒有崗哨，沒有通關(guān)，甚至沒有起碼的指紋對比器；幾個行人就這么默默的低頭走進(jìn)去，很快消失在了荒涼的石路盡頭。

    海因里希和加文對視一眼，互相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詫異。

    “去看看？”海因里希語氣里滿是征詢。

    加文剛要點(diǎn)頭，突然意識到海因里希為什么猶豫——因為他懷疑這里不是帝國！

    加文眼皮一跳，猛然抬頭望向海因里希。兩人在城門前對視良久，半晌他才一點(diǎn)頭，低聲說：“——好?！?/br>
    chapter 46

    這座城鎮(zhèn)總體給人的感覺就是：死氣沉沉。

    帝國成立五十年來一直很注意疆域發(fā)展和人口管制，就算是極偏僻的小地方也都會配備齊全的身份識別系統(tǒng)。貨幣點(diǎn)數(shù)和身份識別儀直接連通,紙鈔極其罕見,超過一定點(diǎn)數(shù)就必須要刷身份卡,交易雙方一目了然。

    但這里什么都沒有。進(jìn)城門時毫無阻攔，簡陋的石路兩邊有很多空著的攤位,幾家零星商店都門可羅雀，偶爾有家庭主婦匆匆出來購物，用的大多是一種他們沒見過的紙鈔。

    所有人都默默的，低頭聳肩，不知為何看上去就一股深深的暮氣。

    加文和海因里希走到一座小旅館前,只聽店主坐在大門后和人打電話，說話竟然夾雜著濃重的聯(lián)邦星系口音。他們離店主還有段距離,隱約只聽見他在說：“最近風(fēng)聲緊,出城的都……遷躍門也鎖了，沒有辦法，趕在那之前還來得及再……”

    店主打完電話，關(guān)掉通訊儀在那坐著。加文和海因里希對視一眼，走上前去敲了敲門。

    店主倏而抬頭一看，只見是個十八九歲的陌生少年，眉眼俊秀面色蒼白，笑容溫和誠懇，口氣便不自覺軟了三分：“什么事？”

    “來討口水喝?！奔游男θ菘赊涞溃f話竟然也一口流利的聯(lián)盟音：“麻煩大叔了，我們的車壞在外面，一路走過來的……”

    海因里希站在不遠(yuǎn)處，盡量收斂身上強(qiáng)烈的alpha氣息，隨著加文的話欠了欠身以示致意。

    店主目光在他們身上來回打量了幾圈，倏而眼神一亮，立刻起身把加文往里面請：“進(jìn)來吧進(jìn)來吧，反正也沒什么事，好久沒有旅客上門了……你們要喝什么？月光花酒要嗎？給你們加兩塊冰好不好？”

    加文推辭不過，和海因里希一起進(jìn)旅館里去坐著?？蛷d布置還算過得去，幾張沙發(fā)在墻角里圍著人造火爐，全息投影將聯(lián)盟時代歌星的的全真人像放射到天花板上，此刻正不知道在憂傷的唱著什么。

    “你們的月光花酒——”店主將兩杯淺藍(lán)色的加冰酒液端來，又熱情問：“要吃點(diǎn)東西嗎？”

    加文立刻止住他把酒杯往桌子上放的手：“不好意思大叔，我們身上沒錢，都丟在外面壞了的車?yán)锪恕?/br>
    店主手一頓，緊接著卻熱情不減，非要把那兩杯酒放下去：“沒事沒事，不就是口喝的嗎？什么時候有空什么時候去取好了，不方便的話不給也沒關(guān)系——你們是從哪兒來的？”

    店主把托盤一放，坐到兩人身前的沙發(fā)上開始打聽了。海因里希不引人注意的瞥了加文一眼，只見他面色鎮(zhèn)定道：“北邊?！?/br>
    店主奇問：“隕野原？那邊多少年前就人煙絕跡了，你們?nèi)ツ母蓡?？?/br>
    兩人同時心說原來那片荒原的名字叫隕野原，一定要找機(jī)會上網(wǎng)查查這是哪個星球。加文略一躊躇，突然笑道：“不瞞你說大叔，我跟他……家里不是很同意，出來就沒告訴別人，胡亂一闖結(jié)果……”

    這座城鎮(zhèn)里大部分人包括店主都是beta，對omega信息素不敏感，但加文才剛剛過了發(fā)情期，氣息殘留一兩天是無法除盡的，進(jìn)門時店主就有隱約懷疑了。現(xiàn)在他這么一說，店主便更加確定，驚奇道：“你是——你是omega？”

    加文不答言，向海因里希身邊略坐了坐，后者立刻識趣的靠了過來。

    連帝國首都白鷺星上beta和omega的比例都是五千比一，這種邊陲小星球還不知道比例如何懸殊呢。店主驚得霍然起身，半晌才目瞪口呆的緩緩坐下來：“不——不好意思，我們這omega太少見了，這城里大概也就……你一個吧……”

    加文剛準(zhǔn)備說什么，聞言面色一變。

    他本來想趁機(jī)打聽下周圍藥店，結(jié)果一聽整座城里都沒有omega，那他想要的東西藥店肯定也不會準(zhǔn)備了。

    海因里希反應(yīng)何等敏銳，立刻看了加文一眼。

    “你們有地方去嗎？晚上住在哪里？”店主立刻加倍熱情起來：“我們這最近客人少，清靜又方便，要不你們就在這里住下吧？車壞了什么時候修都行，有空你多在城里到處走走……”

    海因里希聽得有點(diǎn)發(fā)毛，當(dāng)即微笑婉拒：“多謝您好意，但我們趕著上路，而且也沒錢付住宿費(fèi)——”

    “不用不用?！钡曛鬟B連擺手，倏而靜默了一會，轉(zhuǎn)向加文不好意思的搓著手道：“其實我想問……如果有可能的話，你走的時候能不能隨便丟個東西下來？外套、襪子什么的就好，如果有可能的話貼身衣物更佳，我要放在店里好好保存……”

    加文：“……“

    這下連加文都開始發(fā)毛了。

    店主實在太熱情，加文再三推辭才婉拒了他充當(dāng)向?qū)У臒崆?，只答?yīng)晚上一定留宿，接著兩人一同出來繼續(xù)在街上逛。

    一路加文都有些心不在焉，海因里希瞥著他，冷冷問：“你想找什么？”

    “……”

    “從進(jìn)城起就在東張西望，想找藥店吧？”

    “……”

    加文緊走兩步想抄到前面，但海因里希腿長步子大，緊緊跟在他身側(cè)連甩都甩不脫：“別想了，有些違禁藥連白鷺星上的黑市都未必有，更別說那種……再說不明不白小藥店里的東西能亂吃？一劑下去命都沒了怎么辦？”

    加文一言不發(fā)，臉色難看至極。

    海因里希眼神中有些得意，板著臉扭過頭去。

    這要換作其他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準(zhǔn)備翻臉了；但加文·西利亞畢竟百忍成金，沉默半晌后又開了口，語氣渾然若無其事一般：“這個鎮(zhèn)子不大對勁?！?/br>
    海因里?？戳怂谎?，嗯了聲說：“是，人不少但商業(yè)冷清，而且人人說話一股聯(lián)盟口音。你剛才注意那旅店里的裝飾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