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jié)
書童再回來時,卻帶了另一個人。 紫衣公子溫謙有禮,溫柔誠摯邀請,讓人無法拒絕。 慕陽定了定神,這本來就是她期望的,沒什么好不安的。 蕭騰帶她去的自然都是名仕會集的集會,蕭家這一代雖然聲名不顯,但一個蕭騰足矣。 昨日她的所作所為已然在帝都仕子全傳開,不少人半是嫉恨她的文采,半是嫉恨她的家世,眼前這些顯然要大度的多,或許說不在乎的多,這些人不是自幼文采出眾就是家世地位過人,本來以她的身份未必能進(jìn)的進(jìn)這名仕圈,但自蕭騰介紹說林陽是他的師弟那便大不一樣,當(dāng)下許多人都對她表示出了親近之意——誰都知道蕭騰是狀元之才。 慕陽一一認(rèn)過,倒見了不少熟面孔,隨著斑駁褪色的記憶一點(diǎn)點(diǎn)浮現(xiàn)出來。 時值初春,有人提議出外踏青,得到一致響應(yīng)。 慕陽無可無不可的答應(yīng)。 初春時節(jié),萬物復(fù)蘇,踏青之地選在城外明水湖邊,湖岸上淺草碧綠,百花初綻,骨朵伴著花影婆娑投射于水面,夾岸垂柳隨風(fēng)輕擺,一兩柳葉落于水面,如一葉扁舟。 好一個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的春景。 當(dāng)即有人吟詩作對起來,慕陽對此毫無興趣,因著她在詩會上的出眾表現(xiàn),眾人也只當(dāng)她是沒興致,吟著吟著有人擊節(jié)高歌起來,更有人貪圖明水湖澄澈,干脆褪掉靴子,將腳放進(jìn)湖中,大圖涼爽起來。見此,眾人紛紛效仿,很快一眾名仕就都泡進(jìn)水里了。 明水湖在城郊極偏僻之處,本就無人,倒也沒人覺得如何。 有人叫慕陽一同下水,慕陽笑笑擺手道:“在下幼時曾落水差點(diǎn)溺死,因此一直畏水。” 她如此說,其他人便也不勉強(qiáng)。 慕陽一人坐在岸邊,倒也清靜,剛將視線放遠(yuǎn),便感覺有人坐到了她的身側(cè)。 一轉(zhuǎn)頭,是蕭騰。 他有些歉疚道:“我不知道你畏水?!?/br> 慕陽淡笑:“這與你無關(guān),倒是小弟該不好意思,蕭師兄不妨同他們一起……” “不了,我陪你罷。”蕭騰的聲線溫和,顯得很是體貼。 如果那時候他用這樣的聲音這樣的態(tài)度同她說話……慕陽狠狠咬了下唇,讓自己不要再想下去。 “不知師弟春闈準(zhǔn)備的如何?” 慕陽微瞇眼眸,看著遠(yuǎn)處的青山碧水,曜日蒼穹,輕道:“尚可。” “那便好,希望以后能同林師弟一起入朝為官。”溫和的聲音中不知不覺添了些堅(jiān)毅,音色也越發(fā)低沉,“雖人單力薄,但我也想為這個王朝盡些微薄之力。”輕笑了一聲,“是不是有些可笑,但這真的是我的愿景。” 慕陽沒有答話,只是遙遙望著,面色微微露出了幾分殘忍的神情。 不可能的……蕭騰,無論我阻止你參加這次科舉是否成功,你都永遠(yuǎn)沒有機(jī)會邁入朝堂。 ******************************************************************************* 春闈在二月初準(zhǔn)時舉行,一共三場,每場三日。 三場所試項(xiàng)目分別是四書文、五言八韻詩、五經(jīng)文以及策問。 慕陽雖然沒有考過,但是也曾在父皇的書房里見過會試時呈上來的題目與卷子……而這一年的題目她記得格外清楚,因?yàn)椤@一年蕭騰拿了會試第一的會元,而后在殿試被欽點(diǎn)為狀元。 蕭騰的那一張近乎完美的答卷最后落入了她的手里,清雋瘦勁的字體歷歷在目,甚至卷子上每一個字她都能倒背如流。 如今卻是拿來……想來也當(dāng)真可笑。 書童負(fù)著背囊同慕陽一起準(zhǔn)備進(jìn)考場,在門口已排了長隊(duì),檢查帶著的干糧筆墨中是否有夾帶作弊之物。 檢查的速度很快,檢查完慕陽卻只站在門口。 “喂,你怎么不進(jìn)去?。俊?/br> 慕陽微微一笑,拱手道:“這位禮部官爺,在下是想等我的一個朋友?!?/br> “這有什么可等的,到里間都是一人一屋……” 但見慕陽執(zhí)著,對方也不好說什么。 排隊(duì)的人越來越少,也快到了封場時間,不等對方再來找她,慕陽就帶著書童一轉(zhuǎn)身進(jìn)了考場。 約莫半個時辰后,一個紫衣男子帶著書童狼狽跑來,卻已然遲了。 第一場缺考,之后兩場考的再好也沒有意義。 三場考試后,慕陽終于從那個瘟臭而悶熱的考場中走出,所有的舉子都像是瘦了一圈,有的雙目熠熠,有的神色萎靡。 十年寒窗苦,一朝定乾坤。 慕陽讓季昀承的人給這次的同考禮部侍郎送去兩個要求,一則所有考卷只需認(rèn)真公正批閱便可,二則但凡有三科答卷不全的考生不予批閱。 都是無足輕重的要求,一點(diǎn)也不為難。 在所有人都焦急等待放榜時,唯獨(dú)慕陽絲毫沒有急切的情緒。 她那練得一手字沒有白費(fèi),卷子答得相當(dāng)整潔漂亮,至于答卷內(nèi)容…… 只是,自會試后,慕陽再沒見過蕭騰。 不知什么時候,蕭解元少答一科的消息傳遍了帝都仕子圈,誰都知道會試三年一次,這一次不過,除非恩科便又要再等三年,表面上寬慰的不少,可是暗地里不知多少人在竊笑。 對于其他人也罷,但對象是風(fēng)頭正勁的狀元人選蕭解元就頗值得玩味了。 玄王朝的翰林院向來是個講資歷的地方,這樣同年文采不如蕭騰的反而會因早蕭騰三年入翰林院而反是他的前輩。 更何況,一直一帆風(fēng)順的蕭解元受此打擊,三年后也未必有現(xiàn)在這般的心境。 街頭巷尾盡是各式的冷嘲熱諷。 慕陽帶著書童經(jīng)過蕭府,府門緊閉,連個家仆也未在外,一派門可羅雀景象。 抿了抿唇,慕陽終是上前扣了扣門。 23 二二章 等了好一會,才有門房輕拉開門,見慕陽神色恭謹(jǐn)又是衣冠楚楚并不像是來嘲諷炫耀的,這才放行讓慕陽入內(nèi)。 剛邁進(jìn)蕭府,慕陽就發(fā)現(xiàn)蕭騰或許并沒有她想象的沮喪,因?yàn)樯形慈雰?nèi)苑便聽見古琴聲幽幽傳來。 一個遭受打擊絕望痛苦的人絕不會有閑心彈琴的。 正想著,慕陽穿過回廊,抬眸望去,忽然整個人怔住。 眼前的景象像是穿越了記憶海,某些回憶不受控制的涌了上來,一瞬間慕陽如遭雷擊。 她第一次見到蕭騰,也是這般的模樣。 密林,琴弦,紫衣少年。 纖指撥彈宛如天樂,清冽高潔的氣質(zhì)撲面而來,隨著她的腳步聲緩緩轉(zhuǎn)頭。 只聽“錚”一聲尖銳的弦響,那樂聲戛然而止。 “怎么這么不小心!手指破了沒!哎呦……你要是不開心就大哭一場不好么,還來彈什么琴?今年沒考好,三年后不是還能再考么?” 女子輕靈的嗓音打破了慕陽記憶的桎梏,像是猝然破夢。 慕陽驟然回過神,方才恍惚的神色已再找不到一分,取而代之是無比的冷靜。 “蕭兄,小弟打攪了。” 蕭騰看著自己被琴弦割破的手指,怔了一刻,方抬起頭微笑。 “林師弟何出此言?”轉(zhuǎn)頭又對林葉笙輕聲道,“這點(diǎn)小傷不礙事,你說的我都知道,不用擔(dān)心。” 仍是溫文爾雅,不失禮節(jié),與外界傳聞的痛不欲生相去甚遠(yuǎn)。 “我在外界聽到一些傳聞,心中擔(dān)憂,便禁不住來看蕭師兄,望蕭師兄見諒。”慕陽目光真誠不摻雜一絲的譏誚與嘲弄。 蕭騰苦笑一聲:“我知道,我的確是少考了一場。” 蕭騰的話未說完,就聽林葉笙恨恨道:“都是那半路不知哪里來的一群乞兒非要說是阿騰撞了他,纏著阿騰不放,若不是如此阿騰又怎么會……若被我看到……” “葉笙!”蕭騰截斷了她的話,抿了抿唇道,“許是我命中有此劫難。林兄能來看我,我已很感動?!?/br> 蕭騰從始至終沒有怪罪任何人一句,也沒有向她抱怨任何世態(tài)炎涼人情冷暖。 在她最初的記憶里蕭騰也一直是這個模樣,溫謙如玉翩翩君子。 慕陽對蕭騰的情緒很復(fù)雜,有憤懣有怨念也有眷戀不舍,但她并不恨蕭騰,哪怕是他親手將劍推進(jìn)她的身體里,結(jié)束了她的性命,也并不恨,只是覺得悲哀,他們本不該走到那一步的。 所以,慕陽阻止了蕭騰參加這次科舉。 她并沒有覺得自己做錯了,一則她需要靠這個機(jī)會入仕,如果和蕭騰答出一份一模一樣的卷子必定會被人懷疑,二則倘若蕭騰沒有中第,那么便不會去赴那場瓊林宴,也自然而然不會遇上她,這對彼此而已都是件好事。 當(dāng)即慕陽抱拳道:“蕭師兄,不論中第與否,蕭兄才學(xué)眾人皆知,不必過多介懷,在意他人非議,只待三年后定能金榜題名以震小人?!?/br> 三年后……慕陽微垂眸忖道,三年后她只怕已經(jīng)要同季昀承交差了。 蕭騰雖然并不顯得沮喪,但到底情緒不高,慕陽又寒暄了一二,便帶著書童出門。 沒過幾日,會試結(jié)果便已張榜公布,共中第貢生一百一十三名。 會試頭名會元,南地舉子林陽。 ******************************************************************************* 消息一出,登時前來拜訪送帖的人絡(luò)繹不絕,自稱同鄉(xiāng)同窗的學(xué)友也各個做熟絡(luò)模樣。 作為會試頭名只要林陽在殿試表現(xiàn)不太差,入翰林院幾乎是案板訂釘?shù)氖虑椋m說翰林出身也不見得就能入閣拜相,但是終歸幾率要大得多。 慕陽見過一波波拜訪之人,態(tài)度謙遜有禮,不見急躁。 她倒不擔(dān)心被發(fā)現(xiàn),林陽身形原本與她相仿,她又在面容上動了些手腳,更何況林陽此人嗜好閉門讀書,除卻父母兄弟與人交往甚少。 接連幾日,慕陽也忍不住有些倦累,好在沒幾天便是殿試,識趣的已不再叨擾。 慕陽略翻了翻桌面上堆積成山的拜帖,雖然多,但當(dāng)中真正值得結(jié)交的其實(shí)沒幾個。 忽然有些感慨,半月前還是籍籍無名,如今一朝中第,街頭巷尾都能聞見林陽這個名字,再加上她之前刻意出名造勢,一時間風(fēng)頭倒是蓋過了蕭騰,成為最炙手可熱的仕子。 清晨,天色蒙亮。 拉開屏風(fēng),慕陽試了試木桶里的水溫,便褪去衣衫松開發(fā)帶沉了進(jìn)去,在春寒料峭的時節(jié)里泡個溫水澡實(shí)在再愜意不過。 許是常年練劍的緣故,這具身體不如一般女子那樣單薄,加上墊肩扮起男裝來也并無柔媚之色,此外她還刻意對五官輪廓加以修飾,用喉結(jié)丸加粗音色,當(dāng)然更重要的還是因?yàn)橄热霝橹?,眾人只?dāng)她年紀(jì)輕所以顯得唇紅齒白一派清秀雅致模樣,未曾想過會是假鳳真凰。 剛閉目沉吟了一會,有人“咚咚”敲門。 “林兄,林兄,今日便是殿試,可切莫遲了?!?/br> 慕陽飛快從木桶中抽身,束胸褻衣穿好,隨意披上外袍,便開門對門外人笑道:“齊兄等我一起……書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