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jié)
孟大雷點起一支煙,享受地吐出一個煙圈,他正逐本翻閱著右手邊厚厚的資料,這些是近日來本市還未結(jié)案的意外事故或者說自殺案件的卷宗。 孟大雷不時摘抄幾條認為有用的信息,臉上時而疑惑,時而閃過一絲豁朗,不知不覺,手里的煙燒成了長長一截煙灰。 孟大雷畫出筆記上最重要的三條: 一、唐澤森,死因:墜樓造成內(nèi)臟破裂而死。 二、夏文彬,死因:干性溺死。 最重要的是第三條,出現(xiàn)了另一個陌生的名字:于滔。死因:臥軌身亡。引起孟大雷注意的并不是死因,而是附在死因調(diào)查后的一句話:發(fā)現(xiàn)死者殘肢時,死者的左手正被皮帶死死扣在軌道上。 一個決心自殺的人,為何還要把手綁起來呢?是怕自己臨陣退縮嗎? 孟大雷耐著性子看完了這個案件的卷宗后,伏肘深思起來。從日期上來看,第三起案件的事發(fā)時間是最早的,連續(xù)三起離奇死亡若真是謀殺的話,那這位連環(huán)殺手的第一次犯罪手法最不成熟,應(yīng)該會遺留下蛛絲馬跡。 案卷上,第三起案件的目擊者證詞以及監(jiān)控錄像都表明臥軌是死者于滔的自殺行為,他獨自穿過站臺邊候車的旅客們,在眾目睽睽之下,雙手撐著站臺邊緣,蹲身跳入一人多深的地鐵隧道中。 這時,距離地鐵駛?cè)胝九_還有約三十秒。 一時間,地鐵站內(nèi)群情激動,呼救聲、勸誡聲、奔跑聲、哭聲響成一片。 就在這三十秒的時間內(nèi),死者于滔對混亂充耳不聞,他從容地解下皮帶,將左手和軌道扣在了一起,橫臥在了軌道上。 接到緊急通知但來不及剎車的地鐵,以四十五公里的時速駛?cè)氲罔F站,瞬間于滔的身體像被裝滿了血rou的口袋,塵土飛揚似的噴濺著鮮血、內(nèi)臟和皮rou,圍觀的人驚呼著往后退去,地鐵一半車身碾過他的身體后才剎住。 地鐵緊急情況處理小組立即出動,在十分鐘內(nèi)清理了現(xiàn)場,恢復(fù)地鐵正常運營。運送死者于滔的遺體時,緊急小組差不多是用掃帚將殘骸掃進黑膠袋,運出地鐵站臺的。 死者基本是瞬間心臟停止跳動,頭部、雙腿、軀體被軋得粉碎,分散在整個地鐵車站的軌道范圍內(nèi),其他部分則成為rou片和骨片飛散得到處都是。 唯一完好的肢體,就是那只被綁在軌道之外的左手。 孟大雷腦海中想象出這般景象:在血污橫流的隧道中,白森森的指骨上,一枚白金戒指在白熾燈下燦燦生輝。他如此異樣的死狀,又和唐澤森、夏文彬的死有什么關(guān)系? 從數(shù)據(jù)上再也榨不出什么了,孟大雷抄了死者的聯(lián)系方式,打算明天進一步調(diào)查。有人說,干刑警的和踢球的,都是靠兩條腿吃飯的??擅洗罄子X得,這兩個職業(yè)更重要的是具備頭腦。 把本案作為人生最后一案來辦的老孟,迫不及待地布置起明天的行程來。 他突然惦記起凌薇的安危來,已經(jīng)有一天沒有聯(lián)絡(luò)上她了。然而此時已過了午夜十二點,正猶豫著要不要打個電話,手機如有感應(yīng)般地響了起來,是凌薇打來的。不知是不是上天刻意作弄,孟大雷正如獲至寶般接起電話時,一陣心絞痛使得他整個人弓成了一只蝦米。 孟大雷嘴唇的傷處再次被咬出了血,舌頭僵直地頂著上頜,常人難以忍受的劇痛被孟大雷死死地壓制在了體內(nèi),他倔強得就像個不服輸?shù)暮⒆印?/br> 他沒有接電話,只是聆聽著手機的來電音樂,倒在地板上的孟大雷看了眼來電人的名字,揪住胸口等待絞痛感慢慢過去,露出了一個心滿意足的微笑。 唯有熱戀中的人,才會毫無顧忌地沉浸在自我的幸福世界中。 交織的世界 華榕迷迷糊糊地睜開眼,脹痛的太陽xue突突地跳動著,她發(fā)現(xiàn)自己被捆綁在一張靠背的椅子上,腳下是熟悉的地板,她依稀記得自己剛從警局處理了女兒死亡的事宜后,在回家開門的時候遭到了襲擊,有人從身后用氣味濃烈的毛巾捂住了她的臉,在她的家里綁架了她。 “你終于醒了。”一雙深邃的眼睛正注視著她。 “你是誰?快放了我,否則……否則……”華榕甩動著棕黃色的長發(fā),她聞到自己身上有股濃烈的汽油味。剛想大聲喊救命,卻瞥見了那個綁架她的男人手里的刀,她漸漸放低了聲音。 男人一襲瀟灑的黑色風(fēng)衣,背光向她踱來,鴉雀無聲的房間更襯托出他那份可怕的平靜。 在華榕面前的飯桌上,擺著剛死女兒的照片,男人用一根手指反復(fù)摩挲照片相框的邊框,臉上不時閃過一絲痛苦的抽搐,華榕看見的是一顆深不見底的心。 汽油味如同死亡在威脅,華榕哭喪著臉央求道:“你到底想干什么?要錢的話,我的首飾你都拿去吧!” 男人輕蔑地笑了笑,問她道:“你知錯嗎?” 華榕茫然地搖搖頭,用一種看精神病人的眼神看著男人。 “對于你女兒的死,你就不感到慚愧嗎?當你讓她來到這個世界,賦予她生命的時候,就沒有考慮過她應(yīng)該有個怎樣的將來嗎?”男人用勁捏著拳頭,伸出一根手指憤怒地對著華榕,“正因為有了你這樣的母親,世界上才會有像你女兒一樣不幸的孩子?!?/br> “死的是我女兒,你有什么資格跟我說這些話?”華榕被激怒了。 男人毫不在意華榕身上的汽油,猛然把雙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他俯下身子,挺拔的鼻梁就快碰到華榕的臉了,似乎想從華榕的瞳孔中挖掘些什么。 “一個和同性搞婚外情的人,有什么資格做母親呢?你只是為了隱藏自己的丑陋,才結(jié)婚生子,在你自私的欲望面前,家庭和承諾全都可以拋在腦后。你背叛了你的家庭,干出這樣的不倫之事必會有報應(yīng)。你真以為你女兒是失足嗎?當她看見你在樓道里的丑態(tài),又如何能接受一個會讓全班同學(xué)譏笑的母親呢?你嘗過被所有朋友視為異類、被拋棄冷落的滋味嗎?你永遠不會知道,就像你永遠不可能知道你女兒哪兒來的那么大勇氣,情愿直面死亡,也不愿再活在骯臟的母親身邊,即使你們是血親的母女?!?/br> 華榕慢慢垂下了頭,這么多年以來,她從未反思過自己的過錯,而眼前這個男人卻令她心懷愧疚。 男人換了只手拿刀,做出致命的姿勢。華榕絕望地閉上了眼,她知道難逃此劫。 不料,男人為她割開了身上的捆索,在華榕還沒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從房間里消失了。 “既然天下容不得你的女兒,那也應(yīng)該容不得你。” 這是華榕臨死之前,聽到男人對她說的最后一句話。 一直背負著沉重心理包袱的華榕,心中一片釋然。她凝視相框中的照片:她和女兒在公園小船上,歡暢地踏著船槳,那是一去不復(fù)返的天倫時光。只是華榕從沒覺得這有多重要,唯有死亡才讓記憶顯得彌足珍貴。 淚流滿面的華榕拿起相框旁男人留下的打火機,舉向女兒墜樓的那扇窗戶,說道: “孩子,等著mama!” 一身腥臭味和汽油味的黑邁著大步走出龍東大樓,他一反常態(tài)地暴怒。在一雙又一雙死者眼睛中看見人性最丑惡的百態(tài)時,都能夠無動于衷處之泰然的黑,對于華榕的自私卻怒不可遏,一個孩子的扭曲性格,起因往往在他的父母身上,譬如黑。 小時候的黑,總和身邊的同學(xué)相處不好,天賦異稟的他常常受人嘲笑,而他的性格也逐漸孤僻,久而久之,一個人發(fā)呆成了他童年的常態(tài)。獨自一人的時候他總愛和死去的東西在一起,枯萎的樹、馬路上被軋死的狗,在這些亡物的身上他尋找樂趣。 “你的兒子是個怪胎?!?/br> “你的兒子是不是精神有問題?他怎么喜歡和死掉的動物在一起,還用手去碰它們?真惡心死了,你也不好好管管自己的兒子?!?/br> 當黑的母親聽聞坊間的傳言時,沒有成為兒子堅定的后盾,毒打、責罵、禁足令成了母子之間最常見的溝通方式,在意別人的說三道四遠勝于兒子的話語權(quán),這只是父母顧及臉面的自私行為,卻要孩子來為他們背負可笑而又沉重的家庭榮譽。 沒有心平氣和的交談,只有居高臨下命令式的口吻和變本加厲的責打。 黑相信,他死后自己眼睛能看到的黑暗景象里,一定有他母親舉起木棍罵罵咧咧的樣子。 漸行漸遠的龍東大樓發(fā)出一聲巨響,十五樓的一扇窗戶噴出藍色的火舌,那扇小女孩兒縱身躍出的窗戶碎玻璃傾瀉而下,相信房間里的人必死無疑。 黑沒有回頭,他的眼角已是模糊一片。 “mama,你知錯了嗎?”黑仰天問道。 讓“黑”說完他的最后一句臺詞,寧夜的書已經(jīng)寫到了最后一章,他心中有點兒依依不舍,與他相伴多年的小說主角“黑”,在寧夜的生活中就像一位與他心有靈犀的摯友,寧夜的不滿、苦悶、煩惱,都可以在“黑”的身上得到宣泄和釋放,創(chuàng)作一本小說對寧夜來說,更像是與自己內(nèi)心的一次冗長的對話。讓“黑”徹徹底底消失在寧夜的生活和小說中,是寧夜對自己的一次改造。 妻子依然渺無音訊,女兒寧小櫻的傷情同樣不樂觀,對“黑”的死若有所失,種種情緒或多或少影響著寧夜寫作時的情緒。寧夜跌入前所未有的創(chuàng)作低谷,有時他自己都會不記得撰寫出來的情節(jié),一邊寫一邊翻看著之前的文稿,好像他是專門在為這本有開頭的小說寫結(jié)局,奇特的感覺讓寧夜既是作者又像是讀者。 “黑”是一個十分有靈性的角色,如何設(shè)計他死亡的橋段,寧夜冥思苦想了無數(shù)次,他覺得“黑”這樣的人,在他靈敏的頭腦保持清醒的時候,絕不可能會死在一個泛泛之輩的手上。 所以,當“黑”陰暗的童年記憶被喚醒,他的怒火被點燃,入微觀察的雙眼被蒙蔽,才失去冷靜置華榕于死地,而整個案件的細節(jié)卻被大大地忽視了。 “黑”知道死者馬玲是被人強行淹死在魚缸里的,兇手將馬玲壓入魚缸后,將房間里的床墊罩在了上面,床墊是房子里唯一可以罩住魚缸的東西,“黑”摸床墊的下部正是查看那下面有沒有濕。 可有一個問題,就憑華榕一個女人的力氣,不可能將體重超過四十公斤的馬玲舉起并放進一米多高的魚缸之中。命案要成立,華榕必定需要一個幫兇。 這人會是誰呢? 換位思考,死者馬玲與華榕是同性戀的關(guān)系,她做變性手術(shù)的目的或許是為了某個男人,一個性取向正常的男人。在本起案件的人員結(jié)構(gòu)中,唯一沒有出現(xiàn)卻又脫不開干系的人,便是華榕的丈夫劉森澤。 鏟除一個不惜變性來sao擾自己甚至破壞他家庭的狂熱愛戀者,已有察覺的劉森澤和殺心已起的妻子華榕一拍即合。 連“黑”都看不穿這深不可測的人心,他忽略了劉森澤這個狠角色。 須知宇宙間最黑暗的事物不是黑洞,而是丑陋的靈魂。 “我必須死嗎?” 寧夜猛然抬頭,書房角落的黑暗中,一個空洞的聲音傳來。 “你是誰?你是怎么進來的?”寧夜質(zhì)問道。 黑暗中的男人移動著身子,臺燈的光圈映出了他的樣子,短短的頭發(fā),一身融于暗夜中的黑色行頭,使他本就瘦高的身形更顯修長。來者的臉部蒙著一層耀眼的光暈,寧夜努力想看清他的長相,但卻只看見來者漆黑一片的瞳孔。 “是你?”寧夜用力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發(fā)生的事情。 來者正是寧夜小說里的主角“黑”,他竟出現(xiàn)在寧夜的家里。 “我必須死嗎?”“黑”用他空靈的聲音,再一次問道。 寧夜腦海一片空白,他一時不知該如何應(yīng)對這般奇妙的場合?!昂凇保谷粫恰昂凇?,他是來找我的嗎? 不止這么簡單! 寧夜放下筆,他感受到來自“黑”的騰騰殺氣,和自己描寫他發(fā)怒時的神態(tài)完全一樣。 “黑”可能已經(jīng)知道,在寧夜下一頁文稿中,他將成為一具死尸,長長的系列小說將迎來結(jié)局。 “你是來殺我的嗎?”寧夜反問道。他突然想起一件事,那些離奇的意外死亡,會不會是“黑”的所作所為?既然他能夠從小說中來到書房里,那么也能夠出現(xiàn)在每一個死者的被殺現(xiàn)場了。 “我不會殺你。”“黑”舒緩了情緒,說,“我已經(jīng)犯了殺人罪,死去是罪有應(yīng)得,只是我心有不甘,像你這樣一位創(chuàng)造了我的作者,又怎會不了解我的苦難!對死亡有著深深敬畏和恐懼的我,在你的筆下也逃不開宿命的安排。但我懇請你給我一次贖罪的機會。” “贖罪的機會?” “讓我和你有一次公平的競賽,我希望在之后的小說中,我能夠有支配自己意志的能力,如果我能夠避開你構(gòu)思的每一次死亡的話,我希望你能夠讓我永遠活在你的小說中?!?/br> “我為什么要給你這樣一次機會?這樣會毀了我的小說,毀了我的前程,毀了我的家庭,最重要的是我女兒小櫻的命,還依靠這本小說呢!我沒必要和你玩這個游戲,你只是我頭腦中分裂出來的一個細胞罷了,完全不存在這個世界上。我要完結(jié)我的小說,我要結(jié)束痛苦的寫作生涯。” 說完,寧夜對“黑”不加理睬,重新握起筆繼續(xù)寫他的小說,馬上就要寫到“黑”慘死的地方了。 “黑”敏捷地奪過桌子上的文稿,一沓稿紙連同“黑”的右手都被寧夜手中的筆劃開了一道口子。 “如果你不肯答應(yīng)我的條件,我就自己改寫自己的命運?!薄昂凇甭笸酥碜記]入了角落的黑暗之中。 寧夜伸手去抓“黑”,但什么都沒碰著,他大叫著:“我才是作者,你無法改變這一切,因為它們?nèi)谖疫@里?!睂幰怪钢约旱哪X袋,怒視著黑暗中的黑影。 他無畏地逼近角落,才發(fā)現(xiàn)那個黑影其實是自己的影子。 “黑”拿走文稿究竟想做什么?他真的能改變自己的命運嗎?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沒有人可以改變我寫的推理小說?!睂幰惯t疑了一下,補了一句,“如果‘黑’真的逃脫了死亡,那么這部小說將變成一部被篡改的小說。絕不可能——” 寧夜大喊大叫著從夢中驚醒,他昨晚在寫字臺上睡了過去。 第一反應(yīng)就是找他的文稿,幸好稿件都壓在他的身下,一頁未失。不知是不是巧合,稿紙上被筆畫出了一道黑黑的印記,寧夜心想:這可能是昨晚忘記將筆套蓋上,在睡覺時不小心弄臟了紙。 他定了定神,發(fā)現(xiàn)已是下午四點。寫字臺上的咖啡杯已經(jīng)見了底,于是他起身又去廚房沖了杯咖啡。 寧夜重新抖擻精神,揉了一把疲憊的臉,再一次坐回文稿前,就要寫到將死的“黑”了,寧夜隱隱有些不忍,但與失去親人的痛苦比起來,這點痛寧夜還是愿意犧牲的。 不管“黑”想怎樣改變小說的結(jié)局,寧夜只是想把這個結(jié)局寫好,這才是他留給“黑”最好的紀念。 “啪!” 房間的燈被打開,碩大的落地玻璃窗上,映出一個男人的黑影,他肩膀上挎著細長的背包。 男人合上房門,直直走到窗邊,站在三十二層凝視著腳下,燈火輝煌的城市,閃著前燈的汽車如一條條發(fā)光的龍,活力四射的探照燈將整片暗夜照成五彩斑斕。 男人嘴角輕輕上揚,露出輕蔑的笑容,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如他所見般渺小。他稍稍后仰了一下脖子,咫尺之間的玻璃上,反射出他那張毫無表情卻充滿殺意的臉。 他利索地拉上了窗簾,放下背包,將所有的零件都擺在了桌子上,他十指飛動,快速拼裝起了一把烏黑锃亮的來復(fù)槍,那黑洞洞的槍口正對著他走進來的那扇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