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jié)
韓雨程是我和楊成森初中時的同班同學,他們倆曾經(jīng)有過一段美好的戀情,終因父母的介入,韓雨程嫁作他人妻子,她的先生是一家知名企業(yè)的管理高層,我在報紙上見過他的名字——蘇暢,他被譽為最年輕的第一副總裁。在他們的婚禮上沒有看見楊成森,以為他倆這輩子都不會再見面了。 直到楊成森臨死前,我才知道他倆有了聯(lián)系。 “會在這里看到你,真是太巧了。”韓雨程回房間換了套舒適的便服,步履輕松地朝我走來,方才樹林里的陰郁,被遇見久違老友的興奮所取代。 曾經(jīng)公認的班花,步入中年后依然風姿綽約,有著讓人動心的美麗外貌。她在我對面的座位優(yōu)雅地坐下來,要了一杯烏龍茶。 “這是我先生生前最愛喝的茶?!表n雨程垂下了長長的睫毛。 “我聽說了你先生的事情,特意為你先生來這里?!蔽覜]有告訴她,是受了楊成森之托。 “我也聽說你已經(jīng)是個有名的偵探了,怎么看也不像??!” “是不是我換個福爾摩斯那樣的帽子,再叼個煙斗,才像偵探?” “你也可以留撮波洛那樣神氣的小胡子呀!” 我倆同時笑了起來,原本不知如何啟齒的我,尋找著提問的時機。 “剛才樹林里和你在一起的男人,是你的朋友嗎?” 韓雨程搖搖頭:“今天之前我也不認識他,他是那個女人的丈夫?!闭f完,韓雨程羞愧地低下了頭。 那個女人,我已然明白她指的是誰。 旅館老板娘打斷了我們的對話,她端來了茶水,她的樣子變老了許多,身體依然健朗。老板娘好像已經(jīng)忘了我是誰,也許是她已經(jīng)習慣了遺忘,人們選擇來到情人林,就是選擇了被遺忘。 “烏龍茶!謝謝!”與韓雨程同行的那位男子不知從哪里冒出來,對老板娘說道。他拉過一把椅子,坐到了我和韓雨程中間。 遠處的樹林無緣無故起了霧,像仙境一般,美得那樣不真實。 韓雨程啜了口烏龍茶,似乎不習慣烏龍茶略微發(fā)苦的口感,她咬牙咽了下去,話匣子也隨之打開。 坐在我身旁的這位男子名叫姚遠,實在不知該如何介紹他的身份。簡單地說,他和韓雨程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同時失去了自己的伴侶。 一個月前,韓雨程的丈夫和姚遠的妻子,雙雙在情人林里殉情自殺了。 婚外情,這三個字對韓雨程和姚遠來說,都是陌生的字眼?;楹蟮乃麄兌歼^上了所期望的生活,尤其是韓雨程。丈夫帶給她的幸福,將楊成森留下的傷痕打磨得平整光滑,像一支療效顯著的特效藥,將記憶的傷口完全治愈,不見一絲瘡疤。雖是被迫的選擇,韓雨程卻從來沒有后悔嫁給丈夫。當警察通知他倆來情人林認尸的時候,看見吊在一棵樹上的兩具尸體手牽著手,好像一對生死與共的結(jié)發(fā)夫妻。 他們的遺物都放在了長樂客棧425房間內(nèi),他們隨身帶著不少貴重的財物,像是要私奔的樣子。韓雨程從警察的調(diào)查中得知,自己的丈夫有外遇已經(jīng)四個月了,每個星期丈夫都會固定地從工作日抽出半天時間,同姚遠的妻子幽會。他們互贈禮物,蘇暢信用卡的賬號里金額在這四個月里猛增,他們經(jīng)?;ネ娫挘H密無間。親朋好友沒有人知道他們是如何認識彼此的,除了住在同一個城市,生活圈毫無交集,連警察都沒有辦法查出他們兩人是如何結(jié)識的,所以對于他們兩個人的自殺,作為了兩個獨立的自殺案分開處理。 看著他們一長串的開房記錄,韓雨程感覺整個世界在心中崩塌,這種世界末日的感覺已經(jīng)是第二次了,第一次是和楊成森分手的那一刻。 韓雨程從停尸間領(lǐng)回尸體的時候,在另一個人的臉上看到了相同的表情,和自己一樣崩潰的表情。她不知面對姚遠時是應該表現(xiàn)出同病相憐,還是遷怒于他,索性選擇回避。他們各自為不忠的伴侶收尸,被解剖過的尸體看起來如此陌生,和情敵的伴侶一樣陌生。 一個星期之前,韓雨程和姚遠收到了來自長樂客棧的預訂確認電話,他們的伴侶在自殺當天竟然預付了一個月后的425房間的房費。相約殉情的兩個人,又為什么要預訂死后的房間呢? 本就對殉情一事始終持懷疑態(tài)度的兩個人,找到了證明自己是對的方法,義無反顧地來到情人林。 在丈夫蘇暢自殺的那棵樹下,韓雨程再次見到了姚遠,一個眼角剔透、面容堅毅的男人。和上次見面時不同,韓雨程從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期盼的目光,那正是自己所需要的希望。 這一次,她主動開口打起了招呼。 而姚遠開口的第一句話,就顛覆了韓雨程內(nèi)心所有的猜忌。 “我看了發(fā)現(xiàn)尸體時候的照片,我妻子和你丈夫脖子上的繩結(jié)叫作‘柴結(jié)’,打這種結(jié)的人,通常用來拖拉木材之類的物品,生活在城市里的人不太會學這種打結(jié)方法。我妻子根本不會打這種結(jié),你丈夫那樣的高級打工者,也不太會吧?” 韓雨程了解自己的丈夫,自小就是被家長放在溫室里養(yǎng)大的,足不出戶,即便旅游出差,也是專車接送,從不參加任何野外求生活動,不要說柴結(jié),就連縫補衣服的針線結(jié),他都不會打。 “我們倆正研究著繩結(jié),我突然覺得自己不該去懷疑丈夫,一時沒控制住就哭了起來。之后聽見有人朝我們走來,就看見了你?!表n雨程頓了一秒,神情嚴肅地問我,“你來情人林真的是為了我的事情嗎?” “是??!”我自己都覺得底氣不足,以免被她發(fā)現(xiàn)我來此的真正意圖,我搔搔前額的發(fā)際,用手臂擋住她窺探的眼神。 “在我看見你的時候,為什么你手里拿著繩子?” 方才被麻繩磨破的手掌皮膚,仿佛向全身蔓延開來,我轉(zhuǎn)過頭看著窗外的霧氣,不知如何回答一個連自己都不知道答案的問題。 “是不是因為竺曉凌?在樹林里我聽到你喊了這個名字。” 像深藏污穢的池水下的塞子被拔開,我再度陷入渾濁的旋渦,慢慢卷進記憶的最深處。 chapter 3 遇見竺曉凌的時候,天氣比現(xiàn)在要冷一些,情人林里光禿禿的枝干像老人的手,求助般伸向天空。 第一次看見竺曉凌,她裹著厚厚的外套,塞著耳機,圍巾擋住了大半張臉,坐在長樂客棧門口的木長凳上,眼神憂郁,對我友善的招呼聲置若罔聞。 “你是左庶吧!”一位年輕人站在長樂客棧的服務臺后面喊道。 “你是阿布。”預訂房間的時候通過電話,所以我記得他的聲音。 阿布替我辦了入住登記,領(lǐng)我到了自己的房間。我的房間位于客棧的背面,正對著一片庭院。庭院里有一條石板鋪砌的小路,蜿蜒向另一片樹林。 “那是什么?”我推開窗戶,看見小路旁有一個被鎖起來的大箱子。 “沒什么,就是一口枯井罷了。怕有住客往井里亂扔垃圾,所以我媽把井鎖了起來?!?/br> 我這才明白,阿布是長樂客棧老板娘的獨子。 在阿布六歲那年,他的父親就拋下妻子,跟一個外鄉(xiāng)的女人跑去了大城市。走的時候留下了一筆錢,阿布的母親就用這筆錢開了這家旅館,她希望自己的兒子不要為了父親離開的事情不快樂,所以給旅館起名叫作“長樂客棧”。 但是來這里的每個人,都快樂不起來,久而久之,阿布也像他的客人一樣不茍言笑。二十歲的他,已經(jīng)懂得了如何在那些住客面前偽裝自己。 這一切都因為竺曉凌的到來,而變得不一樣了。 竺曉凌發(fā)呆時的背景里,總能看到阿布的身影。旅館提供的免費早餐,竺曉凌那份總是盛得很滿,但她只吃一點點,然后又在木凳上愣愣坐上一整天。她總戴著耳機,不和任何人講話,像尊美麗的石像,在寒風中歷練意志。 一個與我年紀相仿的女孩兒,怎會有如此絕望的表情呢? 我拋下對人生的迷茫,開始著迷于竺曉凌沉默背后的真相。 季節(jié)的緣故,當?shù)匾策M入了旅游的淡季,旅館的生意清淡了不少,客人也僅剩下我和竺曉凌兩個人,我和阿布的關(guān)系也熟絡起來。晚飯后竺曉凌早早地回了房間;阿布的母親不知疲倦地收拾著旅館的每個角落;我和阿布在夕陽的余暉下,漫步于庭院的石板小路間。 “她是聾啞人嗎?”阿布對這位客人的興趣,絲毫不亞于我。 “聾子為什么要戴耳機聽音樂呢?”我分析道。 “也可能是助聽器吧!” “不可能?!迸c竺曉凌擦肩而過時,我聽見耳機里傳來微弱的音樂聲。 “那你說,她為什么這副樣子呢?”阿布踢飛一顆腳邊的石子,石子如子彈一樣撞在石板路上,彈出老遠。 “哎喲!這他媽誰踢的!”一個肥碩無比的人影,從石板小路盡頭的樹林里隱現(xiàn)出來。 “誰啊!”阿布扯開嗓子吼道,嚇了我一跳。 “我是來投宿的?!蹦侨藵u漸走近,才看清是個西裝革履的胖子,他齜牙咧嘴地搓揉著小腿的脛骨,嘴里不干不凈地罵著。 “你有預訂過嗎?” “預訂什么?”胖子從西裝內(nèi)側(cè)口袋掏出鼓鼓囊囊的皮夾,說道,“我給你雙倍的房錢,給我一間最好的房間?!?/br> 阿布輕蔑地瞥了眼他的皮夾,冷冷地問道:“你是第一次來這里吧?” “是?。≡趺戳??”胖子顯然不懂長樂客棧的規(guī)矩。 “這片地方只有我們一家旅館,但我們從來不接待沒有預約過的客人?!?/br> “規(guī)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嘛!”胖子見苗頭不對,圓滑地賠上笑臉,“來,兩位小兄弟,抽根煙?!?/br> “沒看到禁煙標志嗎?”阿布指指樹干上的圓牌。 “那不抽了,不抽了!”胖子連忙收起煙盒,一張照片從他的口袋里飄落,我和阿布不約而同地認出了照片上的人。 竺曉凌。 阿布一個箭步,搶先拾起了照片:“你怎么會有這張照片?” “她是我公司簽的歌手?!?/br> 我仔細端詳起照片上的竺曉凌來,她戴著夸張的帽子,化了妝的臉光鮮靚麗,表情深邃地手握麥克風,背景是一排耀眼的聚光燈,光暈之外便是一片黑暗,和此時的樹林一樣。 阿布用肘子捅捅我,意思是我信不信這個胖子講的話。 “你們認識她?”胖子走近一步,“我正找她呢,你們要是知道她在哪兒,我們公司一定會感謝兩位小兄弟的?!?/br> “不認識。”阿布把照片丟還給他,拽著我往回走去。無論胖子如何懇求,阿布都面無表情地插上了門閂。 我已經(jīng)不記得那天是什么時候睡下的,但我記得那晚寒風刺骨,窗上的玻璃被拍得啪啪作響,如果有人在外頭過夜,說不定會被凍死。 也許是上天故意要賦予情人林傳奇色彩,第二天下午,突然來了十多個警察,他們說是接到了報案信,匿名信中說長樂客棧里有人被殺了。 警察把長樂客棧找遍了,除了我們四個人,連尸體的影子都沒看見。 在警察對竺曉凌身份查實的時候,我才知道昨晚的胖子沒有撒謊,她確實是一個選秀節(jié)目的歌手。二十年前這種節(jié)目叫作歌唱比賽,要求要比現(xiàn)在的選秀嚴苛數(shù)倍。參加的歌手也會歷經(jīng)生理極限的考驗,在訓練和準備的過程中,竺曉凌因為過度使用嗓子,把自己給唱啞了。已將生命投入唱歌中去的竺曉凌受不了打擊,一個人跑來情人林。來找竺曉凌的胖子,就是那個節(jié)目的負責人陳強。從我之后的調(diào)查中得知,陳強在歌唱比賽期間,私自為竺曉凌安排了商業(yè)演出,中飽私囊。頻繁的演出活動,才是弄壞竺曉凌嗓子的罪魁禍首。陳強生怕竺曉凌把這件事公之于眾,才會只身一人到情人林來找她。 但就在我和阿布見到陳強的那晚之后,他也失蹤了。 他沒有回到工作單位,搜查的警察也沒有在樹林里找到他的尸體,只有一點可以肯定,他身上帶了很多的錢,是用來收買竺曉凌的。 當天下午,一個警察送來了另一封匿名信,信里寫明了尸體所藏的地點。 通過信里的提示,警察很快發(fā)現(xiàn)有人破壞了后庭枯井的鎖,尸體可能被扔在了井里。 奇怪的是,警察在井里只找到了那張竺曉凌的照片,那本是陳強的東西。除此之外,什么都沒有發(fā)現(xiàn)。 匿名信被懷疑成了惡作劇,如果信是從情人林邊緣所設(shè)的信箱寄出,抵達警察局至少也要兩天的時間。兩天前,陳強還沒有動身來到情人林,又怎能預知他的尸體會在枯井里呢? 更困惑的事情是,長樂客棧里能寄出這封信的人,只有我、阿布、阿布的母親以及竺曉凌。 警察把我們的嫌疑一一排除,趕在天黑之前,返回了縣城。 在晚飯的桌上,阿布終于按捺不住,問我道:“左庶,你說昨晚那個胖子去哪兒了?會不會凍死在樹林里呀?” “就算是這樣,那張照片怎么會跑到井里去呢?” “我也不知道?!卑⒉紦蠐项^。 “真的不知道嗎?”我加重了語氣。 “你是在懷疑我?”阿布有點兒不開心,狠狠扒了口飯。 “因為你騙了我?!?/br> “什么?” “庭院的那口井……”我話還沒說完,竺曉凌走了進來,用一根手指指指我,獨自回到自己的房間,好像是有什么話想單獨對我說。 我丟下醋意大濃的阿布,起身跟在竺曉凌的后面。 付一樣的房費,竺曉凌的房間卻比我的大上一倍,阿布對她好過所有的客人,這種好通常伴隨著愛慕之心。 “請坐?!斌脮粤钃崞揭粔K皺皺的床單,開口對我說。 “原來你可以說話?”我驚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