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jié)
引子三 “小岳!小岳!寶貝,你聽見了嗎?”婦人哭叫著,因為努力壓低著聲音,聽上去更像哮喘病人發(fā)作時的痛苦呼吸。 “叫有什么用!”焦曙抹了一把額頭的汗,開始撕身上的襯衫,“還有心跳,還有呼吸,不會有大問題的。趕快給他包扎一下!”他也壓低著聲音,雖然是寬心的話,話音卻微微顫抖。 躺在地上的是焦曙和佟昱琳的十六歲兒子焦俊岳。焦曙沒說錯,兒子還有氣,一口氣。他連咬帶撕,扯下一片襯衫,然后開始在兒子的頭臉摸索——閣樓里沒有電,一場大風雪,不但是閣樓,整個別墅里都斷了電。焦曙摸到了一片血rou模糊,是臉?是脖頸?是肩膀?兒子的傷,比他想象得還重。 “小姑和大毛……不知道他們怎么樣了。”焦曙開始徒勞地在黑暗中給兒子包扎,但他能感覺,血立刻就浸濕了襯衫布。他的提問,不過是讓老婆分一下心神,不要繼續(xù)哭哭啼啼,不要把殺手招來。 佟昱琳說:“剛才上樓的時候好像聽到門響,他們大概逃出屋子了?!?/br> “胡鬧,”焦曙嘆道,“這么大的風雪,這么冷的天,逃出去,還不是死路一條!” “我們……我們這里……難道就安全嗎?”老婆的眼光,一定正望向閣樓的小門。 “這門已經(jīng)鎖嚴實了?!苯故镏荒茳c到為止。 “鎖嚴實了,他們就進不來了嗎?”佟昱琳在關鍵的時候,好像永遠是個悲觀主義者。 焦曙將聲音壓得更低,也更嚴厲,“所以,我們就不要再廢話了!不要把他們引過來!也許,如果我們運氣好,他們出去追上小姑和大毛以后,就走了,我們等到天亮,什么都好辦?!?/br> 樓外是一陣陣狼嚎般的風吼。佟昱琳覺得自己聽見外面?zhèn)鱽韼茁晳K叫,是小姑和大毛遇難了嗎?小姑和大毛的悲慘就是我們的好運嗎?是慘叫,還是凄厲風聲?等到天亮,什么都好辦嗎? 佟昱琳住嘴后,閣樓里是無限的死寂。 兒子的生命,在一秒秒逝去。 夫妻二人的生命,在一秒秒煎熬。 許久后,閣樓內(nèi)外仍是一片寂靜,仿佛被襲擊的恐怖已經(jīng)遠離了這雪林里的木屋別墅。焦曙和佟昱琳此刻的心里,是同一個想法:也許,我們真的走運,危險已經(jīng)過去。 而就在這時,輕微的腳步聲響起。一步一步,一階一階,走上閣樓。 佟昱琳捂住了嘴,欲呼無聲。 數(shù)秒鐘后,閣樓里傳來了一陣陣慘呼。掙扎聲,軀體倒地聲。 最終,木屋又歸于寧靜,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第一部分 困情雪 我叫那蘭。我和幾個同伴來滑雪,住在一套木屋別墅里。他們一個個消失了。只剩下我。 到了長白山麓,才生平第一次看見了傳說中的鵝毛大雪。江京和老家也下雪,不過雪花頂多只有指甲蓋大??;而東北的雪,干干爽爽,大片大片的純白,悠悠揚揚地飄落,如果不是因為我身心帶傷,如果不是因為我的精神懸在緊張和崩潰的一線之間,我一定會用欣賞的目光望著窗外,享受一種吉祥安寧的感覺。 門被擰開的聲音,驚得我站起身,腰肋間和左膝頓時傳來一陣刺痛,小腿上簡單包扎處理過的那道撕裂的傷口也猙獰起來,像是有條兇猛餓極的小獸,將尖利的牙齒忘我投入地扎進我的血rou中。僅這個念頭,就讓我一陣顫抖。 進來的是那個被稱為“老趙”的民警。老趙叫趙爽,其實一點也不老,看上去應該是我的同齡人,但在這個只有兩位值班警員的小派出所里,顯然是最老資格的。(另一位民警看上去才高中畢業(yè)。)趙爽捧著一只保溫杯,棉帽上沾著的雪正在暖氣中迅速融化。 “沒辦法,郵局和電信的人也說沒辦法。他們那邊的電話線也斷了——其實我們都是一條線,誰也不例外。今年這場暴風雪三十年一遇,到現(xiàn)在還能有電就很不錯了。我剛才打發(fā)小鄭去找鞏醫(yī)生,一會兒就會到了?!壁w爽將保溫杯遞給我。 熱茶!在冰雪中走了將近二十幾個小時的我,重見香熱的一杯茶! 我捧著茶,卻沒有喝。 趙爽不解:“你怎么不喝?看你的嘴唇,凍裂加干裂,一定要補水?!?/br> “還好……我一路上都在吃雪?!蔽也幌敫嬖V他,不喝的根本原因是,我不敢喝。他愣了一下,也沒有揭穿:在雪地長途跋涉,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應該吃雪解渴的,因為冰冷的雪需要人體內(nèi)大量的熱卡來融解,這對踏雪人的體力是嚴重的打擊。 但如果趙爽知道我過去幾天的遭遇,或許會理解,為什么此刻,我對任何人都不信任。 趙爽從辦公桌上拿過一本筆記本,“看來,一時半會兒,我們聯(lián)系不上江京,聯(lián)系不上你說的那個巴隊長。剛才你說,你要報案,具體談談吧?!?/br> 我沉默了不知多久——我的腦子木木的、暈暈的,空腹在雪中穿行的結果,在那套木屋生活的結果——我此刻的反應是前所未有的遲鈍,直到趙爽又問:“你說你叫那蘭……” 我叫那蘭,我和幾個同伴來滑雪,住在一套木屋別墅里。這場暴風雪,把我們困在山上。幾天內(nèi),他們一個個消失了。只剩下我。 1.鬼臉 成露在清晨發(fā)出的那聲尖叫,應該是一系列不幸的序幕。 當然,現(xiàn)在想起來,整個滑雪度假的計劃,就是個天大的錯誤。 連貫的尖叫轉為斷斷續(xù)續(xù)的啜泣,我的心一沉,不顧自己還穿著睡衣,就從自己的房間飛跑到成露和羅立凡的房間。 這時候晨光熹微,房間里亮著燈,成露的手里,是一張照片,照片上是這次同來度假的眾人合影。我也有同樣的照片,是攝影者簡自遠打印給我們的,一人一張。照片上有成露和她的丈夫羅立凡,有簡自遠,有我,還有另外兩個人。 成露的另一只手捂住嘴,努力不讓自己的哭聲更猛烈。我接過她手里的照片,剛沉下的心一陣不情愿地強烈悸動:照片上還是我們幾個人,只不過,中間的成露,原本那張帶著一絲淡淡憂傷但不失嫵媚的微笑面容,被一張鬼臉人頭所替代! 鬼臉,是因為一頭黑發(fā)垂在前面,幾乎完全遮蓋了她的臉,只依稀露出幾絲蒼白的皮膚,依稀露出她的眼,沒有瞳仁的雙眼。 我那只捏著照片的手,微微顫抖。我的頭,隱隱作痛。 我抬眼看站在一邊的羅立凡,輕聲但帶了惡氣地問:“希望這不是你開的玩笑?!?/br> 羅立凡將惡氣奉還,“我還沒有無聊到這個地步?!蓖瑫r我注意到,他的目光,越過我,望向門口。我是心理學專業(yè),但現(xiàn)在聰明的人們,不需要心理學的訓練,也知道眼光的游走,暗示著復雜的心思。 目光的閃爍不定,是否一定代表謊言的存在?我認為這是一種過于絕對的歸納,但至少表明,開誠布公的匱乏。 何況,成露和羅立凡,郎才女貌的夫妻,他們之間的關系,已是一層薄冰,隨時都會破裂,隨時都會融解。 我攏住成露,在她耳邊說:“你不要害怕,不要太在意,估計只是某人的惡作劇,任何人都可能ps出來?!?/br> 是誰?我腦中飛快地將照片上所有的人都濾了一遍。 好像每個人都帶了筆記本電腦來,只要有ps的基本功,在網(wǎng)上下載一張貞子的圖片,應該都可以做出來。簡自遠是我們這群人中的“專職”攝影師,尼康d700的相機,單單鏡頭就裝了一個背包,還專門帶了一只手提打印機。如果說作案“便利”,非他莫屬,只要將成露的臉ps掉,用同樣的相紙打印出來即可。 我問羅立凡:“簡自遠給你的那張合影呢?” 羅立凡冷笑說:“那家伙摳門兒到底,只給了成露一張,說我們夫妻兩個,需要一張就行了?!?/br> “但我發(fā)了一張電子版到你郵箱,可是原版哦,你怎么好意思說我的壞話?”簡自遠的聲音從門外飄來。 簡自遠也穿著睡衣,紐扣和扣眼兒搭錯得很離譜,頭發(fā)亂蓬蓬的。他口臭比較嚴重,偏偏喜歡湊近了和別人說話,尤其對女生。我有意往羅立凡身后站了站,問道:“我想起來了,那天看你顯擺那個手提打印機,新拆封了一打相紙,能不能數(shù)一數(shù),有沒有缺少?” “什么意思?”簡自遠全然摸不著頭腦。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將照片遞給了他。他莫名其妙地問:“怎么啦?”惺忪睡眼雖然戴了眼鏡,但好不容易才對準了焦,看清了成露被ps掉的鬼臉,他“啊喲”叫了一聲,人往后倒退了兩步,就勢跌坐在一張沙發(fā)椅上,嘴張著,喘息不已。 “這是……誰……誰……誰他媽干的缺德事!”良久無言后,簡自遠終于罵出了一聲。 我重復著剛才的請求,“我能不能跟你去看看,你那疊新拆封的相紙,究竟少了幾張?” 簡自遠從沙發(fā)椅上跳起來,“你……是打算扮演女福爾摩斯?你懷疑我?!” 我嘆口氣,努力心平氣和地說:“不是懷疑你,我只是想知道,會不會有人偷用了你的打印機和相紙。因為如果的確是有人偷用了你的打印機和相紙,我們可以一起回憶,我們中的哪一個,有可能在昨天,進入了你的房間,干了這出惡作劇?!?/br> “惡作劇”的人,既要有時間摸進簡自遠的屋里偷用打印機,又要有時間摸進成露的房間里換掉照片。對兩個時間段一起調(diào)查,或許,不難發(fā)掘出這位無聊人士。 但我隱隱覺得,無論是誰的導演,不會如此輕易就被識破。 簡自遠無奈搖頭說:“好吧,好吧,我?guī)闳タ纯?,事先申明一下,咱們的合影一共印了四張,我又打印了三張松林雪景照,自我欣賞,所以一共用掉了七張相紙。那是二十張一疊的相紙,應該還剩下十三張?!?/br> 我跟著簡自遠到了他的房間,一疊空白相紙攤在桌上,我們一起數(shù),一共十三張! “看來,這張惡作劇的照片,不是用你的相紙打印出來的?!蔽覍⒛菑堈掌D過來,普通的白相紙,和簡自遠桌上的那些沒什么區(qū)別,“能不能欣賞一下你那三張松林雪景照?” 簡自遠冷笑點頭,“好,好,好,說到底還是在懷疑我!”他從背包里的一本簡易相冊里抽出三張照片,三張雪景照,我記起來,一張是在雪場外拍的,另兩張是我們這座木屋別墅外的原始森林雪景。 我的頭皮有些發(fā)麻:除了簡自遠外,是誰,有這樣成套的照片打印設備? 我這才注意到,房間里只有我和簡自遠兩個人,我驚問:“你的室友呢?” 簡自遠說:“他最神秘了,天沒亮就消失了?!彼謮旱吐曇簦捌鋵嵾@幾天,他經(jīng)常這樣神秘消失的。我都懷疑他在干什么不可告人的勾當。” 我越來越覺得這次來滑雪度假,是個莫大的錯誤,給簡自遠扔下一句:“收拾收拾走吧?!鞭D身跑出他的房間,又跑向成露的房間,邊跑邊叫:“我們這就走!離開這兒!” 走廊里迎頭撞見臉色陰郁、陰郁得勝過屋外彤云天的羅立凡,“走?走哪兒去?”他一指窗外。 窗外,是漫天大雪。 “再大的雪,也要離開這兒!”我繼續(xù)走向成露的房間,經(jīng)過羅立凡的時候,卻被他一把拉住。 “剛才收音機和電視里都說到,因為突發(fā)暴風雪,下山的路全封上了。雪場停止運營,度假村在山腳下的那些游客都疏散了,山上我們這樣的別墅木屋,就算是被困了,只好自己設法維系幾天?!?/br> 我想說:“開什么玩笑!”但從他的臉色看出、又從窗外滿目雪障看出,他沒有夸張。 “不能坐以待斃?!蔽倚南胫@個很不討“口彩”的想法,嘴上說:“那一定要和總臺打個電話,至少告訴他們,我們這里有七個人,請他們別把我們給忘了?!?/br> “電話……不管用了,我剛才試過,沒線路了!”成露手提著客房內(nèi)配置的無繩電話,茫然地站在房間門口,她的臉上,兀自掛著未干的淚水。她給誰打電話來著?不用問,一定是她父母。一定是在尋找哭訴的對象。山間沒有任何手機信號,電話都是靠有線的。 頭痛。 “那蘭,你怎么了?你沒事兒吧?”成露走上來扶住我。原來,不知不覺中,我竟已經(jīng)用手撐住墻,仿佛隨時會摔倒。 “沒……沒事,就是頭還是有些痛,大概昨晚聽了一宿的狂風嚎叫,沒睡安穩(wěn)?!蔽亦忉屩?,不祥之感越來越重。 這次輪到成露安慰我了:“沒事的,我也想離開這里,但看來是走不了了,現(xiàn)在,電話線也斷了,一定是暴風雪害的……至少,還有電?!?/br> 就在這一刻,頭頂上的燈閃了幾下,滅了。 2.姻斬 成露是我的表姐,大學畢業(yè)后分配在北京。成露有個比她年長十二歲的哥哥,叫成泉。 表哥成泉和他父母,我的大舅和舅媽,是我在江京的唯一“靠山”,唯一的親友團。據(jù)說成泉自幼頑劣異常,過了十歲,非但沒有起色,反而變本加厲,已近中年的大舅和舅媽無奈之下,又“試”了一回,竟然如愿以償,生下了一個嬌滴滴、粉妝玉琢般的小女兒。據(jù)成泉“揭發(fā)”,成露從小乖巧伶俐,被視如珍寶,寵愛無雙;加上先天體弱,更引人憐愛,妹兄兩人所受待遇,是公主和乞丐的差距。 夸張!大舅和舅媽當然矢口否認。 孩子受嬌寵成了習慣,多少會映射到日后的人生軌跡。成露從小長大,一路和風細雨, 直到戀愛的季節(jié),才真正開始讓大舅和舅媽發(fā)愁:正因為成露是按照公主的規(guī)格被養(yǎng)大的,她尋找戀人,也是按照王子的級別來審核。 結果可想而知。 無數(shù)次良緣未促和無數(shù)升眼淚拋灑后,成露已經(jīng)過了二十七歲,徘徊在剩女的危險邊緣。 一向體健少相的大舅和舅媽,愁白了老年頭,對成露能找到佳偶的期盼已經(jīng)接近絕望。幸好這時,羅立凡出現(xiàn)了。 是“幸好”,還是“不幸”,還有待時間的考驗。 如果說成露一直憧憬的是某大x帝國的皇室繼承人,羅立凡充其量只是一位二等諸侯 的干兒子:他家境殷實,但絕算不上富二代,也沒有官宦人家的背景。這樣一位漂在北京的外省人,照理說很難入成露的法眼。但自從我在大二時和他見了一面后,就明白了他讓成露傾心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