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克邁步朝它走去。

    就過馬路這個空當(dāng)，旁邊那家紅色招牌的肯德基大門推開再關(guān)上，一個走出來的被家長牽著手的小朋友又隨手把吃剩的草莓圣代丟了過去。

    “啪”一聲，塑料杯撞擊桶壁，落在垃圾桶旁邊的地磚上。

    龔克眼前起了霧，恍惚看到裝著眼珠、左耳和十根斷指的黑色塑料袋攤在面前。以前不是沒遇過拋尸案例，甚至還有把人生生切成800多片的碎尸案，但那些案子和825有個明顯的不同，825發(fā)現(xiàn)的尸塊只是人身占分量很少的一部分，為什么偏偏是這幾個器官被拋，為什么偏偏是這幾個地方。

    龔克陷入沉思。

    身后突然有響動，是音樂聲，龔克眼睛恢復(fù)清明，他回頭。

    樂聲就在離他們兩米不到的肯德基門口。一個大學(xué)生模樣的小男生正一臉羞澀的那束花獻給和他年紀(jì)相仿的女朋友。

    “今天是我們認(rèn)識100天的日子，100天前我在這里打工時候遇到你，現(xiàn)在我站在這里問你，100個100天，1000個100天，10000個100天后，你還愿意和我在一起嗎！”

    周圍幾個男生朋友類的人幫著起哄，“在一起，在一起……”

    女生很快就被攻下了，一群人鬧哄哄的走了，留下夏圖在一旁花癡，“真浪漫……”

    “那么大束花，浪費?！比~南笙和夏圖走在精神和物質(zhì)兩條大馬路上，交集困難。

    “你都沒看到那男生眼睫毛多長，那女生真有福氣?！?/br>
    “902的睫毛比他長，我曾經(jīng)解剖過一具被老婆和他老婆情夫合謀勒死的尸體，那男的比902的還長?！?/br>
    “902誰？”

    葉南笙手朝龔克一指。

    所以說，并不是所有東西都能隨便搭配在一起的，譬如，睫毛、龔克以及……尸體。

    夏圖擔(dān)憂的看向龔克，雖然她支持女性，但龔克是重案組專門請回來幫忙破案的專家，把人家惹氣了，她要擔(dān)責(zé)任的。

    好在總活在狀況外的不止葉南笙一個，龔克默默出神，嘴里似乎念叨什么。

    夏圖湊近，隱約聽到一個詞——“紀(jì)念”。

    她本想問問龔克，是不是有什么新發(fā)現(xiàn)的。不巧，戴明峰來電。

    原來戴明峰被叫到市局訓(xùn)話直到不久前才出來，沒等他趕去招待所找龔克，戴明峰就接到了同事從榆淮區(qū)打來的電話。

    現(xiàn)在他打給夏圖，就是要問他們的行蹤。

    “我們在十三里斜街這邊，一會兒時間允許，還可能去江北松林公園那邊看看?！?/br>
    “不用去了。”戴明峰像才跑完步似的直喘粗氣，“我就從那邊來的，江北大橋出了大車禍，幾輛大客撞在一起了，人沒了不少，現(xiàn)在消防救護都往那邊趕呢，這路恐怕一時半刻通不了了?！?/br>
    “龔老師……”夏圖捂上話筒，打算把戴明峰的意思轉(zhuǎn)達給龔克，不聊她到反被對方先問了個問題。

    “20年前這里都是些什么店？”

    夏圖一下蒙住了，她愣神的功夫，一個從旁經(jīng)過的人腳一歪撞了她一下。

    “對不起。”那人低低說了聲。

    進刑警大隊前，夏圖在反扒組干過一陣，職業(yè)嗅覺告訴她，那人是個耙子。“站?。≌f你呢！敢跑，警察！”

    今晚的夏圖似乎一直在奔跑。

    沒了夏圖，龔克只得先放下心中的疑問，開始用探究的眼光審視與825有二十年距離的今天。

    從地理位置講，垃圾桶算是處于十三里斜街較為顯眼的地方了，兩邊分別是肯德基和一家女裝店。女裝店掛著個彩燈牌子，上面用花體英文寫了兩個單詞——wonder

    land。女裝店的櫥窗擺著幾個假模特，身上套著早現(xiàn)在一季的深秋服裝。

    “廣州品牌理想國，立意讓每個職場女性成為其夢想國度的女王，每年都會推出不同主打類型的設(shè)計，譬如今年夏季的絲綢層疊透視網(wǎng)格設(shè)計，布料有揉捻感，缺點是容易沾染貓狗等動物的毛發(fā)；她家偏愛深色系服裝，主要客戶群體是白領(lǐng)及中等女性消費群?！闭f話的自然是龔克旁邊的葉南笙。

    感覺到龔克的目光，葉南笙聳聳肩，“去年我解剖的一個女死者就是根據(jù)殘留在她衣服纖維找到的兇手。”

    龔克依舊看她。

    被盯的不自在，葉南笙轉(zhuǎn)過身不去看他，“作為法醫(yī)，掌握這些有時候能免做很多無用功?！?/br>
    終于，脊背上的目光消失了。

    站在肯德基旁邊，面朝街對面，龔克想的是為什么921那晚，這條街的監(jiān)控器偏巧就集體檢修了呢？難道真沒人目擊過兇手嗎？

    可他嘴里說的卻是，“其實你也喜歡?！?/br>
    他用眼睛告訴她，他知道。

    “……902，別以為你能看懂所有人的想法?！比~南笙站在和龔克平齊位置，她昂著頭，盡量讓自己的余光夠到龔克的肩?！案嬖V你，我才不喜歡?！?/br>
    天知道有時候口是心非會成為習(xí)慣，天知道葉南笙再不想被人看穿，可是天也知道，這一切都有些難。

    沉默的氣氛不知覺彌散在兩人間，葉南笙發(fā)現(xiàn)，和這個才第一天見面不到24小時的人相處，很危險。

    她不知該說什么。

    這時，街對面的金品店突然傳來砰砰兩聲響。

    是槍聲。

    葉南笙之前聽過一次槍聲，砰的像天炸開一樣。接著，視線里出現(xiàn)三個臉帶毛巾的人，他們形色匆匆，很快鉆進了路旁一輛車。

    車子很快啟動，嗡嗡兩聲便竄出去了幾米。

    葉南笙在想報警，可手機還沒拿出來，她的手腕就被人握住了。

    葉南笙第一次見龔克興奮的樣子，嘴巴微張著，下唇不自主的抖，和正常人完全不同的興奮表現(xiàn)，可葉南笙就是覺得他是在興奮。

    那樣子并不好看，有點像帕金森病人。

    “會開車嗎？”

    “會……會，怎么了？”葉南笙不喜歡和活人發(fā)生肢體接觸，所以此刻，她手腕上的東西對她來講就像塊烙鐵，燙得人心疼。

    “我們要去追那群搶匪?！饼徔死较膱D的現(xiàn)代車旁，“你開車?！?/br>
    “我開車？為什么不是你？”

    “因為開車前，我要幫你把車門打開?！闭f著，龔克頭歪了下，左手肘彎曲成一個奇怪的弧度，像個銳角環(huán)。葉南笙很快懂得了他的意思，她想阻止，本來嗎，砸玻璃找任何工具都可以，雖然會稍微費些時間。

    可葉南笙才叫聲“902”，龔克已經(jīng)“舉著”銳角砸向車窗。

    然后是嘩啦一聲。

    碎玻璃撕扯骨rou，龔克的左只胳膊折紙木偶一樣掛了半截在空中晃悠，那樣子好像風(fēng)再大點，那只小臂就輕松的成了折翼。

    “902，你是瘋子嗎？不會找石頭嗎？”

    “我比較快?！饼徔苏f著，直接拿剩下那只好手打開車門，再把葉南笙推上車，“聽著，我要從那幾個人身上找921的線索，所以，葉南笙，現(xiàn)在，我們，追上他們，攔下他們?！?/br>
    興奮讓龔克的呼吸成了短促，短促的呼吸再把他帶著冰度的聲音傳到葉南笙耳朵里，她的心也跟著緊張起來。

    葉南笙第一次覺得902這個普通的三位數(shù)字和癲狂沾上了邊兒。

    重要的是，這種癲狂會傳染。

    第七章 曼秀雷敦，少女派

    風(fēng)沿著耳際飛馳，留下一排排“刺啦”長聲。

    葉南笙隨手在臉上一摸，是沾著血的碎玻璃碴，人血，她的。

    “902，今天要是不巧我掛了，評得上因公殉職嗎？”

    龔克沒馬上答她，而是拿沒受傷的右手幫葉南笙調(diào)了下方向盤，然后說了兩個字，“不會?！?/br>
    “我就知道，而且就算憑的上，這種‘榮譽’按老穆那個性，生拉硬拽也得把因公殉職的名號弄她頭上去?！比~南笙又把車速提高了兩檔，前面已經(jīng)幾乎消失在視野里的車?yán)镏匦鲁霈F(xiàn)在可視區(qū)。

    對方似乎發(fā)現(xiàn)了車后這輛不起眼的現(xiàn)代正尾隨著他們。車窗打開，一個人探出頭，舉起槍，砰砰朝龔克他們放了兩槍。

    一顆子彈沿著右轉(zhuǎn)的車輪貼邊擦過，一顆直接擊碎了現(xiàn)代車右手邊的后視鏡，又是崩裂的碎玻璃。

    好險。

    龔克的傷臂擱置在葉南笙放在方向盤上的兩手間，右手輔助性扶著方向盤。葉南笙幾乎大半個身子被龔克擋住，看路成了困難。她不滿的抗議，“喂，902，你這樣我怎么開車！”

    “我在，你不會死?！饼徔吮涞穆曇艋煸谌缂ち靼沣殂橥?yán)镉康娘L(fēng)聲里，葉南笙幾乎聽不清他在說什么，可潛意識里，她知道，龔克現(xiàn)在的這種姿勢其實是在保護她，給她做人盾。

    她突然不知該說什么了。

    車載對講機里傳出人聲，刺拉拉混著電流，是龔克才上車就聯(lián)系的110指揮中心。

    “056、056，報告現(xiàn)在方位，報告現(xiàn)在方位。”

    “北城區(qū)松原東路580號左右，嫌疑車輛剛剛開過家樂福，預(yù)計……”龔克看下前面的路段，沉吟一秒，瞬間思考后，他腦子里出現(xiàn)了歹徒最可能也是唯一可能的逃竄路線。

    他沒有松開方向盤，而是把腰彎成一個很困難的弧度，頭湊近對講機，似乎為了確保對方聽清他說的每一個字，龔克用比尋常時候大很多的聲音說，“指揮中心，在江北大橋靠北城區(qū)的入口安排水警支援，歹徒預(yù)計在二十分鐘后到達。”

    “等等，”接線員似乎從沒這么被下過指令，有些意外，“消息準(zhǔn)確嗎？抓不到人怎么辦？”

    “還有十九分鐘?！饼徔酥苯影瘟藢χv機，如果對講機有生命，恐怕它自己也想不到，為什么前一秒還是那么重要通訊工具的自己，這一秒就如同敝屣一樣被主人厭棄丟棄了。

    “902，我真的開始佩服你了，破壞警用設(shè)備。就剛剛，那不亞于直接掛了公安廳長電話啊?！比~南笙微微笑著，語氣不像佩服，倒有點拿好板凳準(zhǔn)備事后坐著看熱鬧的架勢。

    其實葉南笙對龔克本身沒什么偏見，只是她不信他真那么神，連匪徒走水路都想得到。

    “葉南笙，你怕死嗎？”龔克問她。

    葉南笙聳聳肩，如果她拍死，壓根就成不了現(xiàn)在的法醫(yī)葉南笙。

    可是，她沒說她不怕水！

    她是模擬過溺亡，可是失敗了??！

    當(dāng)江北大橋近在咫尺，當(dāng)現(xiàn)代馬上就要開至與歹徒平齊，當(dāng)她rou眼分明的看到一個劫匪朝她舉起黑洞洞的槍口，她除了聽從龔克的安排，以最大馬力朝對方撞去外，再無其他選擇。

    后來，據(jù)當(dāng)天在江北大橋車禍現(xiàn)場參與救援的目擊者稱，一輛北京現(xiàn)代的駕駛員估計把油門當(dāng)成剎車，然后不巧撞上了另一輛國產(chǎn)車，沖擊造成兩車雙雙落入霧江。

    這份采訪被冠以《低車技釀慘劇，駕照考試是否該提高難度？》的大標(biāo)題刊載在第二天的都市早報上。不過也是在同天的都市晚報上，報社就清早那篇報道做了更正聲明，同樣，他們也刊載了一篇文章，大標(biāo)題卻換成了《臨水警方再顯神威，金店搶匪逃竄不足一小時即落網(wǎng)》。

    當(dāng)然作為后話，立了功的葉南笙自然接到領(lǐng)導(dǎo)表揚，不過此刻，泡在黑漆漆又冰冷水里的葉南笙只覺得呼吸困難。

    她同龔克說了謊，她嘗試過很多死法，也的確嘗試過溺水這種，不過實驗才一半，就失敗了。每個人都或多或少的恐懼著什么，葉南笙則是怕水。

    入水前，龔克提前開了車門，所以進入水里，他們并沒隨著笨重的汽車一同沉入水底。水警們忙著圍堵逃竄的劫匪，只有少量人員在朝他們這個方向搜尋。

    四周黑漆漆的，空氣稀薄，呼吸成了困難的事。葉南笙撲騰幾下，意識開始逐漸脫離身體。

    一雙手托起她的腰，攬著她上浮，葉南笙想說“老穆你不能搶我因公殉職的名號?！?/br>
    可她吐了一串泡泡，四周變得更冷了。

    一個不算溫暖的東西在這時貼上了她的唇，味道似乎不錯，里面是屬于生命的味道，葉南笙嘖嘖嘴，然后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