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李太后，最早是司馬昱丞相府里的下人，長得高大粗壯，干點兒下等的活計，人們都叫她“昆侖婢”。司馬昱子嗣不盛，有一回就請了一個很有名的道士，來幫他相看府里的姬妾們。也不怎么，這個道士就一眼看上了這個丑丫頭，非說她有萬人不及的貴相，必有貴子。司馬昱雖然不喜歡這丑姑娘，但卻十分相信這道士，居然就把她收了房。果然不久，這姑娘竟有了身孕，生下了這位昌明世子，而后，又生下了司馬道子。不說這倆兒子到底有幾分真本事，反正是昌明當(dāng)了皇帝，司馬道子后來也權(quán)傾天下，果真是“貴”得萬人莫及。而他們的母親，就是這位出身低賤又相貌丑陋的“昆侖婢”……

    發(fā)不出去的遺詔

    好了，這回皇上立了太子，算是國家有了繼承人。然后，司馬昱撐著力氣，開始寫遺詔。不過，他還是害怕，又不止一次地給桓溫傳詔，不過后面的詔書已經(jīng)晚了，估計還沒到姑孰呢，司馬昱就已經(jīng)駕崩了。

    這時候，王彪之是尚書仆射，謝安是吏部尚書兼中護(hù)軍將軍，王坦之還是侍中。司馬昱的遺詔，王坦之是第一個看的。他一瞧，急得不行啊。遺詔上的其他廢話就不管了，只看怎么處置桓溫，司馬昱說，“詔大司馬溫依周公居攝故事”，又說“少子可輔者輔之，如不可，君自取之”。

    周公居攝！那就是說給桓溫攝政王的地位，他攝政期間，雖然不是皇帝可也差不多，這天下不管高門寒族，他照樣可以想怎么處置就怎么處置。另外，什么“少子可輔者輔之，如不可，君自取之”，這倒不是沒有先例，當(dāng)年孫策對張昭，劉備對諸葛亮，都說過這樣的話，可人家那都是君臣一心，甚至是肝膽相照才這么說的，司馬昱這算什么，這是要把自己家的天下拱手送給一個權(quán)臣！王坦之是又急又氣，按下遺詔，就跟那兩位商量。他們倆的態(tài)度也是無比堅決，絕對不行。他倆的堅決又長了王坦之的底氣，這時候管不了那么多了，干脆一不作二不休，他拿著詔書，就當(dāng)著司馬昱的面，一把給撕了個粉碎。

    可憐的司馬昱怔怔地流著眼淚，好半天才說出話來，你這是干什么呀？這天下是人家送來的呀（不還給人家，人家會來討債啊）！王坦之凜然說，這天下，是大晉宣帝（西晉司馬懿）、元帝（東晉司馬睿）的天下，怎么是旁人送來的！陛下又怎么能隨意處置呢！司馬昱被逼的沒辦法，想了半天，無望地說，那就改成輔政……這行了吧……結(jié)果最后，司馬昱是按照王謝的意思，把遺詔改成了讓桓溫“依諸葛武侯、王導(dǎo)丞相故例輔政”，除了這個，再沒有給他其他大權(quán)。而辦完這事兒，司馬昱當(dāng)天就駕崩了。

    回頭看一下，簡文帝從發(fā)病到死，不過幾天，立太子，寫遺詔，毀詔，改詔，等等這些都是在一天之內(nèi)發(fā)生的。在這個時候，桓溫的命運是完全掌握在王謝手中的。這個最終的“依諸葛武侯、王導(dǎo)丞相故例輔政”，不是皇室的意思，而是王謝高族的裁決?；笢亍肮糜≈?，必先予之”的策略，在這一紙詔書間徹底宣告失敗。別說禪位，就連他退而求其次的當(dāng)個“攝政王”，都遭到了人家完全地拒絕。這對桓溫來說，是無比重大的打擊，他自然是要惱羞成怒，同時也驚詫于王謝的膽氣和果斷，原來這些名士們絕不僅僅只擅長清談哪。

    身歷六朝、四度訓(xùn)政的皇太后——褚蒜子

    說到這里，必須得提一下兒這位不得了的女人啊。她就是晉康帝司馬岳的皇后褚蒜子，而這時被尊為崇德皇太后。褚蒜子曾身歷康帝、穆帝、哀帝、廢帝、簡文帝、孝武帝六朝，并且還曾四次親臨朝堂，垂簾訓(xùn)政。不及考證，不知道在中國皇后史上，這經(jīng)歷六朝、四次垂簾，是不是都是絕無僅有的。

    大家一聽身歷六朝，沒準(zhǔn)兒就以為這位崇德太后一定是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太婆了，但實際上并不是。那段兒時間皇帝走馬燈似的死，然后走馬燈似的換，再加個被廢的，所以褚蒜子到那時也并不很老，她比謝安小4歲，現(xiàn)在也還不到50。

    褚蒜子的父親是當(dāng)時德高望重的大將褚裒，而母親是謝尚的jiejie謝真石，也就是謝安的堂姐。那么來算一下兒，論起來，謝安就是褚蒜子的堂舅，是個遠(yuǎn)房親戚關(guān)系。不過別把這個關(guān)系看得太重，因為那時的高門大多都和皇帝聯(lián)姻?？墒且膊灰阉吹锰p，因為沒準(zhǔn)兒它什么時候就能起點兒作用。其實這關(guān)系的實質(zhì)就是：當(dāng)對兩邊兒利益都有好處的時候，就不妨提出來扯一扯；但當(dāng)兩邊兒利益發(fā)生沖突的時候，就可以完全不當(dāng)回事兒。

    現(xiàn)在，司馬昱一來沒有禪位，二來沒給桓溫攝政王，大臣們扶孝武帝司馬曜繼位了。這個時候褚蒜子的心里可不踏實了。她知道，桓溫的這個“輔政”不是先皇的意思，而是王謝高族決定的。但是細(xì)想，你們這不是在玩命兒嗎，而且，你們首先玩兒的，是司馬家的命啊。給桓溫個攝政王，首先能保住皇室，讓他不至于弒君。以后他要死了，還得歸政于王啊，這樣，我們皇室還可以慢慢地周旋?，F(xiàn)在倒好，你們攝政王也不給人家，桓溫急了，還不第一個來殺皇上！你們?yōu)榱吮Ｗ∽约旱睦妫荒茏尰笢嘏赖侥銈冾^上作威作福，所以你們就出了這狠招兒?？墒牵@天大的風(fēng)險倒讓皇室先替你們擔(dān)著！

    褚蒜子不愧是有見的女人，其實她想得一點兒沒錯。除了為保住國家穩(wěn)定這個大局之外，王謝不能接受桓溫當(dāng)攝政王，的確是為了維護(hù)他們各自的家族利益。那么，褚蒜子想，我們司馬家雖弱，但我們不能給你們當(dāng)替罪羊。于是，她也不管了，先求自保再說，就直接從后宮發(fā)了一道崇德太后令，詔令的大意是說，陛下年幼，國家大事都要托付大司馬，詔令大司馬溫依周公居攝故例，內(nèi)輔幼主，外安國政云云。與司馬昱的遺詔如出一轍。

    這里，皇室和王謝利益不一致啊，所以什么遠(yuǎn)親不遠(yuǎn)親的，各人顧各人吧。詔令發(fā)到尚書臺王彪之這兒，把他嚇了一跳?；侍笤诔?、在國家都極有威望啊，她居然跑出來說話，這可怎么辦呢？聽了她的，那就前功盡棄，然后大家就一起等著被桓溫誅三族吧。不聽她的……這也……王彪之經(jīng)過一番艱難的思想斗爭，拿定了主意。他把褚蒜子的詔書封好，然后給她上了一道表，大意說，國家發(fā)生這樣的異常大事，大司馬必該以大局為重，尊奉先帝遺詔，哪兒能因為他一個人，讓國家不能平穩(wěn)呢！皇太后的詔令，不敢奉行，謹(jǐn)具封還。弄得褚蒜子除了無奈嘆氣以外，毫無辦法。

    說東晉皇權(quán)弱，這時是弱到了極點啊。受桓溫的欺負(fù)就不用說了，高族也不把他們放在眼里。不同就是桓溫要跟皇室“爭”天下，而高族眼里還有皇室，還愿扶持它，咱們“共”天下，這就挺好嗎，我扶持你，你也給我好處。這就是東晉那種獨特的“士族門閥政治”呀。

    誅王謝，移晉鼎

    其實這個時候，朝廷里沒一個人心里能踏實得了。捅了這么大一個馬蜂窩，你們就等著看人家怎么收拾你們吧?；笢匾а老氚?，你們果真是要逼我呀。這時候，謝安剛剛給簡文帝寫了謚議，派人拿給桓溫看?；笢乜赐?，就扔給大家，然后說，瞧瞧吧，這不過是安石短小的佳作罷了。也不知他這樣夸謝安，心里到底是什么打算。反正是夸完之后，就下令起兵，直奔建康而來了。

    朝野是一片嘩然，所有的人都在說，大司馬是要來“誅王謝，移晉鼎”啊。這可怎么辦？于是一些人開始動搖了，暗中商議，不然就給大司馬攝政王吧，好歹別讓他殺皇上，殺時望大臣哪。一片人心惶惶中，我們王謝兩位大人是依然不為所動，事兒都做到這份兒上了，難道要反悔？

    這是桓溫最后一次對朝廷形成威懾，不過也是最嚴(yán)重的一次?；笢赝瑫x廷的斗爭，桓溫同謝安的矛盾，到這里，都發(fā)展到了頂點。不過這時，皇室卻有自己的打算。

    丟車保帥

    桓溫引兵入朝，盡人皆知，他是來“誅王謝，移晉鼎”的。而這時，皇上忽然下命，命謝安王坦之領(lǐng)百官到新亭迎接大司馬。一個多巧妙的迎接！這個命令，很可能是出于褚蒜子的意思。司馬曜剛剛即位，一個才過10歲的孩子知道什么呢？皇室的心思，先保住司馬家再說，別的可管不了。你不是要殺謝安王坦之嗎，好，那我就把這兩位送給你，你殺了他們，消氣了吧，那就放了皇帝吧，不行就再封你個攝政王。

    另外，褚蒜子心里不滿啊，我的詔書，你們不予執(zhí)行，好啊。你們把事兒惹成這樣兒，是為了你們自己的利益，那就各人做的事各人擔(dān)，是死是活，自己去頂吧。于是，皇室這一招兒丟車保帥，弄得我們謝太傅和王侍中，這回真是無路可走，是死是活，就這一遭了。

    第五章 晉祚存亡,在此一行

    序幕：

    原本這場大戲這一方的主角是三位，現(xiàn)在變成兩位了。可能是因為王彪之在桓溫行廢立時曾給他幫過忙，再者，王彪之也快七十了，不殺他，他也活不了幾天，何必因此跟瑯邪王氏結(jié)仇呢？所以，桓溫的話放得明白，他就是要殺謝安王坦之。其實在這場角逐中，我們的王侍中一直是很了不起的，誰知這時，他卻忽然頂不住了。前些日子一把撕碎司馬昱遺詔時，那可真是英勇無畏，但現(xiàn)在，一想起要面對桓溫的屠刀，他卻一下子沒了神兒。

    還沒去新亭呢，王坦之就心慌意亂地跑來找謝安問計，你說這可怎么辦？看他那意思，倒是覺得該勸皇上收回成命，不派他去迎接了最好。而再看我們謝太傅，果真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他瞧了瞧王坦之，平靜說，大晉國祚的存亡，就看這一回啦。然后就拉著王坦之一起上路。你說謝安不害怕，其實根本不是，大家都是一樣的人，都有七情六欲，人家拿刀對著你，誰不害怕呀？而且謝家那一大家子人，能離得了他嗎？只不過他知道，現(xiàn)在要是害怕，只會把這事兒完全搞砸，什么無關(guān)的事兒也不能想，再怕也得撐住。雖然皇室有點兒不厚道，讓他倆去頂缸，但當(dāng)初這事兒既然是自己做下的，那這后果就必須自己扛啊。謝安是一點兒沒抱怨。老天把你推到這一步，你就得擔(dān)得起，這才叫真名士呢。

    高潮：

    桓溫在新亭擺的陣仗的確是夠嚇人，威風(fēng)凜凜，大陣兵衛(wèi)。而且明眼人一瞧，就知道那帳后肯定也埋伏了刀斧手。大臣們?nèi)巳梭@恐，比當(dāng)年行廢立時有過之無不及。不少人又開始商議，不如算了吧，奏請皇上封他攝政王去吧，好歹先別丟命啊。

    就在這惶惶氣氛中，謝安是心里咬牙，臉上不動聲色。他知道，今天要跟著王坦之和大臣們一起害怕，稍有氣餒，那以前的所有心機(jī)就全算白廢了。于是他想好，隨你們怎么樣吧，反正今天就是死在新亭，這事兒我也得做到底。他一瞧身邊兒的王坦之，心里這個無奈。本來，他們倆還能相互幫襯幫襯，可現(xiàn)在，王坦之往那兒一站，頭也不敢抬，冷汗一個勁兒地往下掉，把官服都浸濕了。再一看，他手里抱著的那個上朝記事用的手版，居然整個兒拿倒了，而這先生竟根本沒察覺。謝安想，這兄弟是指不上了，那就自己獨個兒來吧。

    王坦之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謝安心里拿定主意，大大方方走上前見禮，環(huán)視周遭形勢，忽然直截了當(dāng)?shù)乩事暟l(fā)問，桓公！我聽說那有道的諸侯，當(dāng)為國家守衛(wèi)四方，您卻為什么，要置兵于帳后呢！這話問得桓溫當(dāng)時就是一怔，實在有點兒出乎意料。本來他擺這個架勢，就是想把這些人先嚇住，而且是王謝先欠了他的嘛，在氣勢上他無論如何都是占主動的。就算他開恩不殺王謝了，這些人也只能唯唯諾諾地來跟他扯皮，最后多少向他讓步。但沒有想到，謝安居然絲毫不給他留退路！你不是狠嗎，好，那我就比你更狠。謝安所以這么做，是因為朝廷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他不準(zhǔn)備跟桓溫扯皮，那攝政王是堅決不能給他的。

    謝安先聲奪人，反倒一下兒占去了主動，一句話把桓溫逼得必須做出選擇，謝安正是在說：不然你就殺了我，然后篡逆；不然你就乖乖接受朝廷這個裁奪，當(dāng)你的輔政大臣，別的不可能。何去何從，你自己看著辦吧！

    這個時候，桓溫經(jīng)過了艱難的心理斗爭，關(guān)于這其中的原因，我們下段兒會補(bǔ)充一下兒，但無論如何，那結(jié)果是，桓溫做出了選擇，他選擇了后者。

    好一會兒，桓溫忽然笑了，換上了另一副神色，說，哎呀，安石。我沒別的意思，正是不得不防備一下啊……然后就吩咐撤去了刀兵，竟拉著謝安閑談起來。兩人高高興興談了大半天，真像很好的“朋友”一樣，把滿朝的大臣看得目瞪口呆……這件無比重大無比兇險的事，居然就是這樣解決了。

    內(nèi)情：

    這里有一個發(fā)人深思的問題：桓溫最終為什么會放棄？有的史學(xué)家說，以謝安當(dāng)時的名望和無畏的氣度，折服了桓溫，使他在一瞬間改變了主意。應(yīng)該說是有道理的，肯定有這方面的原因，不過還是顯得有點兒虛。我們不妨來說說這個事：

    其實這里面的原因挺深刻，有一個很關(guān)鍵的問題，桓溫真的殺了謝安王坦之，自己當(dāng)皇帝，他就能成功，就能長久嗎？這個實在有待商榷。來瞧瞧桓溫本身的實力吧：

    第一方面：方鎮(zhèn)

    這時他統(tǒng)了東晉所有的方鎮(zhèn)，所有方鎮(zhèn)的刺史基本都是桓家人。但是，這些方鎮(zhèn)真的就都是他們家的嗎？這個很難說啊，刺史只是一個官職，雖然他們大都掛將軍銜兒，都督多少多少州軍事，但是這些桓家人對這些軍隊和這些地區(qū)的真正掌控能力到底有多強(qiáng)呢？豫州是謝家的地盤，人家經(jīng)營了十好幾年，根基要比桓溫深得多。后來北府將劉牢之就是出于當(dāng)年豫州謝家的舊部。江州原本是瑯玡王氏在經(jīng)營。徐州是剛弄來的。揚(yáng)州是京師之地，朝廷的控制能力很強(qiáng)，他這個“揚(yáng)州牧”始終都是“遙”領(lǐng)。其實算起來，桓家真正能放心的勢力，還是只有老家荊州。這個“盡得天下之地”的大勢，實在虛得很。這其中的內(nèi)情，就算別人不清楚，但桓溫自己可是清楚的呀。

    第二方面：下屬

    上面說了，桓溫出道兒幾十年，除了桓家自己人，除了郗超和王珣是他的親信，他就再沒得到什么人。這是為什么呢？并不是我們桓大將軍沒有個人魅力，相反他已經(jīng)很注意拉攏人心了。根本問題是出在門閥制度上！或者說桓溫是九品中正制的直接受害者！九品中正制使高門子弟坐取官職，寒人只能當(dāng)極下等的小官，桓溫的這些能管用的下屬，絕大部分都來自高門士族，人家每一個都有自己的家族，那才是人家的根，怎么可能會死心塌地支持你呢！謝安、謝玄、王坦之，甚至王徽之之類的名士，都是從桓溫這兒出來的，可有一個會跟你一條心？

    郗超是個特例，也搭上那時郗家走下坡兒，倘若郗家如日中天，你看看郗超跟不跟你。王珣是瑯邪王氏的，是個比較積極仕進(jìn)的子弟，他看中的是仕途，是覺得桓溫這兒對他有好處，也根本不是桓溫真正的親信。

    第三方面：聲望

    其實桓溫看得很清楚，在目前這個國家里，聲望是極為重要的。你要想干成什么大事兒，就必須得到高門士族的支持。而得到他們的支持，就要靠聲望，混進(jìn)他們那個圈子。他也一直在努力，但沒有成功，于是就一門心思靠戰(zhàn)功來換聲望。但又自己不爭氣，在枋頭大敗一場，導(dǎo)致求九錫禪位的辦法不能順理成章。

    如果他把聲望扔了，撕下面具，就以武夫之能取勝，誰不聽我的，我就殺誰，那他就是在跟整個國家為敵。謝安是當(dāng)時眾望所歸，你殺了他，就是倒行逆施，必然大失人心，還怎么統(tǒng)治天下？而且想一想，就算你篡位成功，這個國家也還得靠人家高門士族來支撐呀。你再發(fā)狠把他們都?xì)⒘?，那這國家就一下兒沒有了支柱，立刻就會大亂。一個人的力量永遠(yuǎn)都是渺小的，成就一件大事，需要很多很多方面的支持啊。

    第四方面：威懾

    威懾是桓溫最慣用的手段，一直把個司馬昱整得摸不著天地。其實這也是他能用的最好辦法了?？客?，他當(dāng)了大司馬，統(tǒng)全國軍事；靠威懾，他錄了尚書事，成為宰相；靠威懾，他成功地行了廢立。但是！他這最后一次的威懾，碰上的不再是司馬昱，而是就不吃你這一套的謝安。謝安雖然一向隱忍不發(fā)，但在大事關(guān)頭卻是很果斷的，出手毫不容情。從他后來削減桓家勢力，迫使桓沖讓出下游的事兒，就能夠看得更清楚。不恰當(dāng)?shù)卦O(shè)想，如果謝安20歲出仕，然后還能很快在朝廷嶄露頭角的話，桓溫很可能就做不了這么大了。

    其實，桓溫真的下定決心殺謝安了嗎？沒有。他更主要的是想威懾。試想，他要殺謝安王坦之然后篡位，那就該突然舉事，這很容易辦到啊，而且這樣，朝廷猝不及防，來不及調(diào)兵，還少遇抵抗呢。他把聲勢造那么大，弄得整個建康恨不得人人皆知，為什么呢？他就想嚇唬他們，然后乖乖給他一個攝政王！這要是我們司馬丞相肯定就又就范了，連王坦之都已經(jīng)頂不住了嗎。這就是，箭在弦上，人們預(yù)測不了它的力量，就會害怕。但一旦射出去了，可就只是一支箭，再沒什么別的了。但桓溫的箭真的犀利嗎？

    結(jié)果這回他碰上了謝安。謝安是很了解他的人。謝安相信，桓溫自己明白，殺時望大臣，再篡位，對他來說是不明智的。這個天下你坐不住，因為國家目前的大局不適宜這樣。所以，謝安也才有膽子敢去跟桓溫正面對抗，這是他的底氣。當(dāng)然這也是十分兇險的，如果桓溫就是不理智了呢？那也是天意，就不是謝安所能夠控制的了，那就以身殉國吧。

    而最后，桓溫還是明智的，這其實正說明他是有遠(yuǎn)見的人?？纯窗送踔畞y時候那些個諸侯王們，輪番進(jìn)洛陽做莊，當(dāng)什么攝政王，結(jié)果有誰落了好下場？雖然桓溫遠(yuǎn)勝那些人，但是要到像曹cao那樣統(tǒng)領(lǐng)天下，還有很遠(yuǎn)的路啊。

    “晉祚存亡，在此一行”這件事的內(nèi)情，大略如此。不論謝安還是桓溫，對這件事的處理，都是令人稱贊的。國家穩(wěn)定了，沒有戰(zhàn)亂和血腥，把這么大的事兒這樣解決，沒有出現(xiàn)嚴(yán)重的后果，這才是政治家的遠(yuǎn)見和風(fēng)度啊。

    影響：

    這件事兒對整個東晉來說，可是極其重大的。它幾乎就是個標(biāo)志性事件。

    首先，從此以后，桓家對朝廷的威脅就開始走下坡兒了，東晉的“桓溫時代”也一天天地變得黯淡。

    其次，這件事兒使謝安的威望和地位再一次得到空前提升。人們甚至能感覺到，將來取代桓氏而與司馬家“共天下”的家族，非謝氏莫屬。王坦之是在關(guān)鍵時刻掉了回鏈子，這個“倒拿手版，汗留浹背”，也被人們爭相“傳頌”。在這事兒之前，王謝齊名，而且王坦之的家族太原王氏比謝氏還要尊貴，但在這件事兒之后，王坦之就被遠(yuǎn)遠(yuǎn)甩在了后頭。人們都說，原來王謝齊名，這一回，可算看出優(yōu)劣來了。

    再次，謝安的從容赴鴻門宴，得到了皇室的認(rèn)可。原本，皇室把人家當(dāng)替罪羊去送死，結(jié)果人家卻讓干嘛就干嘛，一不推托，二沒有一點兒不滿，而且居然就把這事兒化解了。其實不讓桓溫當(dāng)攝政王，皇室正求之不得呢，就是他們不肯去擔(dān)這個風(fēng)險。而這一來，皇室倒一下子看到了謝安的膽識，也對他的為人更加了解（其實主要就是皇太后褚蒜子）。于是這才有了，一年以后，謝安與褚蒜子達(dá)成權(quán)力聯(lián)合，徹底消除桓家對朝廷的威脅，開啟了東晉的安定局面……

    最后，還是來總結(jié)一下兒，這次“抗桓事件”的功勛人物：

    歷來大家一說起“阻止桓溫篡位”，就一下子就會想起謝安的“臨危不懼”，好像這事兒都是他一人兒的功勞。但實際上并非如此。

    瑯邪王氏，太原王氏，陳郡謝氏，三大家族三位首腦，其實少了哪個都不行。如果不是王坦之壯著膽子毀了遺詔，如果不是王彪之扛著壓力違抗褚蒜子的詔令，如果不是謝安用自己的聲望和為人團(tuán)結(jié)廣大士族官員，穩(wěn)定“抗桓統(tǒng)一戰(zhàn)線”，最后又冒死直面桓溫，這場較量都不會成功。所以，應(yīng)該說是整個高門士族對抗桓溫的成功。三家這幾位領(lǐng)導(dǎo)人物，也都是有真本事的。當(dāng)時人物范弘之說過這樣的話：如果不是當(dāng)時王謝以死來守衛(wèi)，這國家就保不住了呀……

    我們桓大司馬也的確是生不逢時，等到了人家劉裕那個時候，士族勢力比現(xiàn)在已經(jīng)衰敗了一大截兒，各家也再沒有像這幾位這樣的人物啦，所以劉裕就能得天下，而他桓溫就只有認(rèn)輸了……

    第六章 梟雄末路

    病中的“九錫”

    桓溫這一回是真走到盡頭了。沒法兒再往前走了啊。再走只能是要攝政王，可人家已經(jīng)表態(tài)了，就不給，不然你就殺了我。這是碰上比他還橫的了，逼得他沒轍，只好退一步，暫時接受事實吧。他的宏圖大志，只好再從長計議，不過這一回，他還有什么時間再“計議”啊。

    他去參拜了司馬昱的陵寢，然后就回姑孰去。一回去，就病倒了。要說桓溫這病來得也奇怪，后來人們都傳說，在司馬昱的陵前，他就舉止失常，肯定是遇見鬼了，那鬼是專門來掐他的，就看見他一頭拜倒在地，連連說什么“臣不敢，臣不敢”之類的鬼話。當(dāng)然這故事信不信也就那么回事兒，不過桓溫這時已經(jīng)是61歲的人，算了一輩子心機(jī)，又被人家這么當(dāng)頭來了一下子，估計也是撐不住了。結(jié)果這一來，就一病不起。

    眼看就要不行，他是越想越不甘心，臨了就想再試一把，給朝廷上了道奏章，要孝武帝給他加“九錫”之禮。這個“九錫”是個啥東西呢，就是九樣皇家貴器，什么衣服、車馬、鼓吹之類，別看這些東西聽著平常，但在那時候，皇上要是給哪個大臣加了“九錫”，可就是代表著同意禪位給這個大臣的意思。當(dāng)年曹cao就受過這“九錫”之禮。

    其實要說這真是一種“臨終”心態(tài)，臨死想掙一把?；笢剡@時候加“九錫”根本就是不明智的。你引兵入朝，拿刀逼著人家的時候，人家都能不買你賬，你現(xiàn)在病懨懨的求“九錫”，人家能搭理你？或許桓溫也知道不太可能，但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吧，萬一謝安他們一時胡涂了呢。

    改，一直改到死

    這奏章報到朝廷，司馬曜知道什么，萬事還是王謝他們幾個人作主。這事兒歸尚書省管，謝安跟王彪之就根本沒當(dāng)是什么不得了的事兒。他們不說不給，也不說馬上給，謝安就讓自己的手下吏部侍郎袁宏，先草擬一個《求九錫文》再說。關(guān)于袁宏，還有個很有名的故事：

    袁宏本是個大才子，也是高門出身，曾經(jīng)家道中落，在河上以販運為生。有一天夜里，他就在船上獨個吟他自己寫的詩，本來日子過得窮啊，也沒什么別的可干。袁宏也真是幸運，偏巧他的詩就被一位貴人聽到了，而且十分欣賞，立刻邀請他相見。這位貴人，就是謝安的堂兄謝尚。當(dāng)時謝尚正是安西將軍領(lǐng)豫州刺史，正風(fēng)光呢。因為這事兒，袁宏一下兒就出了名。謝尚還請他當(dāng)了下屬。這件事兒被后人傳為文人際遇的佳話，李詩仙就寫過這樣的詩：“登舟望秋月，空憶謝將軍。余亦能高詠，斯人不可聞”，感嘆自己怎么不能像袁宏似的，碰到像謝尚這樣識才的貴人呢。后來袁宏又跟了桓溫好一段時間，才調(diào)到了朝廷。

    就這么一位大才子，對他來說，寫個《求九錫文》那還不容易得很，當(dāng)即揮筆立就，給謝安送來了。謝安心里這個氣，心說你袁宏果然是迂腐書生，做文章也得看看，你做的到底是什么吧？于是理也不理他，就說不行，拿回去改。結(jié)果弄得自恃才高的袁宏老大不滿意。勉強(qiáng)改了一回，謝安還是什么也不說，就讓他接著改。反復(fù)了幾回，袁宏實在受不了了，這謝安是成心為難呀。他氣得沒辦法，就跑到尚書仆射王彪之那兒，委曲地說，謝尚書只說讓改，可又不說怎么改，您給我瞧瞧，這可怎么辦？王彪之不以為然地一笑說，你本是大才啊，怎么能寫出這樣的文章呢？袁宏立刻更摸不著頭腦了，這倆人怎么都一個路數(shù)兒？王彪之也覺得這袁宏是迂腐了點兒，心想干脆跟他說明算了，就說，你怎么就不明白你們領(lǐng)導(dǎo)的心思呢？你怎么就不看看，桓溫他現(xiàn)在怎么樣了？袁宏聽了這話，細(xì)想，才恍然大悟。一下兒就樂兒了，喜滋滋地說，哈哈，原來如此，好啊，那就改吧。這袁宏可也是跟隨了桓溫很久的人哪，心里哪兒把桓溫當(dāng)回事兒，要不桓溫怎么得不了天下呢。

    結(jié)果，一個《求九錫文》在尚書省從長官到基層的一致拖延下，就是沒個下文兒?；笢貛状闻扇舜?，謝安王彪之誰也不當(dāng)回事兒，找點兒借口就搪塞了。而最終，我們桓大司馬咽氣之前，也沒有盼來這個夢寐以求的“九錫”。

    臨終囑托

    桓溫也未必認(rèn)為，這“九錫”就真能求來，看來謝安他們是沒犯胡涂。求不來也沒辦法，得把自己的善后料理清楚啊。然后他就開始交待后事。

    桓溫果然是有魄力，一概的“廢長立幼”，把桓家大事托付給了最小的弟弟桓沖，把自己南郡公的爵位傳給了最小的兒子桓玄，這時的桓玄才4歲。不過后來，這引發(fā)了桓家內(nèi)部的廝殺，直到桓溫死后，桓沖把四哥桓秘和桓溫的兩個兒子都制了才算了事。

    桓沖在病榻前問桓溫，桓家的事該怎么辦？是不是要再除掉謝安他們。這時我們的桓大司馬想了想，忽然長嘆說：“他們不是你能對付得了的……還是不要做什么打算啦……”

    ……

    很快，威風(fēng)一世的桓大司馬與世長辭，終年62歲。

    王謝很給桓溫面子，畢竟他雖有篡位的行動，但沒有引發(fā)不可收拾的結(jié)果，所以朝廷給他舉行了隆重的葬禮，規(guī)格跟當(dāng)年的王導(dǎo)一樣，并給他追贈了丞相。

    最后，讓我們來看看桓溫臨終時的官職：

    大晉使持節(jié)、侍中、都督中外諸軍事、丞相、錄尚書、大司馬、揚(yáng)州牧、平北將軍、徐兗二州刺史、南郡公。

    到這里，我們謝太傅的政治生涯算是過了一半兒，他出仕一共26年，而到現(xiàn)在，也剛好過去了13年。瞧這13年，先隱忍，再苦熬，接著韜晦自處，然后擔(dān)殺身之禍，最后冒死赴鴻門宴。這日子過得也是好艱難。

    不過，我們同樣可以看到，他這種以退為進(jìn)，不事張揚(yáng)，隱忍后發(fā)的手段所取得的豐碩成果：現(xiàn)在他的聲望可跟當(dāng)年的“天下第一名士”又完全不一樣了，從皇上到百官，要問起朝廷里誰最讓人信賴，誰最能擔(dān)起這個國家，毫無疑問，大家都會說，謝安。這是在不知不覺當(dāng)中形成的，他沒去求什么，沒去爭什么，但一切反倒順理成章地來了。同桓溫正相反，人們是從心里愿意支持他，而不是迫于什么壓力。和他隱居時一樣，為官這13年，不管身處什么樣的困境，他都能不事聲揚(yáng)地把一切理順，從沒有一句不滿的話，啥時候都高高興興，是別人的風(fēng)頭絕不去搶，到關(guān)鍵時刻絕不掉鏈子。仍然是，沒讓人們找出一點兒毛病來。

    老子這樣告訴我們：處弱者才是真的強(qiáng)，處下者才能真的居上，只有不去同別人爭斗，別人才真的爭不過你。從我們謝太傅的成功之道來看，這真是人生的高妙至理啊。易中天先生這樣說：“實際上謝安的為人處世是極其老練老辣的，已達(dá)到幾乎無人可以效法的程度”，“一旦進(jìn)入官場，他的老莊之學(xué)就化為極其高明圓滑以靜制動的政治手腕”。其實這個評價,也正跟當(dāng)年桓溫所說“安石的為人處身之道，的確高于旁人”，是一個意思啊。

    來看謝安的下一步戰(zhàn)略目標(biāo)：

    讓這個內(nèi)部像繃緊的弓弦一樣的國家，松弛下來，停止由來已久的內(nèi)爭，人人安心，一致對外?。?/br>
    但是，這個宏偉計劃，看上去幾乎就不可能實現(xiàn)，東晉除了王導(dǎo)執(zhí)政初期那段兒，就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安定的局面。但不容否認(rèn)的是，這件事他辦成了。同時沒有引起任何波動，一切都在平穩(wěn)中完成過渡。并且，僅用了短短兩年的時間！

    那么我們就來看看，他到底是怎樣讓這個目標(biāo)終于得以實現(xiàn)的……

    第五卷 荊揚(yáng)相衡天下平  謝安與桓沖

    第一章 削權(quán)與訓(xùn)政

    宏偉的戰(zhàn)略：荊揚(yáng)相衡，則天下平

    大梟雄桓溫的死，也讓我們隨著東晉朝廷，先稍稍緩一口氣。這時是公元374年，距淝水之戰(zhàn)還有9年。謝安54歲。

    新一輪的斗爭馬上就要開局，這一回較量和上一回相比，雖然骨子里都是抑制和削弱桓氏對朝廷的威脅，但局勢可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笢氐臅r代，謝安與他交鋒時，他已經(jīng)做得很強(qiáng)了，誰也沒辦法，于是謝安就一直順勢而為，老天讓我忍，我就心甘情愿地忍，直到抓住了桓溫的弱點，在關(guān)鍵時刻，毫不猶豫地給他致命的打擊。

    但是這一回，謝安可是處在主動地位了。實話說，就是他要整桓沖。他為什么要整桓沖？因為這個時候，北方前秦已經(jīng)滅掉了前燕，日益變得強(qiáng)大。大舉南侵那是早晚的事。瞧瞧這局勢，當(dāng)時所有與北方接壤的州郡，都在桓家手里。從上游荊州到下游徐州，桓家是全線受敵（荊州刺史是桓溫的弟弟桓豁，并統(tǒng)領(lǐng)上游六州軍事）。這多可怕，桓家不可能扛住?。∈紫?，它根本沒有那么多能統(tǒng)兵的將領(lǐng)和那么多的軍隊。其次，它也根本沒把保衛(wèi)國家當(dāng)成頭等大事，它還想哪天有機(jī)會，再下建康呢。

    更重要的是，就算桓家真想一門心思先保衛(wèi)國家，朝廷也不可能全力支持它。這是很明白的，我支持你，不斷給你輸送糧餉物資，把你養(yǎng)大，就算出現(xiàn)了奇跡，你能把前秦打敗，那你還不一回頭就把我給吞掉，況且，很可能你還沒打前秦呢，就先回頭來滅我了。這比起桓溫那時候，只會更加可怕。那我為什么要支持你，除非我比那個晉惠帝還要白癡。

    就這樣一個危急的局面，到處都是像亂麻糾纏在一起的矛盾。怎么辦？謝安看得清楚，如果不改變勢力格局，這問題就根本解決不了。東晉亡國也就指日可待了。這個時候，他腦子里已經(jīng)有了一個全面規(guī)劃，但是當(dāng)時，包括王彪之他們，都并不理解他。其實只要看一看后面，他是怎么有計劃按步驟地實現(xiàn)這個目標(biāo)的，這思路就明白得很了。

    其實他的這個目標(biāo)很明確，這就是：讓桓沖讓出下游！而且越快越好，因為收回下游后，朝廷還要進(jìn)行戰(zhàn)備。如果能夠做到的話，那么首先增加了對抗前秦的力量，更有取勝把握；其次，桓家勢力得到了抑制，再不會出現(xiàn)桓溫那時的嚴(yán)重情況；再次，勢力平衡之后，國家內(nèi)部就不再處于緊張狀態(tài)，連百姓都會安心，就可以致力于調(diào)理內(nèi)政了。而這個，就是東晉所特有的——“荊揚(yáng)相衡，則天下平”的局面。

    我們來看看謝安實現(xiàn)這戰(zhàn)略的步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