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洛楓對中年女人說謝謝，想要帶慕小桃走，小丫頭卻被屋子里一條小黃狗吸引住了，她跑過去蹲在地上逗小狗玩，小狗沖著她汪汪叫，搖搖尾巴，慕小桃笑了起來，回頭對許洛楓說：“爸爸，有小狗狗耶！”

    “嗯，你小心一點?！痹S洛楓說完后打量了一下這間房子，家具很舊，多年前的裝修風格，墻角還有滲水的印記。

    中年女人見慕小桃可愛，又喜歡小狗，也沒催他們離開。她這屋子本就出租了幾間，家里來的人挺雜，她也不怕，大大方方地問許洛楓：“你想租房子嗎？”

    “不，不租?！痹S洛楓搖頭。

    “你這臉是怎么回事？”她還挺八卦。

    許洛楓已經(jīng)說得很溜了：“前幾天不小心摔了一跤?！?/br>
    “呵呵呵……摔跤還能摔成這樣，真稀奇。”女人又問，“那你來找我媽，有什么事？”

    許洛楓說：“前幾天來找王老太太的那個女孩子，她是……我妻子，我知道當年她在這里住過幾個月，王老太太很照顧她，所以我和女兒就想來看望王老太太?！?/br>
    中年女人很仔細地想了想許洛楓的話，轉(zhuǎn)身去廚房給他們倒來兩杯熱水，她突然一拍腦袋：“哦！我想起來了！就是那個租二樓房子，后來肚子越來越大的姑娘！是不是她？”

    許洛楓的胸口有些堵，他點頭：“是，就是她?！?/br>
    “果然是她！但是我都記不得她的名字了?！敝心昱说囊暰€瞄向邊上和小狗玩得起勁的慕小桃，她驚喜地問，“這就是那姑娘的女兒？”

    許洛楓點頭：“是的?！?/br>
    “呦！都這么大啦！你是她爸爸？是那姑娘的老公？”中年女人笑起來，“唉……的確是過了好些年啦，我媽走了都兩年了。她活著的時候有時還會叨叨，說那個姑娘回家后不知道怎么樣了。我媽要是知道那姑娘生了個這么可愛的小丫頭，一定開心壞了，她最喜歡小孩子了?！?/br>
    二樓那間房的租客在過年前退租了。中年女人帶著許洛楓和慕小桃上了樓，說要給他看慕馮櫻曾經(jīng)住過的房間。

    打開房門，一股樟腦丸的味道散了出來。慕小桃捂住了鼻子，許洛楓卻站在門口一動不動。

    這是一間很小的屋子，10平米大，簡陋，逼仄，破舊，還不帶衛(wèi)生間。

    房里有非常簡單的舊家具，還有起皺了的墻紙、變了色的地板和搖搖欲墜的燈。

    唯一的家用電器就是墻上一臺破爛的空調(diào)。

    這個房間和慕馮櫻當年在嘉蘭名居的家完全不能比，連許洛楓在z大校外租的房子都比不上，甚至于，它還比不過z大的學生寢室！

    許洛楓難以想象，那時候的慕馮櫻，懷了孕，卻獨自一人背井離鄉(xiāng)來到這個城市，住在這樣的一間小房子里，一住就住了三個多月。

    她投奔了趙寧，卻沒有告訴趙寧懷孕的事，她只是說她請了一個學期的假，想出來散散心，懇求趙寧不要告訴她的父母，要不然，她就會去到一個誰也找不到她的地方。

    趙寧是個粗枝大葉的男人，當時他兒子還沒滿一歲，需要照顧，幫慕馮櫻租了房子后，他就不大來管她，平時頂多給她打個電話，竟然一直都沒有發(fā)現(xiàn)慕馮櫻懷孕的事實。

    第一個發(fā)現(xiàn)的人，是王老太太。

    王老太太天天在家門口帶著土狗大旺曬太陽，慕馮櫻待在房里沒意思，有時就下來透透氣。

    一個老太太，一個年輕的小姑娘，再加上一條狗，便成了每一天這幢房子跟前固定的一道風景。直到有一天，王老太太問慕馮櫻：“小妹，你是不是有喜啦？”

    慕馮櫻大驚失色。她每天都穿著很寬松的衣服，以為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的。

    她吃得很差，營養(yǎng)跟不上，再加上多多少少有點孕吐，因此懷孕四個多月了人還是很瘦很瘦。

    王老太太問了慕馮櫻幾句后，年輕的女孩就抱著膝蓋哭了。王老太太當時也不知怎么想的，沒把這件事告訴給自己的兒女聽，她開始照顧慕馮櫻的飲食，每天親自下廚做菜，葷素蛋奶都搭配齊全，然后端自己房里，騙兒女說是自己吃。

    這些樸素卻充滿心意的飯菜，都進了慕馮櫻的肚子。

    她一個人待在西安，這個她小時候過過暑假的城市，她哪兒也沒去，就是成天待在出租屋里，用筆記本電腦放碟片看。

    她時常發(fā)呆，有時會哭，待在王老太太身邊時，就趴在她膝蓋上哭，大旺則乖乖地趴在她腳邊，友善地舔著她的手。

    這些事，都是她離開以后，王老太太說給兒女們聽的。

    2006年1月，離過年還有半個月時，趙寧終于想起過來看看慕馮櫻了。

    慕馮櫻平時深居簡出，小樓房里除了王老太太，還真沒其他人發(fā)現(xiàn)她懷孕，但是趙寧是沖著她來的，這時候慕馮櫻已經(jīng)懷孕五個多月，人也胖了起來，趙寧見她第一眼，心里就懷疑上了。

    他有過妻子懷孕的經(jīng)驗，見慕馮櫻神不守舍的樣子，他硬生生憋住了沒問，回家后一個電話就打給了慕洋。

    許洛楓站在小樓門口，左臂抱著慕小桃，右手撐著傘。

    中年女人站在他身邊，指著幾米開外的一個轉(zhuǎn)角處，說：“喏，就是那里，那個姑娘的父母找來的時候，他們就是在那里見的面。那天我剛巧在門口和鄰居說話，全部都看見了，才知道那姑娘原來懷了孕呢?！?/br>
    那時候的慕馮櫻剛?cè)ネ饷嫔⒉交貋?，黃昏時分，她挺著肚子、托著后腰走到那個轉(zhuǎn)角處，一下子就停住了腳步。

    她的面前五、六米遠處，站著慕洋和馮云秀。

    慕馮櫻當時就絕望了，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慕洋大步走到她面前，面色鐵青，高高地揚起了手臂。

    慕馮櫻渾身僵硬，她眼一閉，縮起脖子側(cè)轉(zhuǎn)了身，雙手就護住了自己的肚子。

    預想中的耳光遲遲沒有落下，她保持著這個姿勢很久很久，終于大著膽子回頭看自己的爸爸。

    慕洋的手還是揚起在空中，但是手指已經(jīng)捏成了拳，他的眼淚糊了一臉，一個未滿50的硬朗漢子，就這么站在巷子中間，像個孩子似的嚎啕大哭起來。

    慕馮櫻也哭了，她抖得像片風中殘葉，馮云秀慢慢地走了過來，溫柔地把慕馮櫻抱進了懷里，說：“好啦，不要哭了，我的傻櫻櫻，爸爸mama來接你回家了?！?/br>
    ……

    許洛楓臨走前，中年女人有些好奇地問他：“當年，你在哪里？”

    許洛楓抱著慕小桃愣在當場。

    當年，他在洛杉磯，心理空虛，身體也空虛，正和第一個女朋友在一起。

    他和路云帆一起合租在高檔公寓里，吃穿用度都能隨心所欲。他繼續(xù)著自己的學業(yè)，很少會想到過去，也不太展望未來。

    只有在某個夜深人靜的時分，他會從夢中突然驚醒，伸手往邊上一撈，冰冷空蕩，他會起來抽一支煙，放縱自己想念曾經(jīng)的那個女孩。

    來洛杉磯，他沒有帶其他關于她的東西，只帶了那把牛角梳。

    有一天，他去洗手間，卻再也找不到那把梳子。

    他問路云帆，路云帆說：“哦，那把梳子都裂了，我就給扔了。”

    見許洛楓愣在那里，路云帆問：“怎么，這把梳子……很重要嗎？”

    “不?！痹S洛楓轉(zhuǎn)過身，“就是一把普通梳子而已。”

    ……

    “爸爸，好冷！”慕小桃的呼聲喚回了許洛楓的思緒。他站在巷子里，回頭望去，紛飛的雪花中，那幢暗黃色的小樓靜靜矗立。

    他想象著那個女孩，就如他現(xiàn)在這樣走在這條巷子里，她的腹部高高隆起，走得很慢很慢，好不容易走到了目的地，卻并沒有任何溫暖的人或事迎接她。

    她只能回到那個簡陋甚至臟污的房間里，默默地度過那令人絕望卻又心生希望的一天，一天，又一天。

    “爸爸！”慕小桃見許洛楓老是發(fā)呆，很是不滿，她拉著他的衣領著急地說，“你答應帶我去找mama的！我要找mama！”

    許洛楓看向她，點頭道：“好，我們現(xiàn)在就去找mama?！?/br>
    74

    中午時分,慕馮櫻接到了小蔡的電話,他說：“小慕,新郎官到了！”

    慕馮櫻松了一口氣，說：“那你們就趕緊過來吧，我這里已經(jīng)準備好了。”

    掛下電話，她望向陶櫻，她正倚在病床上繡十字繡,此時也向慕馮櫻看了過來。她已經(jīng)化好了妝,但是還穿著病號服,頭發(fā)稀疏無光,配著臉上的妝容,看起來相當詭異。

    “他來了？”陶櫻問。

    慕馮櫻點頭：“嗯。在路上了,陶姐，我?guī)湍銚Q婚紗吧?！?/br>
    拉上了窗簾，慕馮櫻和護工一起扶著陶櫻站起來，幫她穿上了婚紗。

    婚紗是根據(jù)陶櫻的身材改制過的，一字領，長袖，收腰，大裙擺。穿好以后，慕馮櫻取來假發(fā)替陶櫻戴上，又為她發(fā)上別上了頭紗。

    做完這些，她請護工拉開了窗簾，原本幽暗的房間立刻變得明亮，慕馮櫻看著面前煥然一新的陶櫻，突然就有些失神。

    穿著白色婚紗的陶櫻雖然消瘦，但因化妝品的遮掩，氣色看來好了許多，烏黑的發(fā)髻盤在腦后，膚色不再那么黯淡，長睫翹翹，嘴唇紅潤，面容甚至可說是清秀明麗了。

    護工拿過鏡子交給陶櫻，她看著鏡中的自己，笑起來：“小慕，你真厲害，這還是我嗎？”

    “我沒學過，手很生，就是自己瞎琢磨的?！蹦今T櫻不好意思地說，“店里忙的時候化妝師不夠，我就去頂一下?！?/br>
    陶櫻笑瞇瞇地說：“不，真的很好，把我化得那么漂亮?！?/br>
    然后，她覺得有些累，就靠在床頭瞇了一會兒，病房里變得十分安靜，慕馮櫻無聊地玩著手機游戲，直至敲門聲響起。

    她過去開門，陶原站在門外，輕聲說：“他們在樓下了?！?/br>
    慕馮櫻點點頭，回身看陶櫻，她已經(jīng)醒了過來。

    因為是在醫(yī)院，各種熱鬧折騰的環(huán)節(jié)都取消了，沒有鞭炮，沒有堵門，白謹只是手握捧花款款行來。

    他穿一身深灰西服，左胸別著禮花，頭發(fā)打理得一絲不茍，戴一副金邊眼鏡，他雖已過不惑之年，外表看起來卻是優(yōu)雅從容，氣質(zhì)出眾。攝影師跟在他的身邊，拿著單反不停地拍著照。白謹走到病房門口時，漸漸停下了腳步，慕馮櫻站在那里看著他，眼神很不友好，白謹嘆口氣，說：“慕經(jīng)理，對不起，我是真的抽不出空來?！?/br>
    “白先生，你不用和我說對不起?！蹦今T櫻冷冷地開口，“陶姐在里面，你進去見她吧。”

    她和護工一起走出了病房，與陶原、小蔡站在一起。白謹深吸一口氣，終于抬腳邁入病房。

    他與陶櫻在病房里待了半個小時，慕馮櫻不知道他們的見面會是怎樣，她也無意了解。等在走廊上，陶原與她聊起天來，問：“慕小姐，我一直沒想明白，你為什么會答應接下這一場婚禮？”

    慕馮櫻答不出來，其實一開始，她只是想找個借口逃離j市，出來散散心。可是這一個多星期，她已經(jīng)冷靜了許多，知道逃避并不能解決問題。

    許洛楓一直沒有放棄和她聯(lián)系，這一點令慕馮櫻有些困惑，而她自己，在工作中感到巨大的壓力時，居然忍不住找許洛楓做了傾訴，這又令她很是惶恐。

    她知道自己不可能輕易地忘記他，尤其是在他又一次從天而降地出現(xiàn)在她生活中以后，她原本已經(jīng)死寂了的心再次蠢蠢欲動?？墒?，正如她對郭彥說過的話，許洛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慕馮櫻知道自己還是對他抱有過大的期望了，幸好，她知道得還不算太晚。

    這一次與他別離，不再像五年前那樣痛苦了?，F(xiàn)在的慕馮櫻雖然才25歲，依舊年輕，但是和同齡的女孩相比，她無疑要比她們成熟一些。

    她要考慮的事情很多。工作方面，她要思考公司的業(yè)務拓展和發(fā)展方向，櫻桃婚慶的辦公場所實在是太小了，而業(yè)務量卻在不斷增大，慕馮櫻和鄧柔商量后想著等過了年，將婚紗攝影和婚慶業(yè)務分開，尋一間更合適的店面主做婚慶。

    在私人事務上，她擔心著父母的身體，想著等夏天慕小桃放暑假時，帶著父母和女兒一起出去玩一趟。小桃小時候身體不好，家里人都忙著照顧她，后來慕馮櫻工作忙起來，又沒有多余時間，所以這些年來，他們一家四口還從未一同出去長途旅游過。

    然后，慕馮櫻又想，小桃已經(jīng)上小班了，要不要給她報點兒興趣班？萌萌mama說萌萌開始學小提琴了，王睿mama說王睿在學畫畫了，慕馮櫻原本是抱著順其自然的心態(tài)養(yǎng)育小桃的，但到了這時候，她不可避免地有些猶豫起來。

    還有啊，將來慕小桃要讀哪所小學呢？mama們都在討論學區(qū)，慕馮櫻想，要不要賣掉桃花苑的房子，去買一間學區(qū)房。

    最后，還有一個很現(xiàn)實的問題，慕馮櫻覺得自己必須要認認真真地考慮一下，她是不是應該繼續(xù)相親。

    盡管又一次被傷害，慕馮櫻還是相信愛情。只是現(xiàn)在，她的擇偶標準已經(jīng)變了，她想要找一個像慕洋那樣的男人，正直，善良，包容，寬厚，勤勞，負責任，有擔當。

    哪怕她懷著孕被父母帶回了家，經(jīng)受著旁人的各種非議時，慕洋也沒有對她說一句重話。當親戚問起慕洋，知不知道小孩的爸爸是誰時，慕洋瞪著眼睛說：“老子管他是誰！老子只知道櫻櫻肚里的孩子是老子的親外孫！就是我們慕家的小孩！”

    當慕小桃被診斷出嬰兒先髖時，有親戚勸慕洋把小孩丟了，說慕馮櫻帶著健康孩子都很難嫁人，何況小孩還有病，將來可能都會走不了路。

    慕洋氣得當場就翻了臉，說：“老子養(yǎng)得起！你他媽管得著嗎！小桃將來就算有后遺癥了，老子就背她上幼兒園！背她上小學！背她上初中！上高中！誰再提讓我們不要她，誰就他媽再也不要踏進我們家的門！”

    和其他未婚先孕被父母視作恥辱、甚至趕出家門的女孩不同，慕洋和馮云秀成為了慕馮櫻的一道保護傘。他們始終堅定地站在她的身后，毫無怨言地幫她照顧慕小桃，讓她全力發(fā)展自己的事業(yè)。也正是因為他們，還有一直暗地里幫著慕馮櫻的郭彥、畢業(yè)后拉著慕馮櫻一起創(chuàng)業(yè)的鄧柔，以及錢語珊、丁露、章暉等少數(shù)幾個知道事情真相卻完全沒有泄密的好朋友，慕馮櫻才能跌跌撞撞地走到今天。

    她從小就羨慕父母的感情，他們一輩子和和美美，就算有過小爭執(zhí)，慕洋厚著臉皮哄一哄，認個錯，兩個人立馬就和好了。

    馮云秀長得很漂亮，與她一比，慕洋的外表就遜色了一些。小時候，慕馮櫻曾經(jīng)問過mama，為什么會找爸爸做對象，爸爸文化不高，當時工作一般，長得也不帥啊。

    馮云秀就笑，說因為爸爸是個好人啊，她跟著爸爸，心里會特別得踏實。